“噗!”
一直都非常焦慮、緊張的徐姑姑,聽到這句話,不由得笑出聲來,笑着搖搖頭,神色漸漸輕鬆下來。
而徐渭更是看得大呼過癮,目光是越發期待。
而方纔被諷刺留下的微笑,此時已經僵硬在崔有禮等人的臉上。
他們呆呆地看着郭淡。
做人可不能這般無恥啊!
你要硬就硬到底,怎麼能扯上皇帝和太后。
真是狐假虎威啊!
他們見郭淡之前說得是那麼的大無畏,那麼的視死如歸,都差點被他感動,以爲這個坑他是鑽定了。
結果他突然冒這麼一句話來。
拿着皇帝和太后來做擋擋箭牌,還順帶舔了一下。
舔狗不過如此。
然而,這麼一來的話,誰還敢說張居正提出改革是錯的?
這不是將鍋分攤給皇帝和太后麼?
這當然也是事實,當時就是因爲皇帝和太后都非常支持張居正,張居正才能夠改革。
至於那些考生們,則是一臉沮喪。
大家同是舔狗,爲什麼差距這麼大?
我們舔得讓人嘆氣,而你卻能夠舔的高潮迭起。
這可能是他們學到的第一個知識點。
舔也是需要技巧。
角度的不同,舔出來的感覺也是完全不同。
郭淡突然氣勢一斂,微微笑道:“我之所以談及這一點,是因爲如果張居正改革從提出來就是錯的,那麼下面也沒有可講得。既然是對的,那麼接下來纔有得說。”
說着,他朝旁打個手勢。
立刻便有一人取下之前那張白布,掛上新得一塊白布。
不得不說,徐繼榮教會郭淡許多東西,如果沒有徐繼榮的話,郭淡估計就自己拿着黑炭在上面寫,而不是動動嘴,讓人準備好,連擡一下手都不願意。
有錢就可以讓一塊木板變成一塊投影,只是慢了一點而已。
考生們看到那成績表格取下後,不免的長鬆一口氣,可當他們看着那塊新掛上去的白布時,又是吸得一口冷氣。
而兩邊的賓客更是一掃方纔得陰霾,又是兩眼放光。
因爲白布上寫着三個大字---考成法。
你要具體談?
這很好啊!
徐渭更是站起身來,面色也漸漸變得嚴肅起來。
之前那些話,有着投機取巧之嫌。
但這可就是純硬核。
沒法投機取巧。
關鍵郭淡懂嗎?
徐姑姑不禁又面露擔憂,因爲據她所知,郭淡並不懂這些,她以爲郭淡會着重談及經濟問題,但不曾想,郭淡居然會提及這考成法。
“張居正改革涉及很多很多方面,一堂課也無法一一道來,我就說幾個重點。第一個要說得,自然就是這考成法。”
郭淡道:“這是張居正改革之初最重要的一個改革措施,有誰能夠道出,爲什麼張居正要提出考成法嗎?”
考生們面面相覷,方纔被教訓的畫面,還歷歷在目,誰也不敢貿然發言。
郭淡笑道:“你們若是連話都不敢說,那今後還怎麼輔助聖君?”
一個考生起身道:“治國之要,吏治爲先,古往今來任何人改革,都是先要整頓吏治,吏治不明,任何事都無從談起。”
郭淡點點頭,道:“你說得很對,但是這有個前提,如果吏治本就清明,那還需要整頓嗎?整頓的前提,肯定是吏治不清明,那麼當時吏治有沒有問題,有的話,問題又在哪裡?”
“......!”
考生們彼此相望,神情有些困惑。
他們本想回答,張居正整頓吏治,其目的爲了控制權力。
但他們知道,這麼說,肯定會被郭淡噴的,可要不這麼說,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左邊賓客席上,一個名叫蕭嚴的賓客撫須笑道:“當時吏治清明與否,姑且不論,張居正是認爲當時官員考覈雖是以德業爲主,但卻過於重德,忽略了業,他認爲一個官員該當以績效爲主,故而才提出考成法,這麼一說,倒是與你的理論非常像似啊!”
樑闍等人聞言,皆是眼中一亮。
這確實有些像似哦。
“可是一點都不像。”郭淡搖搖頭道。
蕭嚴皺眉道:“你之前不也說處理問題的手段是最重要的嗎?”
