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昊坐在工位上出神,釘釘對話框不時地閃爍,提醒他還沒有處理完成的工作,打印機和同事電話的聲音同時在耳邊作響,這些都變成了他遊離的背景聲。放空一直是職昊上班摸魚的慣用伎倆,他不是明目張膽翹班的人,放空對他來說既安全又有效,什麼都不想地盯着電腦屏幕或者桌邊的綠植,成爲了他工作和生活喘息的縫隙,他感恩有這樣的時刻。
一條微信進來,是他弟弟職波,“哥,你這週末回家嗎?回的話一起”。職昊看了一眼,沒有立即回覆,把手機擱在一邊,繼續看綠蘿發出的新芽和下面枯黃即落的葉子。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公司的領導要求微信必須即刻回覆,現在連親人、朋友如果沒有即時回覆,也會被追問。職昊很不喜歡這樣的狀態,即時回覆讓他的工作和生活完全分不開,他覺得時間都被別人、被手機支配了,有時甚至想關機,他也試過,但總還是得有開機的那一刻,開機後還得一連串的解釋,反而更麻煩。
他想起小時候和爺爺一起度過的那幾年,夏日很長,午睡後走出堂屋,明晁晃的陽光刺眼,爺爺在院子裡,穿個汗衫,戴個草帽,用木耙慢慢翻動剛用機器破成粒,攤灑成片的小麥,好像在給小孩梳理頭髮一般,整個院子裡是未乾透的植物特有的青冽。熱風浮動,院子外面的楊樹、槐樹、核桃樹都在發出不同節奏的聲音,農村老人講“前栽槐,後栽柳,門前不栽鬼拍手”,這“鬼拍手”指的是楊樹,楊樹的葉子手掌大小,質厚,堅韌,被風一吹就像有很多人同時鼓掌,老人覺得有違宅居靜雅的風尚,所以很少人在門前栽楊樹,倒是那河渠邊、田地頭、村落無人處有很多挺拔的楊樹。槐樹是常見的,古時朝廷內府設的翰林院裡多有槐樹,意爲龍形,蜿蜒伸展,錯落有致,幽深寂靜,符合翰林學士的風雅。在農村槐樹並不作意爲學識,多因五月槐花香,平添農家餐桌的美食,還因槐樹易活,板木質堅,是做傢俱的好木料。職昊現在看到槐樹,總會想起兒時奶奶做的槐花飯,用麪粉包裹新鮮槐花,平鋪於籠屜,架於土竈上,木火慢蒸,還未出鍋,已香氣四溢,惹人憐愛,再配些醋水蒜汁,油潑辣椒麪,是西北農家人好的一口。兒時的職昊,會和爺爺一起摘槐花,用自制的鐵鉤,一鉤一擰,一串串枝椏便落入樹下職昊的篩子裡。他也會幫奶奶燒火,那時農村土竈多以往年的玉米芯、玉米杆、幹樹枝爲燃料,弟弟職波那時還小,整天在奶奶的懷裡,“拾柴火”便成了職昊的家務活,秋後的田梗、廢棄的磚窯、乾涸的渠沿都是他常光顧的地方,秋盡冬來,日光漸短,職昊每天下午放學會先去撿拾柴火,再寫作業,自己拉一個架子車,帶一個釵,慢慢撿拾,一車基本夠三四天做飯燒火用的。有一天,職昊拉着架子車,慢悠悠地路過村頭陵園,又碰到了正在放羊的發小,說了兩句話,接着往南走,南邊有一段長時間廢棄的大渠,四米左右寬,誰也沒問過村裡爲什麼會有這樣一條大渠,農村人會把砍後的玉米桿直接倒在渠裡,經過一段時日,便成了可供燃燒的柴火。職昊拿着釵挑一挑,挑出一些乾透的,放在車上,有時會一邊吹口哨,一邊挑,一來是爲了發出些動靜嚇走一些兔子和蛇之類的動物,另外也是打發這無聊的時光。職昊擡起頭來看到南邊的村莊上冒着縷縷青煙,遠處傳來孩子的嬉戲聲、狗吠聲,他朝西望去,落日低垂,雲角橘紅,照出西北嵯峨山的山脊,少年的他,忽覺一種孤寂,淡淡的,又不着痕跡的。多年後,職昊還能清晰地想起那個傍晚,好像自己就是在那個傍晚瞬間長大的。
職昊現在跟弟弟一起合租在一個老小區的小二室,月租一千六,基本上都是職昊的負擔。弟弟的工作有一搭沒一搭的,今天做房產中介,明天做快遞員,職昊之前說過,希望弟弟可以一份工作做長遠一點,有點定性,職波卻總是一幅滿不在乎、得過且過的態度,說得多了,職昊也不願意多說了。不僅對弟弟,職昊對很多人都有這種不願意多一分關切的拘謹,包括親人朋友,他總覺得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對自己在做的事情都會有所思量的,他覺得自己在很多方面並非世俗意義上的小有成就,沒必要以年紀或身份,好爲人師,惹人嫌棄,久而久之,就帶了一絲落寞的距離感,連說話的語氣也冷冷清清的。
