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一口精血從少年道人口中吐出,其色已是化爲了淡金。
“沒道理啊。”似是對出現的暗傷渾不在意,姬催玉輕輕皺了皺眉頭。
侍在邊上的風盡殷不由得心頭一緊,雖然不知殺性屍鬼在修煉什麼神通,但以她天宗道子的眼光來看,此子似是氣機衝突,每日都要受到或輕或重的反噬。
這姬催玉似是被當日天子追襲刺激到了,從那以後,日夜修行不綴,當真是至妙神通得來都不輕鬆。
看着少年骨玉之下緊皺的眉峰,不知怎的,風盡殷不由得生出了一絲憐惜,他似乎有些累啊。
“真是心累,這是第幾次神魔構形失敗了?”
姬催玉端起面前的靈茶一飲而盡,心頭卻是沉沉一嘆,“沒想到虛影小人也有邁不過去的坎。”
和刑天、共工兩尊神魔不同,神魔后羿專爲剋制鳳廷選韻,比較極端,神魔構形的難度也是最大。
雖然通過虛影小人的推演,找到了神魔本尊、射陽弓軀、落日箭體分開構形的方法,不過真做起來,實在是極耗心神。
虛影小人加上他,累得死去活來,也僅僅是將神魔本尊、射陽弓軀繪入了心神。
至於九根落日箭體,就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山,死死擋住了前路,失敗次數之多,甚至讓如今虛影小人的額間,都多出了幾滴汗珠的虛相。
姜默舒本體也沒閒着,整個人也跟不要命似的,每日吐出的精血就如不要錢一般。
到底是哪裡不對?!按道理便是九根落日箭體構形極難,也絕不該超過神魔本尊和射陽弓軀如此之多。
明明根據推演,濁醐魔心可煉製神魔本尊,錯塵祭壇也能煉出射陽弓軀,偏偏以之構形落日箭體,便無法成功,甚至以之前蓮醍天子的魔妙爲參考,也是構形失敗。
一定是有哪處關節有着自家沒有考慮到的礙難。
姜默舒冥思苦想,手指不自覺在茶盞上摩挲着。
“姬先生,先休息一下吧,你如此修煉恐怕是欲速而不達。”天籟仙音中帶着一絲柔婉,在道子耳邊倏地響起。
風盡殷乖巧地將茶水添入盞中,平靜地說道,“姬先生於神通一道靈姿絕代,不過有時候,修習神通也看緣分,順其自然反而靈妙自生。
就像先生給我的忘川神通,眼下已是重新衝到了蘊氣頂峰。”
少年道人趁魅惑女子沒有注意,隱晦地翻了個白眼,天命之主修習後天神魔神通,當然是順其自然最好,自己構形後天神魔焦頭爛額,根本沒得比。
眼下,這落日箭體的構形看來是卡住了,唉。
姜默舒沒有說話,只是再度將盞中茶水一口悶下,頗有牛嚼牡丹的意趣。
“鄭景星那廝不是說今日要來麼,還差多少時辰?”少年道人冷笑一聲,淡然說道,“這等天生貴胄最是裝腔作勢,他必是要踩着點來。”
“還有兩刻鐘,金玉麒麟就該來了。”說話間,風盡殷的眸子中閃過一絲迷茫,甚至忘了如往常一般反駁屍鬼。
她的內心深處生出淡淡的恐懼,她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恐懼什麼。
也許是擔心屍鬼和麒麟一言不合,再度打了起來……
也許是在擔心她自己糾結的心事……
風盡殷搖搖頭,將靈臺中的雜念盡數斬斷。
“姬先生,你和麒麟各有狂傲,但都不是做看客的性子,若非此前的因果糾纏,我倒是覺得你二人可能成爲好友!
特別是,待人都有些……”
風盡殷怔了幾息,終是依着直覺吐出了兩個字,“溫柔……”
她也不知爲何會這麼說,麒麟傲天,視天地中有情衆生爲平等,屍鬼心窄,防備着所見的每一個人。
偏偏在她的直覺裡,只覺得兩者是一樣的溫柔,就像一枚玉佩的兩面,也如那佛魔一念。
“我和鄭景星那廝成爲好友?伱怕是想得太多了!那廝只想着自家來縛住蒼龍,以後必爲盛名所累。”
少年道人卻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風盡殷,當真是好敏銳的直覺,不愧爲玄石道子,不愧爲神魔天命之主。
關鍵是能看透其他人對她付出的真實心意,好生了得。
“天地中的一切必先有根緣,纔有後來衍化出的萬千至妙,這是天地至理,難道姬先生和麒麟在天地之外?!”