“我可沒有說過這話。”
郭淡否認地是乾淨利落:“我只是說我們士學院是以教處理問題的手段爲主,但我也一再重申,基礎纔是最重要的,根基不打好,學什麼都是白搭。”
蕭嚴想了想,好像還真是這麼回事,暗道,這小子說話還真是滴水不漏。問道:“那你認爲張居正提出考成法是對還是錯?”
郭淡笑道:“當然是對的。”
記下!記下!
蕭嚴聽罷,頓覺激動不已。
你完了!
考成法都已經被萬曆給廢了,你還敢說是對的,豈不是說萬曆是昏君?
郭淡根本不理會他,面向前面的考生道:“張居正提出考成法是不是對的?這當然是對的,但是,不是指之前的就是錯的。以德爲主,以業爲輔,這其實是非常正確的,一個德行高尚的人,哪怕是平庸之輩,至少也能夠確保社會穩定,百姓再苦,也苦不到哪裡去。但若德行不佳,縱有通天手段,也只會危害一方。”
蘇煦、談修他們聽罷,都是一臉困惑。
他們尚且如此,底下的考生更是不解。
一個考生便是問道:“你又說張居正提出考成法是對的,爲何又說德爲主、業爲輔是對的?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幾乎所有人都點點頭。
包括那些吃瓜羣衆。
郭淡笑問道:“你們認爲我爲人如何?”
衆人皆是錯愕地看着郭淡。
郭淡道:“你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怕我?我記得之前你們評價我的時候,那真是擲地有聲,什麼卑鄙無恥,奸詐狡猾,等等。”
外圈一人喊道:“你既然知道,還問甚麼?”
“哈哈!”
頓時響起一陣鬨堂大笑。
郭淡也跟着笑了起來,等到他們漸漸安靜之後,他又問道:“那不知我卑鄙無恥在哪裡?奸詐狡猾在哪裡?就只是因爲我是一個商人?”
“......!”
氣氛突然安靜起來。
他們還真說不上來。
郭淡是幹過卑鄙無恥之事,但是他們都不知道。
“你們認爲我卑鄙無恥,是因爲你們認爲我卑鄙無恥,是因爲別人說我卑鄙無恥,而不是因爲你們很瞭解我,那麼也就是說,有可能是對的,有可能是錯的,我們之間可以這樣,但是治國能這樣嗎?”
郭淡面色嚴肅道:“爲官者一定要實事求是,不要人云亦云,不要好高騖遠,不要紙上談兵。以德爲主,業爲輔,從理論上來說,這當然是對的,與我提倡的觀點近乎一致,我也是說修身乃基礎。
但我也說過,這德在內,是自我修養,是非常個人的事,你如何去判斷一個人有德與否?這隻能出於考官的主觀看法,他認爲有德就有德,無德就無德。
但是這對官員公平嗎?
一些無德的官員也只需要跟考官打好關係,那就可以矇混過關,反正這種事也很難去調查。張居正爲官那麼多年,直到死後,才知道他貪財好色。
這世上的僞君子比比皆是,你若不長久的跟他生活在一起,你是難以判斷他德行怎樣,這知人知面難知心啊!這是對的,但很難操作,且漏洞巨大。而看績效明顯更具有操作性,這績效本就是客觀存在的,這是很難瞞得住的。
今後你們若是文壇大家,專門研究學術,那就可以如蕭老先生一樣,只考慮善惡對錯,但你們若入朝爲官,你們不但要考慮善惡對錯,還要考慮是否具有操作性。
如那誰誰誰說得一句‘何不食肉糜’,這還不關心百姓,都讓百姓吃肉,但問題是誰都知道飯都吃不上,哪還有肉吃,這就成了一個笑話。”
蕭嚴聽得半天,突然發現不對勁,敢情你小子是在諷刺我。正欲發怒時,突然發現不少人頻頻點頭,而且不僅僅是考生,當下又忍住了。
“以業績爲主,可以得到更加客觀的反饋,比之之前的考覈制度,更具有操作性。那麼你們認爲張居正操作得怎麼樣?”郭淡又問道。
操作的怎麼樣?
你這是在刁難我們啊!