夏天的房子悶熱無風,有一臺空調,開了跟沒開一樣,發出的聲音反而吵得人無法入睡,職昊索性不開,買了一臺風扇。這個城市的夏天,開風扇的區別就在於有沒有熱風,汗水從職昊的太陽穴流下來,頭皮出的汗慢慢打溼發稍,從後頸流下來,胸前背後也柘溼了體恤。職昊會擰一個溼毛巾搭在手邊的椅背上,時不時地擦一下,會好受一點。有時翻看手機看得眼睛發澀,他會看着窗外發呆,被夜色籠罩的城市,小區裡的樹,沒有一絲風,他就聽,聽城市的聲音,遠處時有時無的音樂聲,路過的警笛聲,有時也能聽到樓上洗衣機轉動的聲音,這些聲音讓他忽略到燥熱,讓他思緒飄遠,看似在這個城市裡,卻又沒在這個城市裡,他很珍惜這種時刻。職波一般會回來很晚,有時會給他帶瓶冰鎮碑酒,有時會帶一些打包的食物,然後就洗冷水澡,伴着手機裡熱鬧的短視頻聲音睡去。職昊有時很羨慕弟弟玩世不恭的狀態,自己總有一種壓迫感,是一種無形的責任在身,自己卻無計可施的壓迫感,有時想如果自己是弟弟,職波是哥哥,那他心裡是不是也會輕鬆幾分。
職昊在畢業後的前幾年並沒有很大的壓力,剛畢業開始有了收入,雖然不多,但他也給家裡買了很多東西,也給父母和弟弟買了一些,看到家人的喜悅,比自己收到禮物還開心一些。後來,隨着兄弟倆的年歲漸長,父母自己先有了壓力,母親常說,現在結婚並不是一個錢兩個錢的事,何況家裡還有兩個男孩,都是農村家庭,真是愁煞人。每次職昊都會寬慰母親,說他們會努力,不讓父母太操心。話雖這樣說,職昊內心也是愈發沉重。前兩年,父親又忽覺身體不適,去縣醫院檢查,縣醫院讓去市裡查,一家人心情跌入谷底,最後確診爲塵肺病,沒有什麼好的治療方法,西藥中藥一起吃,勉強度日,只是父親不能再幹重活,生活的壓力一下子讓職昊更覺沉重。職昊職波回家的時候,看到日漸憔悴的父母,心裡都會不太好受,但職昊總是堅定的安頓好家裡的大小事,買好父親的藥,替母親做一些家務活,職波還是會開一些玩笑,家裡還當他是個小孩子,也只有這樣,家裡纔能有久違的笑聲。職昊並沒有因家境自怨自艾,只是不忍看到父母愧疚的眼神罷了。老話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其實哪個孩子不願意一直在陽光下無憂無慮地長大,只是不得不過早的體會到家人彼此間的虧欠罷了。
職昊不太明白,長大後,怎麼連夏天也變得越來越熱了,記得小時候,沒有空調、沒有冰箱也就過來了,並沒有讓人覺得難熬,而今卻酷熱難耐。兒時最熱的夏夜是在爺爺的院子,奶奶的蒲扇下度過的,最熱的那幾天,爺爺會把一張木牀搬到院子當中間,院子裡有一棵桂花樹,但不擱在樹下,奶奶說樹下蚊子多,木牀四角綁上四根細竹竿,然後把家裡的蚊帳支起來,職昊、職波和奶奶便在院子裡睡下。夜裡沒有風,奶奶會搖起那把舊蒲扇,風裡有月季花香,有蛐蛐的叫聲,而爺爺會搬個躺椅在旁邊,一邊抽着旱菸,一邊和奶奶細細地說着話,職昊就是在這樣安靜的夜晚裡入睡,那樣的夜在職昊心裡一直是那麼長,那麼長,直到現在他依然懷念。
在職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放學回家,他就看到爺爺身在老房子的土坑上,奶奶說爺爺身體不好了,自此職昊就沒有再見到爺爺下地走路了。那時農村的老人一般躺下了就自知大病來了,但凡有錢的人家會去縣城裡看一下,貧苦一些的就請村裡的大夫瞧一瞧打上一段時日的吊瓶,很少有聽說哪家的老人做了什麼手術之類的,終都逃不脫病牀久臥,撒手人寰的那一日。那一年過了白露,爺爺的病越發的重了,父親已經買下了一口棺材安置在老院子裡了,說是衝一衝,晚上職昊兄弟倆總是不敢經過那個院子,害怕得緊,又過了兩天,父親請村裡的人把那口原木的棺材漆上了黑漆,又在棺頭漆了暗紅的福字,職昊更覺得一種詭異的氣氛籠罩着這個院子了。有一天,爺爺的病症像是好了七分一樣,把奶奶、父親、叔叔、姑姑、孫子輩們都叫到老屋裡,說了很多話,從他年輕時逃過的荒、生產隊掙過的工分、承包土地後種的糧食、有了子女後吃過的苦都說了一遍,家人們都默默地聽着,後來爺爺又說,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是人都有這麼一天,不必太難過,要真孝順,照顧好你們的母親,兄弟姐妹不要因爲錢鬧翻臉,孫子們都好好長大,能光耀門楣自然好,若不能,平安過一生也是好的。職昊還記得,隔壁辛家爺爺說,爺爺怕是過不了初一了,都說“男怕初一,女怕十五”,你們好好備下吧。
