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泱泱纔不信管家的鬼話。
她坐立難安地在牀頭踱步，陷入頭腦風暴，她在辦公室裡待了那麼久都沒見到一個鬼影，出公司時門口也沒有停着程潤哲的車，打包晚飯來給自己吃？不，程潤哲絕對不會做這種事。
恩，沒錯。
陸泱泱瞟着牀上刺眼的錄音筆，更加篤定了自己的想法，被子捂頭，睡覺去。
她根本不知道程潤哲待在電梯裡三個小時後，有一個大美女來美救英雄了。
這個大美女不是別人，是陸泱泱三年前好不容易打敗的情敵，莫柔。
她人如其名，是個溫婉似水的女人，像江南的絲綢，像西北的紅柳，像畫裡的初春。偏偏陸泱泱十分討厭她的溫柔，完全不覺得這個世界上應該有這樣的生物存在，無論何時何地都保持優雅笑容，一點脾氣都沒有。程潤哲對莫柔像是把她放在心底的淨土上供起來那樣。
如果三年前她不是選擇了去往巴黎，陸泱泱又偏偏那個時候嫁給了程潤哲。如今佳偶天成的一對璧人，絕對不會是她和程潤哲。
沒錯，莫柔回來了。
她一下飛機就打開了定位系統，搜尋程潤哲的位置，來到了安妮公司，發現整棟樓都黑了，可是手機顯示的明明就是這裡。她半信半疑地趴到被鐵鏈緊緊鎖住的玻璃大門上往裡看，翻出通訊錄打給大麥。
大麥從睡夢中接起電話，喂了一聲，聽到那頭的聲音立刻蹭地坐起，“莫……莫小姐？”
“是我。”莫柔遲疑了會兒問道，“你知道潤哲他人在哪兒嗎？”
“他去給太太送晚飯，這會兒子如果不是在起飛路的安妮公司，就是在程宅了吧……”大麥話音剛落，聽到那邊莫柔有些焦急拜託，“大麥你能不能打到程宅問一下潤哲有沒有在，麻煩你。”
“不，不麻煩。”接到莫柔的電話大麥已經有些手足無措，再聽到她這麼一說，心裡更是沒底，他打給程宅再回撥給莫柔，這才搞清楚程潤哲多半是困在安妮公司了。
莫柔和大麥叫來保安，打開門，真的在電梯裡找到了不省人事的程潤哲。
沒有人知道在電梯里程潤哲之前出車禍留下的後遺症又發作了，再加上密閉空間缺氧，他昏了過去。
當程潤哲在醫院裡醒來，他微眯眼眸看了好久，才確定面前向醫生諮詢的人是莫柔。一頭溫婉的黑色大波浪卷長髮，素淨的臉龐，咖啡色的及膝長裙，如當年初遇她時那樣，恬靜了歲月。
“潤哲，你醒了。”莫柔看到程潤哲睜開眼睛，走過來將他輕輕地扶起，把事先準備好的水拿過來送到他嘴邊，“來，喝口水。”
“你怎麼會在這裡……”程潤哲皺眉，下意識地環顧四周，沒有看到陸泱泱。
“我回來了，想去找你發現你的手機定位顯示是在安妮公司，我就問大麥，也不相信你真的在漆黑一片的公司裡，不過萬幸，我，我們有進去找你……”說到這裡，莫柔還是心有餘悸，當電梯門打開的那一刻，她看到倒地的他，心跳都停滯了。
她真怕他出什麼事。
她不想三年後與他重逢，會是以這樣的方式。
程潤哲垂眉，“你怎麼回來了。”
你怎麼回來了，三年前在我最不希望你走的時候你走了，現在在我不需要你回來時回來了。莫柔，聰明如你，怎麼會不懂我們更適合在彼此的回憶裡鮮活？
“是啊，回來了。”莫柔微微一怔，笑容略顯尷尬。她看向程潤哲，故作打趣，“不過……你好像不是很歡迎我回來。”
“怎麼會。”程潤哲淺淺揚脣，“莫柔，好久不見。”
一聲“好久不見”像王母娘娘的髮簪，將他和他置在了銀河的兩端。莫柔從未覺得和他有真正的分離，可現如今他臉上的坦然明明白白地告知着她一切都已成回憶。莫柔抿脣，“潤哲，這三年，過的好嗎？”
程潤哲看向莫柔，千年冰山的臉出乎意料地流露出笑容。誰說笑容皆溫暖，他笑得讓她的心在滴血——
他的好與不好，早已與她毫無關係。
“看我問的……”莫柔撫發到耳後，苦笑自嘲。
“少爺少爺，醫生說你……”大麥不合時宜地闖進來，自覺失態了，默默吐舌，“你的腦部CT圖沒問題，但是要多休息，且莫操勞過度……”
“知道了，下去吧。”程潤哲擺擺手，又想到什麼，彆扭啓脣，“你通知太太了嗎？”