考生們更加不太會回答了。
李贄實在是按耐不住了,道:“我以爲算是非常成功的,自考成法頒佈以來,各地稅入都增長不少,令許多無能官員無所遁形,於國於民,大爲有利,只是於官不利。”
他這麼說,崔有禮他們也只是鄙視他一眼。
但要郭淡這麼說,那還得了。
因爲他們的地位是平等的,他們自己也經常批判朝政,若是不準李贄說,那他們也不能說。
在這個大前提下,文人還是非常團結的。
“百泉居士此言差矣,若是真的好,爲何考成法會被廢除了。”
“啊?”
李贄一愣,不明所以得看着郭淡,哥,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郭淡視若不見,兀自面向考生們,道:“其實張居正的考成法,跟我做買賣的手法有點像似,我經常吩咐牙行的牙人,如果今年不能給牙行帶來多少多少利潤,明年你就得走人,張居正亦是這麼要求官員的。
假如我們的要求都是合理的,那麼結論就是我是對的,而張居正是錯的。”
李贄好奇心完全被勾上來了,“閣下此話怎講?”
臺下更是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進入了狀態。
郭淡笑道:“我要求牙人這麼幹,行情好,那當然容易做到,但在行情不好的情況下,牙人能拿着刀去逼着別人來做買賣嗎?當然是不能得,他們只能運用自己的智慧去想辦法。
但是官員是有權力的,即便遇到天災,百姓拿不出這麼多糧食來,他們也能夠逼着百姓將自己口糧交出來,而且許多官員一定會這麼做,因爲他們不這麼做,他們就會丟掉烏紗帽的。
故此我這麼做,是無傷大雅,絕不能說是錯的。但是張居正這麼做,如果沒有考慮清楚的話,那後果將會非常嚴重,雖然如今再來說,有些事後諸葛亮,但從之後的情況來看,他當時的確有欠考慮。
所以,聖上支持張居正改革,是非常英明的決定,同時廢除考成法也是非常英明的決定,二者並不衝突。”
舔狗不得好死!
崔有禮、蕭嚴他們真是恨得牙癢癢。
弄了半天,原來郭淡是在借張居正來彰顯萬曆的英明神武。
不過話說回來,郭淡舔的就是有技巧,毫無違和感。
那些考生根本不注意這個問題,他們也在動腦筋想。
一個考生問道:“依你之見,該當如何操作?”
郭淡笑道:“我要有這能耐,我還在這裡?我早就進內閣了,這是你們今後該考慮的問題。不過對比我跟張居正,可能能夠給你們一些思路,同樣性質得事,我做就是無傷大雅,而張居正就是錯的。關鍵就在於牙人不敢拿刀逼着別人來做買賣,這是爲什麼呢?”
“因爲這違法。”一個考生傻乎乎得答道。
郭淡點頭笑道:“說得非常對。”
那考生當即呆若木雞,差點淚崩。
郭淡...郭淡竟然說我是對的?
這是真的嗎?
郭淡笑道:“牙人不敢這麼做,是因爲律法的監督和震懾,但是官員這麼做,誰來監督?他本就是執法者,掌法者,他要這麼做,他就肯定不會懲罰自己。”
“笑話!”
黃大效道:“朝廷自有監督機構。”
你當我都察院是擺設嗎?
郭淡笑道:“如果是我來監督牙人,而他違法也是爲了我掙錢,那他拿刀拿槍,我都可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黃大效哼道:“那只是你而已?”
郭淡道:“那敢問黃御史,爲什麼考成法會被廢?”
“因爲...!”
黃大效張着嘴,就是出不了聲。
因爲郭淡說得是對的,當時確實有許多官員爲了保住烏紗帽,爲了政績,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徵稅、搶錢,雖然張居正自己也有去考察,但他畢竟是一個人,分身乏術。
這也是大臣們提議廢除考成法的一個重要佐證。
黃大效自然不會又推翻這個佐證。
郭淡笑道:“不是人的原因,而是制度設計的原因,是你讓我每年交一百萬兩,但是遇到天災,交不上這麼多,交不上你又得罰我,那我不得硬着皮頭去搶,我搶來的錢都給了你,你錢拿走了,你還來怪我搶錢,我想世上應該沒有這麼無恥之人,要怪也應該怪張居正,事實也是怪在張居正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