不出所料,到了月底,爺爺便走了。在農村有老人死了,都會有一套固定的說辭和儀式,剛下世,便說“老了”或“倒頭”了。老人們講,人走之前都有一定的徵兆,叫回光返照,爺爺忽然間地有了精神,講了那麼大一通話,便是如此。爺爺走的前兩天,就滴水不進了,擡頭紋也開了,只是平躺着均勻呼吸着,奶奶和父親、叔叔一刻也不敢離開,到了農曆二十九日傍晚,職昊還在和弟弟寫作業的時候,聽到母親叫他們兄弟倆趕緊去老院子,剛一進院子,就看到大人們臉上都寫滿了緊張和對生命終結前的恐懼。
職昊兩兄弟秉着呼吸,跟着母親往裡走,此時堂屋已站滿了一屋子男人,方桌兩旁的官帽椅一邊坐着村裡常常掌管紅白事的任家大伯,另一邊坐着以前的村支書辛家爺爺,再兩旁站的人都是常與爺爺交好的鄰居爺爺和一些晚輩,有幾位叔叔伯伯低聲說着話,大部分都是默默地抽着煙。再往裡走,便是爺爺奶奶的臥房,叔叔、姑姑、姑夫、表哥、堂妹都已站定,隱約有姑姑的抽泣聲,奶奶坐在炕的裡側,拉着爺爺的手自上而下的輕輕摩娑,像是某種寬慰,爸爸坐在炕沿邊,握着爺爺的另一隻手,低聲叫着“爹,爹……”,爸爸的聲音裡有一種像職昊小時候叫爸爸時的依賴感,可是在炕中間平躺的爺爺只有粗重的呼吸聲,無一絲應答。母親和他們兩兄弟在一側靜靜立着,一屋子的人像是等待着什麼,那是職昊兒時覺得最長的等待,夾雜着悲傷、莊嚴、恐懼和不捨。忽然爺爺呼吸聲輕了,像是要說什麼,爸爸疑惑的問奶奶,“娘,我爹想說啥呢?”,奶奶把耳朵湊到爺爺的嘴邊,側過臉,未開口先有兩行熱淚滾下來,說,“你爹說去把大門開開”,一屋子的人愣住了,完全沒有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奶奶又清了清嗓子,對着叔叔說“老二,去把大門開開,開得大大的”。叔叔一邊摸不着頭腦,一邊“唉”了一聲,就快步跑出去了。等叔叔回到裡屋,爺爺又是一陣急促的呼吸聲,然後只是出氣,再然後就“嗯”的一個長聲,那一聲職昊到現在也沒有忘記,那聲音是散的,虛的,又帶有一絲鬆懈,像是終於鬆開了這一生的羈絆。奶奶連叫了兩聲“他爹?他爹?”,隨即坐直了身子,把散落前額的白髮朝耳後摟過,對着炕下一屋子人說,“你們爹走啦!走啦!”頓時,滿屋兒孫齊齊跪地,聲淚俱下。職昊的腦袋隨着親人們撕心裂肺的哭聲,嗡的一聲響,他覺得自己當時並不能留下眼淚,胸口像是有什麼堵着,他不知道怎麼辦,學着表哥的樣子,把頭埋在胳膊裡,額頭抵着地,任憑這屋裡的哭聲肆意捶擊着自己的心門。
過了一會兒,辛家爺爺和任家大伯進到裡屋,辛爺爺說,“都先收聲吧,把你們爹安頓好再表你們孝子賢孫的難過罷,老嫂子去把老衣拿來吧,留你家老大,他易二叔,他任家兄弟,其餘人都去堂屋”。姑姑攙起奶奶到炕櫃裡把準備好的老衣老鞋拿出來,隨後也讓姑姑出去了。“去倒點熱水,拿塊帕子”,辛爺爺安排爸爸。隨後,辛爺爺和易二爺爺把爺爺側扶過來,給爺爺脫衣服,嘴裡說到,“四哥誒,這最後一遭,讓俺幾個老兄弟伺候你換身乾淨衣裳罷,今兒們你走得早俺一步,俺們兒幾啊伺侯你,明日裡等俺老了,也不知道誰給寬衣拾掇喲”,爺爺排行老四,他和辛爺爺、易爺爺祖上又都是早年間從山東逃難而來,又經兩代與本地雜揉,那鄉音倒成了兩不挨着,再到職昊這一代,只會講本地方言了。辛爺爺這幾句,悲情難抑,聞者無不落淚。這邊,爸爸已將帕子浸溼,慢慢從爺爺的頭髮擦起,邊擦邊流淚,又說着話,淚水、鼻水把自己嗆到,說的話早已含糊不清,“爹呀,爹呀,你走了,我們可咋辦呀?”,一遍遍擦拭,一遍遍重複。攤開的老衣,形制寬大,緞子面,棉花芯,一個個“壽”字被印成圓型,陰森詭異。爺爺被辛爺爺他們輕柔地搬扶騰挪,把老衣輕輕穿上,係扣前,辛爺爺問奶奶,“嫂子,俺四哥拉了麼,尿了麼?”,“麼有呢”,“那拿幾樣舊襯袿,墊上”。奶奶依着做了。未曾見過這死離時刻的人不懂這裡面的意思,倒頭就要換老衣,是怕時間一長人就僵了;人走之前,還有一泡屎尿要排,無牽無掛地走,就像來到這人世時的乾乾淨淨。奶奶又拿了一根針,用一根線穿了一個銅錢,縫到爺爺的胯邊,稱之爲“實”,有庇佑子孫衣食無憂的意思。