“還沒有。”大麥偷瞟莫柔，吸了吸鼻子，如果通知了陸泱泱，估計現在就是三國鼎立的大尷尬了。他是王牌助理，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程潤哲自然是沒有大麥這些心思，他一聽這回答，方纔的失落頓時煙消雲散，繃着的臉掩飾不住瞭然的愉悅，“恩，先不用告訴她。”
“是……”
他不輕易示人的喜怒，她都清楚，可現在，莫柔多希望自己沒有那麼瞭解他——
如今他的心情完全被陸泱泱獨家冠名。
莫柔起身，“我記得你喜歡吃百麗門的栗子餅，我去給你買點來。”
“不必了。”程潤哲喊住她，“你昨天才下的飛機，已經很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大麥在這裡就可以了。”
“我不累。”莫柔強撐笑顏走出病房，靠在厚重的門上，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
她忽然想去見一下陸泱泱。
這三年在國外，她沒有斷了程潤哲的消息，陸泱泱和程潤哲的點點滴滴，陸泱泱和杜孟之的緋聞，程潤哲出車禍，賣粉鑽，陸泱泱進童話系列的設計這些事。她都知道。
安妮公司。
陸泱泱拎着一大堆吃的準備開戰姿勢，童話系列的設計，安妮採取完全開放制讓設計組每一個人都畫設計圖紙，三天開一次會議，淘汰掉百分之九十，然後每一次留下的百分之十到最後的大會上，做最後一次的篩選。組裡的每一個成員都想自己的作品能夠留在童話系列裡大放異彩，這將是時尚圈一次非常有高度的亮相。
陸泱泱絲毫沒有程太太的架勢，又恢復了那個做什麼都全力以赴的陸泱泱，她拿出拳擊手永不服輸的姿態來，咬着餅乾，把圖紙上的設計擦了又畫。
“哇，好漂亮啊——”
“她不就是那個剛剛在巴黎走過時裝週的莫柔嗎？”
“對啊對啊，她三年前曾經不是和程氏太子爺鬧過緋聞嗎？”
“聽說她差點和程潤哲結婚了呢……”
專心致志畫圖的陸泱泱沒在意騷動裡自己越來越近，直到有人扣了扣她的桌面，順着一隻白皙的手往上看，以爲不會再看到的人竟就這樣出現在面前，明媚生輝，一下子將三年前帶回到眼前。
“莫柔……”陸泱泱握在手裡的筆滑落在紙上，在圖紙上戳成了突兀的點。
“陸泱泱，好久不見。”莫柔微微一笑，眉眼不帶分毫攻擊性，就像是來見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友。
周遭的目光天羅地網一樣地包裹過來，莫柔也感覺到了陸泱泱的不自在，聰明地提議道，“如果不耽誤你工作的話，我們外邊聊。”
陸泱泱回過神來，點點頭，“好啊， 我們出去。”
公司樓下的咖啡廳。
陸泱泱點了一杯咖啡和一杯牛奶，咖啡給莫柔，牛奶給自己。平常這種小資地方都放輕音樂，這天不停地在單曲播放《You are my sunshine》，坐了好一會兒，陸泱泱最先開口，“最近好像這首歌挺火的，呵呵。”
“是嗎。”莫柔輕淡迴應，撫過耳旁掉落的長髮，動作自然，和坐立難安的陸泱泱形成鮮明的對比。
“……”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呀……
三年前，她們也曾有過這樣的相對而坐，那時候陸泱泱不自信地倒翻了面前的茶水……可以說這是現在的陸泱泱唯一的進步了。
陸泱泱抿脣，莫柔離開整整三年，一點也沒有改變，時間並沒給她的臉蛋添加一些蒼老，慵懶寧靜的晨光密密麻麻地透過玻璃散落在她的肩，她的手腕，她的裙襬上散發好看的光暈。出衆的氣質依舊能挖出她的不自信來。在說了那句莫名其妙的開場白後，握過玻璃杯，平復情緒，“莫小姐這次回來是因爲工作嗎？”
“如果我說這次回來是爲了潤哲，你會怎麼樣？”在陸泱泱打量她的同時，她也在觀察着她。當年彷彿永遠打着能量不知疲倦地圍繞在程潤哲身邊的女孩子，是連眸光裡都盤踞着生生不息的活力來，曾經讓她很羨慕。但現在，她沉穩安靜了不少，像過分懂事的孩子，眼底分明還能看出惶恐不安的掩藏。
