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無止的眸子中,當即多出一抹尷尬的神色。
舊早浮光不可追,悠悠逝水染鬢眉,曾於漫浪糊塗鬧,如今方覺人間累。
“這枚骨符?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黑犬符?”公孫無止明知故問。
他不禁有些疑惑,上次來點雲樓爲了省下靈石,又不想丟了生院之主的體面,便隨手給了這早年的謀生手段,不過東西不是送到妖廷當了賀禮麼,怎麼還在這裡公然示衆——不對,公然處刑!
侍者當即瞭然地笑了笑,十個第一次光臨點雲樓的修士,十個都會提出一模一樣的疑問,他身爲這點雲樓的迎賓,怎麼答覆已然駕輕就熟,當然,該有的糾正卻是一定要糾正的,否則,點雲樓怕是就不用開了。
“還望尊客容我糾正,此符名爲默符,黑犬二字不過是生院之主的玩笑之語,豈能當真。”點雲樓的侍者正色開口,神情極爲認真嚴肅,並無半分玩笑之意。
公孫無止當即沉默了,神色中有些欲言又止,卻又似堵在喉間,張嘴不得。
有着三分欣慰,刑天之主的名頭終是能顛倒黑白了,又似有着三分悵然,嘆那往事幽幽,劫數由此而起。
侍者淡然笑了笑,聽了點雲樓的介紹,半數修士便會如此模樣,另外四成修士則是正色頷首,深以爲然,只有不到一成的人,能生出奮烈之心。
這樣的人多半道心甚堅,或是道體靈異,若是本身有了歸屬倒還罷了,也不乏有滄海遺珠之輩,被食色造化宗撿了大便宜。
“好吧,這黑……這默符按理存世不會太多,若是傳言不錯,東西現在應該作爲賀禮,存放於陽圖妖廷,東界妖廷這麼大氣?賜給了點雲樓?”公孫無止只覺得彷彿有些牙疼,就如多年前隨手劈出一道劍氣,結果走了這麼遠的路,猛然從背後斬到了自家身上。
當年陷煞劍氣大成,妖骨又是白拿,幾乎等於是無本買賣,正常攻擊符咒三百靈石,他惡趣味地以二百五十靈石傾銷,着實出手了不少,甚至更低的價格,也是含淚甩賣出過貨。
但按道理來講,這等攻擊符籙消耗最是迅速,不太可能存世幾十上百年,就如鄭家人對待雷珠的態度,絕不可能當作傳家`寶。
上次能在這繁宴城尋得一枚,便是他都不由得嘖嘖稱奇,暗呼好運。
“尊客有所不知,生院之主所送那枚,自然是送到妖廷秘藏……眼下這枚卻是幾位靈尊通傳戮地,好不容易纔得了線索,我點雲樓親自上門,由靈尊作保,公平交易所得。
無論靈尊還是妖聖,皆言此符暗蘊刑天之主的鬥法巧思,若能看破,於劍道和符道,皆能大爲精進,便是其它道途,亦能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侍者眸子中多出一抹悠然嚮往之色,旋即又壓低了聲音,“甚至有傳言,此符之中還藏着一絲後天神魔的玄妙。”
公孫無止輕輕咳嗽了兩聲,“後天神魔一說,怕是不太可能吧!”
侍者神秘地笑了笑,沒有繼續解釋。
十成修士裡,九成九都會這麼說,後面還不是都乖乖到點雲樓來大肆消費,藉機觀摩這道“默”符,嘴上說着不要,道體還是很誠實的。
“這個默字,其實是由劍氣所斬,光就這一手,就令好些劍修於此流連忘返,靈尊言粗誑之中實有陷險,妖聖說其性甚蠻,又深刻於骨,實在是大大的妙。”
公孫無止不禁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自家那手字委實上不得檯面,靈尊和妖聖點評時居然還願意給點體面,當真是辛苦爲之包裝了。
“點雲樓付了多少靈石,將這東西弄到手的?”
公孫無止有些好奇,衝那所謂的“默”符指了指,卻見侍者的臉上泛起淡淡笑容,一副我早知你會如此問的樣子。
三根手指豎在了中年修士的身前。
看到侍者這般姿態,公孫無止淡然點頭,三千靈石?十倍價格!
骨符本身自然不會如此珍貴,畢竟對上金丹和妖王便難以建功了,但加上刑天之主那手醜字,還有偌大的名頭,倒也對得起這個價錢!
“我點雲樓由靈尊作保,付出了三千靈晶,才換了這默符,要不是曾有代爲收取默符爲賀的因果,這等好處怕還輪不到我點雲樓……”
公孫無止當即沉默了,滄桑的面容上皆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三千靈晶?你食色造化宗居然這般財大氣粗?靈石用不完的話,可以捐給自家這種窮人,或者自家當場爲你製取,三百靈晶一枚,要多少有多少!