裡屋這邊拾掇的差不多了,任大伯來到堂屋,說,“文民子去找大嫂子把倒頭紙和火盆拿來,小濤去把他家扁擔拿到堂屋前頭。二民去叫頭裡的黎家、易老大家,還有那後頭的宋家、他職家叔伯家,都往這院裡叫”,任大伯說的這幾家是職家本家和近鄰,是緊要辦事的,正經的喪期裡,會有村裡其他鄰家主動來幫忙的,再讓總管分配差事。易家小濤叔叔已把扁擔拿過來,職昊媽媽也已經把火紙、線香交到民子叔叔手裡,任大伯說,“叫職家老大”,只見民子叔叔把爸爸從裡屋攙扶出來,這裡任大伯已將點燃的線香插到扁擔兩頭,說,“老大誒,拿着你爹的扁擔走到院那頭,撂嘍”,爸爸躬着腰,拿着扁擔,慢慢走到院頭,把扁擔往空裡一扔,扁擔落地,兩頭那鐵鏈鉤子響聲入耳,爸爸隨即跪在原處,只聽任大伯高聲喊到,“職家四叔,撂挑子嘍,孝子賢孫放悲聲嘍~”,全院的親戚、鄉鄰,尤其是女眷們,像得到了什麼號令一般,即時放聲痛苦,姑姑癱倒在地,任憑眼淚鼻涕流入嘴角,亦不能自己。媽媽和嬸嬸攙扶着姑姑,燒第一道火紙,職昊看着這一切,覺得和自己一點也不相干,也不知道自己該在何處站,該在何時哭,腦袋還是空空的,只見職波跑到院那頭去攙扶爸爸,他這也才順勢跑了過去。
此地,老人喪儀一般持續四天左右,倒頭這是第一日。任大伯安排易家小濤叔叔和民子叔叔把堂屋的方桌、官帽椅挪至前院的廈子房裡,又在堂屋靠着北牆放了兩個長條凳子,上面放了一張牀板,鋪了一箇舊牀單。那邊裡屋,爺爺已經被辛家爺爺幾個拾掇妥當,然後幾個叔叔伯伯把爺爺搬到堂屋,起身前,辛家爺爺說到,“四哥誒,莫害怕,給你換個地方,莫害怕喲”,那時的人們對待剛故去的人像是對待新生的嬰兒一樣小心翼翼。爺爺被停放妥當後,頭上戴了一個藏藍色的八角帽,面上蓋了一個乾淨的方帕子,雙手被規置在胸前,雙腳併攏,鞋底新白,像從無踩過這世間的土地,全身裝束潔淨、工整、肅穆。牀板前置了一張小方茶几,茶几上點了一盞油燈,又擱了一個香爐,裡面插了三支線香,旁邊擱了一紮火紙,一把拆散的線香,茶几前方擱了一個簡易的蒲團,是用蛇皮袋子裝了點麥杆,方便祭奠的人跪拜。聽老人講,剛倒頭的人不宜直接入棺,一來是身體還尚存餘溫,二來是講究等人,“男等舅,女等娘”,意思是要等已故男子舅家的人看過,已故女子孃家人看過後,纔可入棺。在農村,舅家屬“上司衙門”,是上等親戚,大事須得驚動舅家親戚,白事更在其中。這幾個特定的儀式,稱之爲“小殮”,是宣告一個人已離人世的標誌,此後的事情都要交給主事的管家負責,內裡有孝子悲迷,無心理事之意。
外間,執事單已由毛筆字好的易二爺爺寫成,貼於廈字房中間過道的東牆上,左鄰右舍過來幫忙的男女老少均按這單子領差事。執事單由左及右寫到,主事總管:任維林,賬房:辛保昆、易仲春,報喪:文學民,墳塋:周長英、武建國、曹學正、馮來民、馮立安、薛志忠、樑春、王光琦,帷堂設飾:王淑琴、樑妮、彭秀英、房亞玲,靈前司儀:趙世雄,大竈:宋豐年、任維佑,順席:張振忠、蘇建民、蘇建剛、朱轉利,酒水:桂小強、蘇文謙,約客:姜文利,引馬:辛漢齊,鳴炮:田志元、王振清。職昊看着這執事單上的名字,分不太清楚誰是誰,在農村只有正經紅白兩事的執事單,或者村上的統一上報的材料上纔會出現平日左鄰右舍的大名,這些名號在日常生活裡很少使用,像職昊常叫的辛爺爺大名是辛保昆,民子叔叔叫文學民,更少使用的是女性的學名,易二爺爺家的奶奶叫王淑琴,黎家嬸嬸叫房亞玲,這些平日裡或親切,或潑辣,或順從,或強勢的奶奶、嬸嬸自從嫁人後便都成了誰家媳婦,誰家婆婆,用學名的機會不甚多,甚至孫子輩在爺爺奶奶的墓碑上纔會知曉他們的名字。人活一世,名字竟成了最不被提及的事,何談記住?