風盡殷撇了撇檀口,小聲地嘟囔了一句。
“胡扯!一派胡言,鄭景星那等人出身就在雲界,哪知修士在泥濘中掙扎前行的辛苦!”少年道子眉眼一凝,強勢打斷直覺驚人的女子,若是再讓她這麼猜下去,怕是底`褲都要漏掉。
“姬先生,是我失言了。”見到殺性屍鬼不願與麒麟並提,風盡殷微微嘆了口氣。
忽然之間,少年道人呆立在原地,口中更是喃喃自語,“先有根緣,才衍至妙,先有根緣,才衍至妙……怪不得!”
怪不得,后羿神魔能構形成功,偏偏弓軀箭體卻出了問題,這兩件物事雖爲神魔所用,到底不是神魔,自然是有細微區別。
爲何錯塵祭壇能構形祭煉射陽弓軀,因爲這弓是爲人道所用,以之逆天,而錯塵天子恰恰有人道和魔妙二性。
這樣說來,落日箭體專克翼妖,凝聚一方天地中烈日墮天的大願,必是要有妖性和魔妙二性並有,纔可以用之構形祭煉。
良久之後,姜默舒眸子中回還清明,暗自點頭,雖然還沒有用虛影小人驗證,不過他本身就是後天神魔之主,已是有了七成把握。
“風盡殷,你剛剛一言點破了我一處絕大的礙難,這因果很大,我記下了。”
少年道人正色向着魅惑女子說道。
困擾他良久的難題居然被這風盡殷一語點破,算是借了玄石道子的氣運,自然是要還她因果的。
這天地中也有妖魔二性皆有之靈,正是之前他一直警惕的,暗伏在天地中的戮族。
以魔性爲基,調和妖氣妖血和人族神通,是妖族和天魔入世後,天地中新出現的一族,甚至也有天地氣運加持。
姜默舒一度認爲這是天地作出的妥協,是熔鍊人族、天魔、妖族爲一體的嘗試。
道子冷冷一笑,人族不是玩物,也不是隨意捏造的軟泥,既然爲人,當是煌煌向前,便是天地也阻擋不得。
既然自己到了這天地中,哪怕是天地來問,他也會以自己的方式,給出不一樣的答案。
比如,諸多執刃擎天的後天神魔……
……
鄭景星帶着文婉兒,果然不早不晚,準時出現在素卿幻宗的駐地。
相教於一衆激動不已的凝真道子,站在大門處的殺性屍鬼絲毫沒有將麒麟迎進去的意思,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我今日窺破一處神通至妙,心情大好,不想斬人,麒麟有事就說,說了就滾。”
說完,屍鬼還幽幽看了看半空中某個方向。
隱在暗中的兩個元神對視一眼,不由得暗自苦笑。麒麟和屍鬼的因果雖然糾纏,不過在兩位仙尊看來,幸好暫時還只是意氣之爭,只要耐心化解,終是能逐漸消弭。
這兩個道子在救援森望城一戰中,都是不顧生死,提着腦袋來的。
若是可以,自然要好好看顧,至少不能在森望城打起來。
鄭景星被攔在大門外,卻是沒有半分窘迫,微微笑了笑,“之前有過一戰的約定,只可惜我要先將後天神魔送回命曇宗,特意過來解釋一下。
免得你以爲我不戰而退。”
“這樣啊,那你滾出東界吧。”姬催玉點點頭,似是並沒有因爲金玉麒麟的話,生出半分驚訝。
不過言語中表露的態度着實惡劣,聽得周邊的修士都覺得很是刺耳。
衆人倒也沒奇怪,這屍鬼的性子委實和麒麟犯衝,沒有在森望城中打起來,已是兩方頗爲剋制了。
金玉麒麟對少年道人的態度倒是不以爲意,只是微微搖頭,
“命曇宗爭鋒臺,我輸在他人相幫。之前在麒麟樓,你自認氣運要差我一籌。這次你我同日裡落下天子,算是打個平手。
想必你是不服氣的,想要壓過我一頭,好在,我也是這麼想的……
不如這樣,你我以對戰妖族和天魔的戰績來分個勝負如何。”
此言一出,無論是隱在空中的兩位元神,還是諸多圍觀的修士,全都是眼中一亮。
麒麟如此識大體,實在是難得,哪怕是自家名聲摧折,也願意爲淵劫大局退上一步,還趁勢將這姬催玉捆在了東界。
金玉麒麟平生從不低頭,即便是直面天子妖聖也從容而對,這怕是他此生唯一的退讓。
旋即,衆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到殺性屍鬼身上,只需這道子一言,從此便是天清地寧,一對氣運道子攜手對外,必然讓那天魔和妖族都頭痛不已。
姬催玉撫着額頭哈哈大笑起來,甚至笑得彎了腰,笑得抹了抹眼角。
“鄭景星,我最厭惡的就是你大義凜然的樣子……在這裡裝什麼好人?!
