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6

吳家到上京城不過十日,在臨近城門口的新昌坊租了間宅子。

這宅子還是家中管事摳摳搜搜挑了很久,才挑好的。

剛好滿足全家住房問題,一間都多不出來。

更離譜的是。

家中堂堂大少爺都只能和下人一起,住在後頭的偏院。

吳惟安的房間倒不算小,但裡頭各樣傢俱都泛着股貧窮寒酸的氣息。

只能滿足基本生存問題,無法滿足審美需要。

家中十幾口人,下人只有四個。

一人洗衣,一人做飯,一人打掃。

剩下管事一人,幹除上述外其他事情。

這會兒,年近五十的圓臉管事帶了個人進來:“公子,人已到了。”

說完後,把來人一丟,關上門便走了。

吳家生不起炭火,房內凍得彷彿冰窖。

吳惟安裹着被子坐在木凳上喝涼水。

來人花甲之年,頭髮花白,但精神頭很足。

“阿嚏!”老人裹了裹身上的大氅,“你這屋裡好冷。”

吳惟安面色如常的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手,搭在桌上:“最近缺了點銀兩……”

“我沒錢,能借你都借了。”老人打斷他,自己拉了個凳子坐下,皺紋遍佈的手搭在男子伸出的手腕上,把了把脈,“不錯,傷勢已全好。”

“信中我便與你說無礙。”吳惟安把手收回被子裡,“你根本不必跑這一趟。”

老人嘿嘿兩聲:“這只是順便,順便!我來上京,一是有小友邀我前來遊玩,二是——”

老人頓了頓,斜了眼旁邊坐如鐘的男子:“渝州那家小公子,我看過了,能治。但所用藥材皆非凡品,人家也出不起這個藥錢。”

吳惟安嘆了口氣:“知道了。”

嘖,又一個要錢的。

老人隔着層被子,拍了拍他的肩,幸災樂禍:“你說你,這麼好用的腦袋,也受這窮苦之罪。悲哉悲哉!”

吳惟安聳聳肩:“秦老既如此可憐我,不如送我一味藥。”

老人斜睨他:“你又想算計誰?”

吳惟安:“給我自己,祛疤。”

老人從兜裡掏了掏,掏出一瓶陶瓷罐留下:“渝州小公子那事你記着,你這太冷,我要走了。”

吳惟安:“給我幾日,我想想辦法。”

老人點點頭:“倒也沒那麼急,不過惟安,何必如此?你若真想用銀兩,以你先前佈下的一切,豈不是很容易?”

吳惟安搖頭,燭火下的臉雖尋常,細看卻透着不易察覺的鋒芒:“棋要用在刀刃上,爲點錢,不值。”

“那你凍着吧。”老人搓了搓凍僵的手,站起來,“我走了,我還要去清遠侯府見見我那小友。”

“哦?”吳惟安擡眸,“你那小友是紀明雙。”

“正是。”老人點頭,“這人品性不錯,挺有趣。不過聽說他妹妹眼睛似乎不太好,他多次想讓我看看。”

吳惟安頷首,煞有其事:“那你去看看,好好幫着治治。”

-

吳齊剛剛上任,在工部忙活了好一會兒纔回的家。

一到家中,二子便和他說了今日雪宴上發生的事情。

吳齊想了想,帶着二子去了後頭偏院找大兒子。

這會剛好是家中僕從雷打不動打掃庭院的時辰。

只見院子裡,一道鬼影如魅,經過間,地上落葉悉數被抹平。

那叫一個乾乾淨淨。

吳二擡頭看了眼天空。

一時惆悵,不由想起一些在平江的往事。

平江位於大瑜東南,還算富饒之地。

不過雨水多,常常有洪水之患。

父親吳齊爲官清廉,再加上大哥那裡彷彿是個吃錢的無底洞。

家裡和其他官家比,簡直是天上地下,窮的不行。

吳二那時還小,不太知事,常常因家裡只有四個下人而自卑。

直到有一天,去了別人家,他才發現。

別人家掃地的奴才雖然多,但加起來都沒他家那位掃得快,掃得乾淨。

然後再有一天,他父親在官場上過於剛直斷了他人財路。

別人買兇來殺他全家。

吳二才發現,他家這掃地的僕從,不止掃地快,掃人腦袋也很利落啊……

從那時起他便知道,他家不簡單。

很不簡單。

更不用說其他那幾個洗衣做飯的了……

而大哥。

算了。

聖人有句話他吳二謹記在心。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這可是他們吳家的家訓。

“惟安,今日雪宴上到底發生了何事?”吳齊問道。

吳惟安:“回父親,紀家三姑娘想我娶她進門。”

吳齊實乃沒想到,瞳孔睜圓:“啊?”