陸泱泱似秋日天空的眼眸發怔，目光灰冷，從一開始就做好了離婚的準備，爲何聽到莫柔說這樣的話，心裡還是不捨地疼痛了呢。半晌，她望莫柔，“你見過他了嗎？”
“見過了，昨晚剛下飛機就見過了。”莫柔點點頭。
原來如此，他所謂的送晚飯就是去和莫柔見面吧。陸泱泱暗暗苦笑，她看向莫柔，故作輕鬆地說道，“莫小姐不管你這次回來是爲了什麼，都歡迎你回來，去巴黎三年，相信一定很懷念家鄉的菜。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和潤哲想請你吃個飯。如何？”
莫柔一愣，“……好。”
“我現在在安妮公司做設計，工作時間出來太久不太好，先回去了。”陸泱泱起身，點頭致意，“莫小姐什麼時候有空，發短信給我吧，我號碼一直都沒變。”
陸泱泱轉身走出咖啡廳，一步一步走得險象環生。她不停回憶剛纔短暫的談話自己所做的反應是否輸了，全世界她最不想輸給的人就是莫柔，三年前她沒有輸，三年後她也不要輸。哪怕最後的結局不可避免是自己離開，她從來輸給的人都是自己罷了。
她不知道莫柔一直望着她，目含深意。
回到公司，陸泱泱自然是話題的中心，所有人都好奇莫柔和她到底是否有情敵關係。安妮適時地給陸泱泱“解了圍”，同時也否定了她交上去的設計圖。
陸泱泱泄氣地徒步回拳擊館，沒想到程潤哲也會在這裡。
拳擊館一樓是學員們學習的地方，而樓梯盤旋上去的二樓便是陸泱泱從小長大的家，父親去世後她什麼也沒有改動，連平臺角樓裡的花草都不曾挪動過位置。那些爬壁虎越長越濃密，程潤哲就躺在搖椅上，好像睡得很熟的樣子。
陸泱泱走過去輕輕推他，程潤哲睜開眼看到她回來了，冰塊般的臉閃過一絲慌亂，像是被人發現了秘密一般，“你，你怎麼突然回來了。”
“這是我的家。”陸泱泱溫馨提示。
就因爲知道是她的家，所以纔會在自己覺得累的時候過來躺一會兒，看着星空聽着下邊學員們爆發性的叫喊聲以及路邊的車流聲，竟覺得心安。在那個空蕩蕩的程宅裡治不好的失眠在這裡得到了舒緩。當然，這也只是程潤哲關於陸泱泱的又一個屬於自己的秘密。
“你的臉色不好，是昨晚累着了嗎？”陸泱泱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道。
“應該是餓了。”程潤哲把身上的衣服拿到手上，“我從昨晚開始就沒怎麼吃東西。”
是和莫柔在一起忘記吃東西這件事了吧。陸泱泱皺眉轉身，拿出鑰匙開了門，徑直走向廚房，從冰箱裡拿出新鮮的食材，先給程潤哲來了一杯新鮮的水果汁，“給你。”
程潤哲接過，不小心碰到她的手，目光交錯間，他心裡的某處忽然軟得像棉花糖。
“昨晚……”兩人異口同聲，目目相覷。
“昨晚我在畫設計圖，安妮今天全都給我退了。”
“昨晚我臨時公司有會整夜都在忙。”
兩人又牛頭馬嘴地各自回答，不大的房子裡彷彿只有到處散落的拳擊套和陽光才顯得真正光明磊落。
騙人，騙人！陸泱泱咬脣切着案板上的土豆，刀法嫺熟，鬆鬆垮垮的馬尾有節奏地晃動着，橘紅色的落日透過陳舊的窗戶，渲染在地板淌着金色的光，而她整個人像立在火焰中，眉眼髮梢都燃着光芒。程潤哲靜靜地望着，眼神寵愛而溫柔。
地板會吱呀作響，被風吹動的窗簾年代久遠泛起毛邊，貓咪會不時調皮地從外邊跑進來探頭探腦，就像平凡的人家準備一家人的晚餐那樣，那是濃濃的家的味道。程潤哲在這樣的味道里，卸下了所有的盔甲。
“明天我請了莫柔來家裡吃飯。你不會介意吧？”
程潤哲回神，沒有太覺意外，莫柔這次回來，瞞不了陸泱泱多久。“介意。”
陸泱泱的刀在案板上停下。
“你萬一做菜做的很難吃，我豈不是很沒有面子。”
“那你等一下吃吃看就知道了。”陸泱泱傲嬌擡頭，並不領情他的這句冷笑話。她可是淨得老爸的廚藝的好嗎？！