我衝擊魔潮,是我想殺個痛快,養養妖刀殺性,我敢直面天子,也是想看看自己的氣量,一切只在我自己願意!
想拿話激我,讓我當打手,你想好怎麼死沒有?!”
少年道人右手掌心微曲,一把雪亮長刀已是反握在他掌中。
兩位元神不由得喟然一嘆,這屍鬼當真隨心所欲,更是難以預測他的行爲,一言不合便提了長刀。
不過想想這屍鬼的經歷,倒也能夠理解。
佛母以他爲僞身欺騙天下修士,瞞過妖魔二族,又以他爲劍刃斬斷與命曇宗的因果,終其道途,一直充當工具的角色。
對任何人,這屍鬼都抱有濃濃的警惕,總害怕有人會害他似的,那心中是凝成了永不融化的堅冰,森冷,凜然,拒人於千里之外。
眼下,卻是曲解了金玉麒麟的好意。
“哦,那說說你的想法,我眼下諸事纏身,若是你想和我近期分出高下生死,怕是我只能當場拒絕你。”
鄭景星將手一攤,面容卻是有着嚴肅的表情。
“高下只在劍鋒刃間,生死不擇天時地頭,你有未了之事便先去,忙完就來和我分個生死,你大概還有三百陽壽,我等得起。
這東界我沒來過,正好遊歷一番,等你來了,我以妖刀送你去幽冥,也不算辱沒了你。”
少年道人手指輕輕從雪白長刀劃過,刀尖微微昂起,最終更是紋絲不動地指向金玉麒麟的方向。
語出輕描淡寫,落入諸多修士和兩位元神的耳中,則是宛若天劫徒降,狂暴的雷霆將衆人狠狠殛中。
麒麟怎麼可能只有三百陽壽?!不可能,他是人族各域公認的元神道子,便是驚天刑宗的軒鵬仙尊也承認,雷霆一道,麒麟已是破開了樞機,元神之路如隔薄紙,觸手可及。
這殺性屍鬼一定是妄言,又或是爲了鬥法爭勝,說出的惑心之語。
然而鄭景星的迴應,卻是打破了衆人最後的一絲希望。
金玉麒麟昂首向天,長長吸了一口氣,似是放開一切似的,慨然開口,“我還以爲自己瞞得很好呢,沒想到還是被你看出來了,不錯,我前路已絕,壽數最多就三百年了。
既然你執意與我分個高下,我便答應你,若能於爭鋒之時死在你手上,也算是個不錯的結局。”
少年道人點點頭,額間骨玉也隨之微微擺動,“那便一言爲定,我在東界等你,我性子急,你處理諸事手腳麻利些,可別讓我等太久!”
啪!
一個小小的祭壇從麒麟手中拋出,迎風便長,瞬間已是化爲了三丈方圓大小,落在了屍鬼身前。
“口說無憑,這是錯塵天子的魔妙所凝,就暫時寄放在你這裡。
我處理好諸般事務,便來將之收回,屆時,你我一戰分出高下生死,勝的人便繼續保留這件天子遺物吧。”
少年道人將長刀一卷,刀身上已是多出個巴掌大小的祭壇。
他隨意看了看,嗤笑了一聲,“原來這就是錯塵天子魔妙所凝,也不怎麼樣嘛。
我這人有些貪心,是個屬貔貅的,到了我手上的東西,護不住的話,我寧肯毀了也不會交出去。
不過對於你,我願意破例一回,等你來,一戰定這天子遺骸的歸屬。”
金玉麒麟難得嘆了口氣,沉聲說道,“那你在東界等我,我之前也來過東界,可惜只是匆匆來此,諸般勝景倒是沒有細細瀏覽,甚爲遺憾。
你遊歷東界,順便尋一處風景秀美,或人文獨特的地方,也好作爲你我決戰埋骨所在,如何?”
“可以,這個算附贈的,就不收你靈石了。”
少年道人冷冷笑笑,旁若無人地提着長刀向前走去,越過麒麟幾步後,卻是停下了腳步。
“還不走?”姬催玉的語氣中似有一絲不耐煩,旋即森冷的目光向後瞥了一眼。
風盡殷一個激靈,當即明白屍鬼的話是對她說的,趕緊快步跟了上去。
路過麒麟身側時,佳人的腳步微微一頓,終是沒有側臉去看,相反,微不可聞的一聲嘆息後,風盡殷的腳步卻是變得有些輕快起來。
“景星……”文婉兒的眸子中已然有着盈盈淚花,語氣似有些哽咽,“還有機會的……”
“姬催玉能看出來,自然有邀戰的資格。”金玉麒麟無奈地搖搖頭:“既然知道必死,又有諸多事情沒做,豈能不抓緊一些,我也不想有遺憾。”
生如逆旅,皆是行人,假執空花,不染羈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