民子叔叔領了報喪的活,他就拿了支筆和他家孩子用的作業本來問職昊爸爸媽媽親戚們的住址。從爺爺的舅家、奶奶的孃家、姑姑的婆家、媽媽和嬸嬸的孃家,再有一些表親、乾親,民子叔叔一一記在了寫完作業本的背面,那時沒有手機,裝固定電話的人家也是鳳毛麟角,民子叔叔無非記了些哪個鄉哪個村哪個隊,去了再現打聽。問完後,民子叔叔便騎上他的摩托車出發了。按理,近的親戚都已知曉,比如姑姑家、嬸嬸家,但還是要再走一遍報喪的流程,說是正式通知,也只不過是報喪的民子叔叔站在主家門口,把人已故去的消息,何時祭奠再說上一通,主家也會禮讓進屋喝茶,但一般是虛禮,報喪的人也不會真進去喝茶。這多此一舉的流程和虛禮,是對嫁入女性的孃家、嫁出女性的夫家高看一眼,姻親講究的即是這面子上的擡舉與謙讓。姑姑是女兒,在爺爺倒頭後,不僅要報喪,姑姑也得回趟婆家,在見到公婆時要磕頭行禮,告知家父已故,意在此後再無孃家父親照拂,公婆即父母,還望體恤,那公婆也會寬慰,並依例前來祭奠。在爺爺的儀式上,靈前用的紙紮、供品、香燭等一應物件,其中最好的都是作爲女兒的姑姑家置辦的,村裡的人都會對些品評幾番。
前街的周家叔叔領了營造墳冢的活,這是個體力活,周家叔叔領着建國叔叔、樑春哥哥等八個男人開着機動三輪車去了老墳墓地,出發前任家大伯一人給發了一盒金絲猴煙,造墳又叫“箍墳”,猶如蓋房子,又比蓋房子精細,體力與巧勁缺一不可,所以這營造墳冢的活,一般也是固定的那一幫人。各村都有固定的墓地,墓地年頭有長有短,這個村的也只有三代人,墓地柳樹粗壯,枝繁葉茂,狗樹、槐樹、荊條雜生,夏天的時候葳蕤蔥鬱,冬日裡烏鴉會在枯樹叢裡搭窩,小孩都害怕,放羊、割草都繞着走。爺爺的墓地,由任家大伯看了後和爸爸商量,在辛家大爺爺的墓地旁開闢出一塊雙人墓穴,一是挨着爺爺的大哥,有個照應,二是老地方好,往邊上置,雖然寬敞,但灌溉田地時,難免不被倒灌,對後人不利。爸爸覺得任大伯說得在理,便依了。侍死如侍生的觀念,在那一代人的心理被完整的保存了下來,再後來,便都沒有了。
第二日,各人已領了差事分頭行事,鼓樂手也已坐定,一般是兩支,大家各司其職。外間的叫“洋鼓洋號”,是大號、小號、鼓等西洋樂器組成的樂隊,主要是跟隨孝子隊伍進行路祭、迎祭等外間事務。院裡的是由嗩吶、鈸、鑼等組成的傳統樂隊,主要是在靈前親戚鄰居弔唁時奏樂。辛家奶奶帶着亞玲嬸嬸等三個媳婦兒在裡屋統攬設飾帷幕,一般會有三四人同來,靈前站定,辛奶奶會上前詢問是哪支族親,什麼輩分,然後會囑咐亞玲嬸嬸上前按輩分系上白孝,平輩系胳膊,晚輩系前額,孫輩會在前額的孝上點一個紅點。系完孝布,來者裡主要親戚上前,焚香、灑酒、致哀,晚輩行三跪九拜之禮,最後站立轉身,向衆人謝禮。親朋每跪拜一次,兩旁的親眷同時回禮,加上哀思,三天兩晚下來,也是費心費力的事情。
到了飯點,負責大竈的宋豐年已將爐竈支起,大鍋架好,一大鍋燴菜出鍋,其他幾位幫竈的嬸嬸已將四屜饅頭蒸好。這些菜一般是給前來幫忙的人吃的,燴菜一般也是白菜、粉條、豬肉大鍋燉煮而成,配上剛蒸出的饅頭,一大碗燴菜三四個人同吃,也是白事裡重要的飯食。黎家嬸嬸給靈前的家眷們端來幾碗,拿來幾個饅頭,姑姑傷心過度,食不下咽,嬸嬸規勸,“敏子,你得吃上一口,這後頭還有好幾天,你不墊一點,咋給你爹去掃那墓去?咋給你爹去送埋?你得聽嫂子話,你不吃,恁娘也吃不下那一口,知道了麼?”,姑姑眼淚又在眼眶裡打轉,點了點頭,拿起一個饅頭掰了一半往嘴裡送。這邊,辛家奶奶把職昊叫過去說,“昊誒,你是大孫子,去拿你爺常用的碗,盛點飯,拿個饅頭,給你爺擱到那方桌上,要說‘爺,吃飯啦’,這兩天每一頓都得這個樣,知道了麼?”“知道了”,職昊木訥地點頭,然後走向廚房。他想找到爺爺奶奶常用的老粗碗,但廚房已亂成一團,根本無從下腳,門口洗菜的是民子叔叔的媳婦,他常叫她麗嬸。麗嬸看到他說,“昊,找啥?”“找我爺用的碗,不知道擱哪裡了。”“你站這等着”,麗嬸拿圍裙把手一擦,走進廚房,在案角的砧佈下面拿出一個碗,塞給職昊,說“亂事,得把你家的傢俱啥的都收好,你幫你媽操個心,知道個麼?”