再度感應了一下懷中,三顆靈晶正在那裡晃啊晃,晃啊晃,晃得公孫無止肚裡直泛酸水。
自家當年辛辛苦苦制符,不惜坑蒙拐騙,甚至連各種促銷手段都用上了,最終掙到手裡的加在一起,不到十萬靈石,自家甚至都不捨得換成靈晶。
也不知哪個幸運的傢伙,隨隨便便等個幾十年,轉手就得了三千靈晶,實在讓人心生羨慕啊!
公孫無止快步離開了骨符所在,更是扭頭不看那醜陋的“黑犬”二字,末到無爲岸,空憐不繫舟,算是看出來了,自家就沒有發財的命。
到了宴廳,感覺心累的他旋即咬牙發狠,“今天就點最貴的!”
侍從當即一喜,不過看到中年修士頗有些滄桑的面容,不禁幽幽一嘆,“尊客無須心急,我且爲尊客介紹一下,我點雲樓雖是比之麒麟樓自愧不如,但於飲宴卻是獨具匠心,更是分出了不同規格。
其中,最上乘的席面十個靈晶,便是靈尊前來品鑑,亦是交口稱讚。”
見得公孫無止笑容猛地一窒,侍從當即知道客人恐怕財力有限,剛剛只是一時口快。旋即又柔聲說道,“各類席面客人當可自擇,後面這檔便是五靈晶的,各位戮使頗爲稱道……”
公孫無止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從懷裡掏出一枚靈晶放到侍從的手上,“就這麼多了,你看着安排吧,不過整整忙了一個晚上,加上待會還有要事,上菜倒是須快些,若是有剩,也無須找了。”
侍者眸子中頓時多出一抹精光,沒想到眼前這位修士貌不驚人,出手卻如此大方,當即行了一禮,退出宴廳。
看着全力按捺臉上喜意的侍者,公孫無止輕輕一嘆,單就紅塵煉心來說,比之麒麟樓,點雲樓的修士倒是真的略遜一籌。
就如戮地的各位靈尊,若是對陣藍菩妖聖或是蓮醍魔母,恐怕也是難奪勝機。
不過,迦雲真搶下秘魔天命後既然敢安排這條遁逃路線,想來一定有着他的底氣。
人非風月長依舊,且以謀深許命酬,破鏡升箏,不辭劫中殺不休。
既然失了先機,自己還得小心一些纔是。
待吃飽喝足,立刻就去了結三位靈尊的因果,眼下繁宴城總計有七位靈尊,若是後面這三位的府邸中也沒有感應,龍下淵必然就在最後一位靈尊的府邸之中。
……
這天地中,誰不是肺腑以誠剖來,
這乾坤裡,誰不是欲澆塊壘安在。日日金碧花前酒,不枉鏡裡容顏舊,哪怕身在劫爭之中,但很多喜好依然會延續着巨大的慣性,保持下來。
荒翠靈尊舉着酒杯,眯着朦朧的醉眼,一口飲下,醺醺意彷彿晨間的淡淡薄霧,自他的靈臺中升起,令人慾罷不能。
靈尊當然知道,只要他念頭一凝,便能瞬間令得靈臺清醒,但正因如此,何不看得眼前赤誠妙相,且以蘭酒沾襟,漱得氤氳餘馨……
“你倒是逍遙,我昨夜卻是丟了好大面皮……”馨流靈尊踏進院子,正看到放浪形骸的別樣一幕。
不過靈尊既然已成尊位,便無須在乎俗世的眼光,加之戮族法門本就可混淆陰陽之限,模糊人妖之別,於至樂中求道亦無不可,若論天地中有數的雙修法門,除了北疆歡`喜`佛脈,倒是戮族這邊頗有造詣。
於諸般赤誠妙相中,荒翠靈尊顯露出法體,薄袍自虛幻中生出,遮住了一應至妙,他的臉上有着淡淡笑意,眸子中的明光是如此清麗,好似萬花叢中走過,片葉不沾身,也如於滾滾紅塵濯了身心,一塵不染。
“不就是公孫家的打上門了麼,又不是隻有你一個輸了,我倒是覺得你見機得早,加上又是第一陣,也算得上非戰之罪。”話雖如此說,荒翠靈尊倒是笑得很是愜意,“雖然沒有親見,那公孫無止真的有這麼厲害?”
馨流靈尊一時難言,只能苦笑,殛滅之性本質極高,加上那道子又是個眼光高明的,稍有破綻便會被抓`住,隨後便是窮追猛打,壓得那些戮使喘不過氣來,莫名其妙便輸了鬥法。
一夜之間,三脈靈尊皆是失了麪皮,若不是那人道力有些不濟,除開前往東雍的薄春靈尊,怕是其餘七脈靈尊府邸都要被挑個乾淨。
“當然是真的。”馨流靈尊微微頷首,仙顏含笑,“此子已然摸索到了殛滅之性的一點根本,如此道子居然會因爲情劫和公孫家鬧翻,實在讓人笑掉大牙。”
兩位靈尊就這麼隨意地聊着,沒有半分緊張,也沒有半分侷促,若是公孫家的因果如此容易消解,爲何這麼多年,公孫家足足丟了三個心高氣傲的金丹在這戮地。
那人的屍身,若說無關緊要,倒也確實無關緊要,但這位公孫家的先人,質疑的是整個戮族的前景,已然如千鈞巨石壓在了桌面上,代表着所有靈尊的顏面。
荒翠靈尊壓下了心頭強烈的好奇,看着無奈攤手的馨流悠然一笑,而後便問道,“你用尊位誘`惑他,也沒有效果?”