吳二猜到了那麼一些,倒是還好。

“這,那紀家……”吳齊想了想,忍不住抽了口涼氣,“那紀家知道了你的身份?”

“不算。”吳惟安搖頭,“不過紀家三姑娘知道我爲人,以前算是見過一面。”

吳齊有些擔心:“那可要緊?”

他們所謀之事,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不算要緊。”

吳齊點點頭,倒是很信任家裡長子:“那你可應下了這門親事?我們是否需要準備?”

吳惟安給自己手上的殘月疤痕上藥:“不用,我拒了。”

“可,紀家是否會因此記恨,對我們使絆子?”吳齊眉間皺着。

“應是不會,三姑娘是個直接的聰明人。”她不會無端給自己樹敵,她是想拉攏他。

吳齊點點頭,揉了揉眉心,臉上露出幾分疲憊:“也不知道這紀家是想做什麼,我們向來謹小慎微,按理不會入紀家的眼纔對。惟安,你可知道這紀家做這一出到底有何目的?”

“隱隱約約有幾分猜測。”吳惟安上好藥,將罐子蓋闔上,“不過我也尚未得知全貌。不急,靜觀其變就是。”

父子三人又細細說了幾句朝中之事。

不過主要是吳齊和吳惟安在說,吳二隻在一旁聽着。

屋裡實在是冷。

吳二凍得打了個寒顫,忍了一會兒,也沒忍住,試探道:“哥。”

吳惟安擡眼:“嗯?”

吳二:“其實,這門親事挺好的啊……”

吳惟安:“怎麼說?”

吳二看了眼吳惟安捧着的暖爐,大着膽子道:“紀家,應該挺有錢……”

屋內一時沉默。

吳齊也攏了攏衣襟。

半晌,吳惟安嘆了口氣:“是啊,我又缺錢了。”

話音剛落,圓臉管事啪地推開門。

太過突然,沒有腳步聲,吳二面上皮肉忍不住抖了一下。

好吧,這些年,家裡各路人馬來無影去無蹤。

他也還是沒能習慣。

管事作揖:“媒婆來了,紀家來向公子提親。”

說完後,管家人就沒了。

吳齊擰眉:“紀家這是不死心?”

吳惟安摸着暖爐,倒也有幾分意外。

他能看出來,這紀家三姑娘不會輕易放棄。

但倒是沒想到,這離他拒絕她才幾個時辰,她居然就大張旗鼓讓媒婆上門提親了。

讓人尋不到章法的行事作風。

倒挺有意思。

吳齊:“惟安,現下我們該如何?”

吳二也一臉詢問。

吳惟安垂眼,緩緩道:“無礙,父親拒之便是。”

-

溫暖明亮,富麗堂皇的廳內。

紀雲汐着一席輕便的錦繡常服,臥在鋪着鵝白色毛毯的榻上,手裡握着賬本,數着賬上的錢。

她雙眼微眯,姿態慵懶,像是一隻饜足的貓。

心情一看便知極好。

媒婆立在繡着山水畫的屏風之後,誠惶誠恐的稟告:“回三姑娘,吳家拒了。吳大人說他家貧寒,長子無才且體弱,實在不敢應下這門親事,怕耽誤了三姑娘……”

“知道了。”紀雲汐聽着也不惱,把手中賬本闔上,“你下去吧。”

媒婆應了聲是,恭恭敬敬的退了。

一旁如閻羅王般坐着的紀明雙挑眉:“你們宴上沒談攏?”

紀雲汐嗯了聲:“沒,他拒了我。”

“?”紀明雙捏緊了拳頭,“那你還讓媒婆去提親?”

他還以爲兩人談攏了,紀雲汐才這般做的。

結果,對方都拒絕了,她還讓媒婆去提親?

她是生怕自己名聲太好了是嗎!

“古有三顧茅廬。”紀雲汐心裡自有打算,“這是一顧。”

“病入膏肓。”紀七已經罵累了,留下四個字,甩袖而去。

紀雲汐沒理他,換了個姿勢躺着發呆。

這幾日用了不少腦子,着實有些累。

沒過多久,紀明雙去而復返,站在榻邊,居高臨下的看着她。

紀雲汐半闔着眼睛:“七哥,又怎麼了?”

紀明雙踢了踢她的腳:“起來,隨我去見貴客。”

紀雲汐睜開眼,微微疑惑:“誰?”

“秦老來了。”紀明雙道。

紀雲汐:“?”

一般而言,這世上能被尊稱爲秦老的,便只有南塵谷的谷主。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醫,醫術天下無雙,據說能枯骨生肉,妙手回春。

紀明雙已經被妹妹搞到進入無悲無喜的大境界,語氣平平地陳述着事情的前因後果:“我特地請他來的,來給你看眼睛。”

紀雲汐呵呵:“……我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