“知道了”,說完去鍋裡盛了一點燴菜,拿了一個饅頭,按照辛奶奶的吩咐,把一雙筷子併攏,堅插在饅頭上,擱在香爐一旁,職昊張嘴說,“爺,吃……”,那飯字還沒有說出口,那之前被儀式帶來的不知所措、驚懼掩蓋掉的悲傷,竟一股腦的在此刻涌出來,眼淚不自覺的往外流,鼻子堵塞,鼻涕也流了出來,身心往下沉,那嗓子緊得很,坐在靈前竟不能起身,趴下狠哭了起來。這哭聲裡,是職昊想起小時候爺爺喂他吃飯的情景,把他不喜歡吃的香菜挑揀的一點也不剩,也有那夏日長夜裡的話語,那訓斥他兄弟倆的威嚴,多的還是祖孫間的舐犢之情。職昊不是愛哭的小孩,看到職昊突然如此,職波也不禁嚎哭起來,父母、叔嬸、姑姑及幫忙的鄰居們看到此景,無不抹淚,上前勸慰,辛家奶奶一句一個好孩子的叫着,說道“昊誒,別難過了,你爺走啦,就不受罪了,你爺有你這樣的乖孫子,心裡高興着呢,聽話,別哭傷了自己個”。職昊慢慢收住了哭聲,跪坐到一旁,漸漸沉默。
傍晚,職家全部男孝子排成一列縱隊,職昊爸爸是長子,排在首位,依次是叔叔,大爺爺家、二爺爺家的幾個叔伯,再是孫子輩的職昊、職波、叔伯兄弟,每人拄一個柳木棍,棍身用白紙纏繞。一隊人走到正街上開始路祭,前面是鼓樂手,旁邊是執掌司儀的趙世雄,職昊叫他五叔,走到第一個十字路口,五叔高喊,“停,跪,謝禮”,第二個十字路口依然往復,有告知鄉鄰之意。回頭家中,歇了一氣,又列隊前往墳塋,排在隊首的父親端了一個方形木製方盤,裡面有一壺酒,兩個酒盅,兩個饅頭,饅頭上面插着用白紙和細竹竿做的簡易牌位,上面是易二爺爺用蠅頭小楷寫的“陵安職氏列祖列宗神位”,行至新造的墓穴前,燒紙、灑酒祭奠,再行至爺爺的父母墳前,一套祭奠流程後歸家,是爲“請先人”,把祖先請回家的意思。這邊男孝子剛剛歸位,那邊女眷們也列了一支縱隊,隊首的是姑姑,職昊媽媽、嬸嬸、叔伯嬸嬸依次站在其後,姑姑也端了一個方盤,裡面放着一碗飯、四個小碟子,旁邊還擱着一個平時掃牀用的小掃把,行至墳前,長英叔、建國叔一衆人把姑姑、母親、嬸嬸三位女眷攙扶着下到箍好的墓穴裡,這墓穴長約兩2米,寬約1米5,距地面近2米,四周與底部均用紅磚、水泥砌好,暮穴周邊放着幾塊水泥板,是等着封暮用的。姑姑一邊拿着小掃把清掃墓穴裡的殘土,一邊抽泣着呢喃自語。母親拿了一沓火紙,嬸嬸拿了一把線香,分別於暮穴四角點燃,也是邊燒邊自說自話,至此掃墓也就完成了。
靈前弔唁的親眷絡繹不絕,外面管事任大伯和賬房辛爺爺分派差事次第有序,裡間父親和叔叔作爲當家掌櫃迎來送往,諸如此類,往復兩日。到了第三日晚間,爺爺的舅家親戚弔唁後,便要將爺爺挪入棺中,是爲“升棺”。先由幾位年輕的叔伯將早已備下的棺材擡至堂屋中央,南北放置,暗紅的福字朝外,下面由幾層紅磚墊高,棺裡面鋪一層提前縫製好的褥子,然後爺爺在老衣之外又穿了一件類似於斗篷的氅,幫忙的幾位叔伯合力將爺爺從之前的牀板上挪至棺中,同時哀樂齊鳴,悲聲齊放。放置妥當後,又在旁邊塞一些用舊報紙卷的麥杆棒,捲成手臂粗細,擱置在兩旁,起固定的作用。辛爺爺將提前買好的柺杖放置爺爺右手邊,一來是常用之物,二來是驅趕貓狗之用。裡面規置完畢,便暫蓋了棺,在農村“棺”同“官”,“材”同“財”,這“升棺”便被引申爲了“升官”之意,有福澤後世子孫的意思。
裡間設飾帷堂準備妥帖後,正式的迎祭便開始了。親戚們一般都已在傍晚時分準備好了祭品,分別位於不超過一里之外的道路兩邊等待。祭品一般由飯食、花饅、花圈、紙紮、紙錢和線香蠟燭等構成,尤其是這花饅,早年間由年長的婦人捏製,有雙龍戲珠、鳳遊九天、金蟾折桂等形制,顏料也是現取,紅取於辣椒粉,綠取於菠菜汁,黃取於胡蘿蔔汁,黑與灰取於竈臺裡的爐灰。那些年這些物件是被街鄰觀賞品鑑的,能蒸出一手好花饅是一個農村婦人的能力體現,近些年懂這手藝的也寥寥無幾,農村白事也全靠拿錢置辦了。迎祭也是有長幼親疏的次序,一次只能迎一家,先由爺爺的舅家親戚,到他們這個年歲,哪還有什麼舅,只剩掌事的表親了。接下來便是奶奶的孃家、爺爺的妹妹婆家、姑姑的婆家、母親和嬸嬸的孃家。