青椒土豆絲，酸辣紅燒肉，蒜泥木耳，山藥燉排骨，還有一碗鯉魚湯。
半個小時不到，餐桌上已經豐盛無雙。
陸泱泱用圍裙擦了擦手，挑眉得意地請程潤哲入座。
化身品鑑官的程潤哲每一道菜都吃一口，看向廚娘陸泱泱，“不給飯嗎？”
請原諒程潤哲這種繞遠路的高級讚美讓陸泱泱不能快速領悟，她噗嗤地笑出聲，得人讚美怎麼會不高興呢？她盛了碗湯放到他跟前，“這個湯，對你的後遺症有好處。”
程潤哲盯着湯裡漂浮的好看的蔥花，心頭像是被擊了一下。在得知他出車禍時她在澳洲不動聲色地把電話掛掉，他以爲她毫不在乎他的生死。
現在一碗鯉魚湯，好像並不是這樣。
“我們現在這樣，真像一對尋常的恩愛夫妻。”勺子在程潤哲修長而白皙的手指間來回，清澈明亮的湯像小水瀑布，香味飄散，沁人心脾，他玩味一般地說着這句話，眉宇間俱在暖色的溫柔，傾斜身體，立在橙色的客廳裡如夢如畫。
陸泱泱垂眼用餘光瞅他，心怦然直跳，她已分辨不清現在是做戲還是真心，也不想分辨的清他話裡是調戲還是情切。
這樣的晚餐，是在夢裡纔會出現的溫馨和睦。
“吃飯吧，都涼了。”半晌，不懂情調的陸泱泱只能硬邦邦地吐出這麼一句話來。
晚飯後，他們靜坐在平頂的搖椅上望着星空，說起在公司裡的不順，程潤哲不悅冷臉，安妮說好的照顧就是這樣照顧的嗎？陸泱泱一眼就瞅出他在打着什麼腹稿，趕緊打住道，“你可不許做什麼，我說了，在公司我就是陸泱泱，不是程太太。我想憑自己的實力……”
你想憑自己的實力去找你的母親，程潤哲看着欲言又止的陸泱泱，心裡太明白不過，她的倔脾氣就像他。“好，夫人。”
“……”她怎麼有一種錯覺，今天的程潤哲油嘴滑舌地像杜孟之？
月色當頭，正是良辰美景虛設，許是再看下去某人就會因爲不知道如何自處而生氣了，程潤哲識趣地收回目光問有酒沒有。
陸泱泱：“冰箱裡只有啤酒，不過你不會喝的。”
程潤哲淺淺皺眉，“那我也只能勉爲其難了。”
“……”
兩分鐘後，兩個人一人一罐玩起了真心話大冒險，說好三盤兩勝，輸了的人掃廁所。結果陸泱泱連輸三次，而程潤哲只問了一個問題：“如果沒有那些照片，離婚協議你真的會籤嗎？”
陸泱泱轉頭望他，搖椅輕晃，兩人並肩，彼此都醉意輕許，他視線落在她微啓的嘴脣，眸光溼潤。空氣裡冒起了粉紅色的氣泡來，就在他離她的脣越來越近時，陸泱泱緩緩開口，“會。”
程潤哲停住了。
他分明看到她臉上的堅定和清醒，比起其他的女人，她總是少了那麼幾份溫婉從容，可偏偏她眉眼的倔強像吸石一樣地吸引着他，在他愛上她的那一刻起。他的手在膝上握起拳頭，發白的指節吱吱作響。可是他還是強撐住，“爲什麼？”
“因爲程潤哲，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
三年前，程老爺子生日那天，程老爺子藉口說不勝酒力先上樓了，大廳裡只有程潤哲和陸泱泱兩人，隔着冗長的餐桌，程潤哲坐在這頭，陸泱泱坐在那頭，他晃着手裡的酒杯，神的手捏過的五官在淡紅色的酒液後面若隱若現，他那冰塊臉已經繃了整個晚上，彷彿已經到了極限。
“潤哲，你嘗一下這個吧？這個可是我熬了很久……”陸泱泱夾起碗裡的肉試圖想讓程潤哲嚐嚐，這鴨肉可是V市老字號，限量限時，誰的情面都不給，也不接受預約，必須要排很久的隊才能買到，買到了以後還要拿回來再熬，湯汁纔會鮮美濃郁。
“陸泱泱，你死了這條心吧。”程潤哲毫不留情地打斷陸泱泱。“你不管做什麼，我都不會喜歡你的。”
他憤然離席，只留陸泱泱一個人，和滿桌子的豐盛佳餚。
那明亮刺眼的吊燈，照得陸泱泱什麼也看不見。
很後來的時光裡，她都忘記不了這句話。
彷彿她不管做多少努力，早已是不可解的方程式。
……
“不管我做什麼，你都是不會喜歡我的，那我爲什麼不籤？”
“程潤哲，我也是個人，我也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