於這天地中修行,無論哪族,長生久視的尊位幾乎可以算諸多修士能仰望的頂點,極少有人會不動心。
明眼人都知道,若說第三次淵劫中有哪族最容易成就尊位,非戮族不可,靠着從人族手中奪走的氣運,能幫助走到絕巔的戮使一躍沖霄。
這也是人妖魔三族的英才願意投靠戮族最重要的一個理由。
不是雪中須送炭,當借長風入雲來,氣運加身當諸事順遂,逆天行`事必萬劫不復。
天地已然做出了選擇,如今便是那刑天之主鬧騰得再厲害,也不過是和妖廷彼此消耗,終會惹來避無可避的劫爭。
而戮族,或者說未來的靈族,卻可以乘勢而起,一得天地同力,更得衆生同心。
馨流靈尊將鬢邊青絲挽至耳後,隨手端起靈酒,旋即笑了笑,頗有遺憾之意,“與公孫無止說了,他卻言不稀罕尊位,當真好大的口氣。”
荒翠靈尊哈哈大笑,馥郁馨香隨之而起,似是聽到了天地中最好笑的笑話,笑着笑着,卻是搖搖頭,“如此人物,不入我戮族可惜了,加上又是公孫家的人,由我出手也無因果,甚好!”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馨流靈尊忍不住嘴角微微彎起,螓首輕昂,將杯中靈酒一飲而盡,似在提前慶祝戮族又多出一位難得英才。
荒翠一脈自有妙法,不僅可奪體戮使,更可牽動情劫,無論幹修又或是坤修,皆能引之雙修。
既然這公孫無止拒絕得如此義正詞嚴,想來令其墮於情潮慾海,也是別有一番趣味,待其成就尊位後,於品妙之時,如此前塵往事,足以令彼此會心一笑。
荒翠靈尊施法朝溫香`軟玉中一指,一位戮使當即站起身來,緩緩行了過來。
輕輕一吻,兩人已然歸於一體,薄袍當即散落於地,旋即緩緩消散於虛空之中,而原本那位玲瓏剔透的戮使,此時豔光更甚,美得不可方物。
她似乎並無半分羞赧,檀口輕啓,彷彿淙淙流泉之音,凝爲了癡癡情話,“公孫無止……我那夫君怎麼還不來呢?點雲樓的席面難道比我還可口?”
……
“伱說讓他替我去死?”龍下淵面容微愣,輕輕`咬了咬嘴脣,似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金鱗,你未來的路還很遠,甚至遠闊到遠遠超乎你曾經最甜美的夢。”
袖月郡主淡淡出聲,異常難得地開口解釋道,“不過,一切的前提是你抵達妖廷,眼下我手中的力量雖然不小,但我在明,敵在暗,用盡辦法將之拔除,才能確保你順利迴歸。
所以,些許犧牲是值得的,至於所需的代價,我已經許給戮地靈尊了。”
平靜如水的話語,教龍下淵心情極爲複雜,心頭似有炙熱灼灼,同時又極爲不忍。
看着眼前與自己同樣高矮,卻面無表情的童子,面對着那雙無神且淡漠的眼睛,龍下淵的心頭有着說不出的難受。
他過得到底是什麼日子?自己呢?
自己雖然沒有道體,不受族裡待見,但過去的日子裡,也並沒有受到刻意地欺辱,而眼前這個童子,雖然可以修行,卻彷彿變成了一個工具,一根木頭。
第一次,龍下淵忽然感覺,作爲不能修行的凡人,能平平淡淡過上一生,似乎並不算過得悽慘。
第一次,龍下淵忽然意識到,在龍家以外的地方,似乎有數以億萬的凡人,也活在這天地中,正用盡全力地生存着。
“那爲什麼我是特殊的呢?”
生平第一次,龍下淵產生了極大的疑惑,努力去翻找回憶中的文課,想尋求一個答案。
龍下淵木然地伸出手,讓對面漂亮的大姐姐取了他一滴血,但是在他的眼中,落在木頭人額間的那滴血,極其刺眼,甚至讓他不敢多看一眼。
“他有名字嘛?”龍下淵心中暗暗發誓,他會永遠記住對方的名字,如果這個木頭人真的有名字的話。
“他叫公孫有常,不過跟南域公孫家沒有半分關係。”袖月郡主隨口應付了一句。
龍下淵看着被袖月郡主帶走的木然身影,不知爲何,他忽然很想哭,淚水就這麼緩緩地從眼角流了下來,彷彿失去了身體的一部分。
要成爲天地中的真龍,是需要付出這樣的代價嘛?
既然代價都是別人付的,又憑什麼是自己成爲真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