迎祭由男女孝子同時出迎,男在前,女在後,迎至母親的孃家,職昊見鼓樂手行至舅舅家親戚站定的位置,分立兩側奏樂,母親和父親上前,趙五叔高喊“跪”,所有穿白衣的孝子齊齊跪於祭桌之後,然後幫忙的年輕小夥子便將舅舅家準備好的祭品擺放於祭桌上,其他的人拿着紙紮、花圈,此時鼓樂手會暫停奏樂,然後舅舅家會派人給二塊、五塊不等的零錢,意爲迎祭的辛苦費。隨即,鼓樂重鳴,兩年輕小夥子擡祭桌在前,後面是舅舅家來弔唁的一衆人等,再後面是父親母親等迎祭隊伍。迎進來之後,裡面的嗩吶響起,舅舅作爲母親孃家人的代表上前弔唁,行祭奠之禮,三跪九拜,灑酒祭祀,禮畢便被迎至備好的飯桌前喝茶歇腳。親戚衆多的人家,只迎祭一項也有到深夜的,迎祭一是彰顯主家的家族威望,二是看主家的社會關係,因爲姻親無外乎方圓百里的幾個鄉鎮,哪個鄉上誰家富足,周邊人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一場白事,來來往往的不是親戚就是熟人。
迎祭結束,已至夜裡十點多,衆多親朋紛紛落座,一席薄酒以表主家答禮。席間,趙五叔靈前站定,高喊一聲“奏樂”,用嗩吶等傳統樂器遍奏出一支流行歌改編的曲子。趙五叔又一聲,“收頭的親朋來靈前給孝子賢孫收頭披紅了”,這“收頭披紅”是在衆人前由女眷的婆家、孃家人來給孝中的女眷及夫婿以禮相贈,表彰在已故老人生前盡孝的行爲。職昊舅舅與舅媽行至靈前,趙五叔把父親母親叫到靈前,舅舅舅媽給職昊父母每人身上披了一條紅緞被面子,又給他們每人一雙鞋,然後趙五叔高喊“孝子謝禮”,職昊父母便向舅舅舅媽磕頭謝禮,舅舅舅媽上前攙扶。之後,又是嬸嬸的孃家人、姑姑的婆家人依次前來“收頭”。這一套流程結束後,便是要“暖喪”,趙五叔又上前來說到,“職老太爺的外甥、外甥女婿前來點戲、表哀思嘍”,樂隊班子一般帶着一位會唱秦腔的伶人,點戲是需要錢的,先是爸爸的姑舅表哥上前給了趙五叔二十元錢,說,“給我舅來段‘周仁回府’”,那邊廂鑼鼓已經敲起了,如此一般會持續至凌晨。按照爺爺的年紀也算得上是喜喪,所以悲慼有度,這戲便也熱鬧了幾分,這深夜的戲詞鏗鏘有力,悲愴蒼涼,像極了爺爺這樣一個莊稼漢的一生。
第四日大清早,幫忙的鄰居們齊齊到場,親朋好友也紛沓而至,快八點時,任大伯、辛爺爺、趙五叔行至靈前安排起靈的人,一般由十二個或十六個村裡男子手擡。在這之前,棺蓋會被打開,讓親屬再看一眼,職昊跟着親人的隊伍繞過棺材,爺爺的身型變得特別小,頭上仍蓋着方帕,親人們一邊哭泣一邊行進,旁邊的趙五叔吆喝,“莫把眼淚滴到棺材上呀,莫把眼淚滴到棺材上呀”,是另一種講究。看完之後,民子叔叔拿來十餘個長三寸的鐵釘,咚咚咚地均勻砸下去,這每一聲都叩擊在職昊的心上,他想這就是所謂的蓋棺定論吧。清了靈前的設設飾帷幕和祭桌,十幾個小夥子上前,每人手裡拿了幾張黃麻紙錢墊於手下,前面四人面朝前,手朝後背起,兩側各六人,單手擡起,棺材前後兩端朝裡五十公分用粗繩捆住,兩邊再各四人肩扛起,趙五叔一聲,“起”,衆人齊動,便朝前院裡慢慢挪動了。男女孝子分爲兩隊跪於兩側,待擡棺的人行至大門外,職昊父親便跪於棺後,趙五叔讓小濤叔叔拿來準備好的瓦盆,裡面還有未燃盡的紙錢,趙五叔說,“老大,摔紙盆嘍!”,職昊看到父親把瓦盆高高舉過頭頂,然後用力朝面前準備好的紅磚上砸過去,“哐啷”一聲,瓦盆粉碎,隨即趙五叔高喊“起靈”,衆人齊齊站立,緩緩朝前行進,途中哀聲不斷,多爲女眷傷心哭喊之故,此日送埋的孝男孝女均有親戚朋友攙扶,稱爲“扶勞”,有孝子悲傷過度,力不能支的意思。此日的隊伍隊首是職昊,他作爲長孫捧着爺爺的遺照,只聽見身後的父親和叔叔已經喉嚨沙啞,仍不斷抽噎,鼻涕已耷拉的老長,顧不得擦拭,職昊心裡雖然傷心,卻沒有太多的哭聲,他越是想讓自己流下眼淚,越沒有眼淚,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道路兩旁是觀禮的鄉鄰,職昊只能把頭埋得更深一些。擡棺的人有着齊聲的號子,職昊只聽見趙五叔簡短的、蒼涼的一個字的指揮聲,“慢”,“起”,“落”……棺材的右前方是表哥擎着一張幡,此地叫“銘旌”,落的是長女夫家的款,上面毛筆大字“泰山職老太爺千古”,持幡的是外長孫。職昊家與祖墳墳塋不遠,即使徐徐前行,半個小時也到了。墳塋已經有很多預備好的人,建國叔叔、長英叔叔手裡都拿着鐵鍬,等棺材快到墳塋跟前,剛手擡的人從前面先退去,留兩側的人,扛大繩的人又加了幾個,大家緩緩的聽着趙五叔的指揮,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挪,等挪至墓穴的正上方,趙五叔一聲“落”,棺材便不偏不倚的放置墓穴中央,然後長英叔叔讓兩個小夥子下到墓穴一側把繩子抽了出來。孝子隊伍現在已分別跪於墳塋周邊,趙五叔把職昊父親叫到墓前,問到,“老大,看看,正不正?”,“正”父親點頭回答。墳塋棺材的擺放講究“頭枕西北,腳踏東南”,至於位置的最後確認,得由主家來說。趙五叔說“把銘旌蓋上”,表哥把銘旌交給長英叔叔,長英叔叔把銘旌整齊的鋪於棺材之上。趙五叔又一聲,“合墓”,建國叔叔幾個人開始把水泥板開始從東南腳逐個往上蓋,共蓋了八塊板,蓋完後周邊所有拿鐵鍬的人開始往上蓋土,此時所有人都將悲傷放到了最大,至此是與爺爺的肉身最後的分別了,黃土一捧,閉眼一世,也就這樣過去了。
等成了冢,趙五叔讓所有孝男孝女把柳木棍插在新土之上,意爲“不留”,再讓所有女孝把孝高高盤起,再往回走。此間,家裡已將席筵備好,輪開兩次,一次十桌,先是親戚朋友,再是鄉鄰幫忙衆人,席筵一般由八個涼菜,三個碗,四個炒菜依次上齊,至於菜品是按各家經濟條件來定的,親戚鄉鄰也都能理解,不指望在白事上吃到多好的菜餚。席間,職昊和父親、叔叔、弟弟四人脫了孝服,仍戴着孝帽,給正在吃席的親戚鄉鄰行跪拜禮,以示答謝,賓客也會停筷起身,以示回禮。席筵畢,事終。
職昊小時候在農村看到過很多次白事,自己從頭到尾經歷過一遍也就這一次,他也不太懂這些儀式、禮制裡面的深意,但覺得有一些莊重和肅穆在裡面。農村人平日裡沒有太多的束縛,農活、家務、走親訪友全由自己安排,就連鄰里間說話也沒有陌生和客氣,反倒是在這些白事的禮儀上,規規整整,認認真真了起來。長大後,職昊和弟弟在城市裡也見過小區裡過白事,就在單元樓中間搭一個簡易的棚子,裡面支了三五個桌子,寥寥幾個人在裡面磕瓜子與喝茶。城裡的老人一般會在醫院離世,離世後也不再回到家中,可能直接從醫院送往殯儀館,有頭臉的人會有個追悼會,普通老百姓可能也就是急匆匆找一方昂貴的土地,安置那一盒冰涼的粉末。職昊說不上什麼感覺,只覺得城市裡的白事過於草率了,也可能是他不瞭解的新風尚,只是每次看到這些,總能想到爺爺走時經歷的那些,再大時,他從那些繁瑣的儀式裡體會到了幾分生亦何歡,死亦何哀的意思,那些以前忌諱的字詞或者事物,他也不再覺得有什麼了,甚至會覺得更能理解了,可能因爲裡面有了自己的感情進去。
職昊現在還是不太會流露自己的情緒,開心與悲傷都是淡淡的,但他重新思考了告別這件事,與生命的告別是那樣的莊重,剋制與流淌的悲傷交替於儀式裡,從農村到城市,越來越簡化的程式,是對生命來過的疏忽,我們應該記住鮮活,保有回憶,但請給它以憑弔的形式,請讓悲傷有着落。職昊現在偶爾還是會焦慮,會被現實和世俗的眼光捆綁,畢竟他仍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青年,但大多時候心是靜的,靜侯時光掠過,靜候萬事變遷,用空寂的心去體會親情與心底滋生的情緒,不沉溺,不依戀。他以這樣的心境面對家人,面對被賦予的期待,面對越來越快的社會,也不再害怕被辜負,被落下,就像年少時傍晚青煙下,佇立於秋盡冬來的田野間,向西而望,那低垂的夕陽和鑲金的山際,該來的總是會慢慢迫近。
“職昊來一下”,職昊的思緒被主管打斷,眼睛從綠植髮黃的葉子上挪開。
“主管有什麼安排?”
“之前那個方案可以,你跟甲方這個人聯繫下,我一會兒把他聯繫方式推給你,如果再有什麼修改的,你直接和他對接,記好修改的工時”。
“好”,職昊回到工位,不一會兒釘釘羣裡,主管發過來一個聯繫方式。
他看了一眼,聯繫人叫溫明。職昊沒有立即聯繫,回覆了主管一句,又把視線對準了桌前的綠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