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這世上究竟有多少鬱郁不得志、逐漸歸於平庸的中年人,把人生的希望,把未來的展望,都寄託在了自己的子女身上。
無可厚非,無言以對。
但真白又是其中一個極其特別的特例了。
畢竟不是每個人,從頭一次握上畫筆開始,便能夠讓人升起“他/她這輩子就該做這個!”的感覺。
雖然他自己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但姜煜出奇地可以理解那種來自上一輩人的殷切期盼。
想到這裡,他突然愣住了——前身的父母……不,應該說我現在的家人,也是這樣看待我的嗎?
姜煜之前的想法是爲了讓前身自立,所以他爺爺纔會讓他一個人出來獨居。但現在細細想來,或者也不乏幾分期盼前身幡然悔悟,然後挽起袖子,大幹一場的意圖?
畢竟在既無遠慮,也無近憂的情況下,同時又擁有着近乎絕對的自由,無論是前身還是姜煜自己,似乎都極其容易走上創作者的道路,區別只是創作方向的不同而已。
前身是由於父親的影響,自己則是由於尚未消泯的執念作祟。
一念至此,姜煜的臉色也不禁有些古怪了起來——只是不知道家裡那位老爺子,是否想到了自己會去做galgame,順便寫輕小說賺點外快呢?
總感覺今年回家的時候,貌似會被狠狠盤問一番啊?
而就在姜煜胡思亂想的當頭,電話那邊那個全心全意爲了女兒着想的父親,繼續着他的述說:“可是,在某個時候,我突然察覺到了——同輩的孩子們在外面遊玩的時候,真白一直在畫畫;其他孩子說着與男孩子約會的事情時,真白也一直在畫畫……”
“老實說,那一瞬間,我產生了難以形容的巨大罪惡感。”
“然後我突然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幸福的可能性是因人而異的。”
“年輕的時候我曾經以當上畫家爲志向,也曾拼盡全力,但是,卻沒有成功。就算這樣,我也不覺得自己的人生不幸。我認爲所謂的生存方式就是這樣。”
“啊……呵呵……抱歉啊小煜,突然說了一通像是說教的話。”
對此,姜煜卻是不由得嘴角微翹,語調沉穩地迴應道:“我很贊同伯父你的看法,而且,我想,父親應該也很贊同。”
“啊……你父親啊……或許卻是會那樣說吧。”電話那頭的穩重男聲帶上了幾分笑意,“所以,當真白說要到日本來的時候,我確實感到很驚訝,也想反對,到現在也還舉棋不定。但當初也確確實實地伸出了援手,還拜託許久沒見的老友幫忙照顧一下……”
“只是沒想到,那個混蛋就這樣直接扔給了自己的兒子。”
“呃……”姜煜撓了撓頭髮,有些尷尬地說道,“我代父親,向伯父您說聲抱歉了。”
“沒什麼值得道歉的,你不是做的很好嗎?”真白父親倒是很大度,雖然聽起來對於姜河有幾分抱怨的意思,但也並沒有將其轉移到小輩身上的意思,“而且,在聽了麗塔和真白講述的近況後,我也的確鬆了口氣。”
“鬆了口氣……麼?”姜煜喃喃了一聲,心中雖有模糊猜測,但仍舊沒忍住開口問了句,“爲什麼這樣說?”
“因爲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真白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
姜煜聞言擡眼看了一眼真白,對着電話那頭輕笑着說道:“您從一開始就知道真白來日本,是想要畫漫畫的吧?”
“誒?”在一旁跟真白小聲說着話,同時也隨時關注着姜煜這邊的麗塔,聽到這話不禁發出了驚呼,“可、可是……真白開始畫漫畫的事情,我應該是有幫忙瞞着她家人的啊?”
聽到麗塔這樣說,電話那頭的真白父親不禁發出了爽朗的笑聲,姜煜同樣也有幾分忍俊不禁,隨後搖着頭說道:“麗塔,在這個世界上,做父母的可是比孩子想像的還要關心他們。”
至少,前塵不問,僅僅就來到這個世界後的所見所聞的話,確乎如此。
姜煜在心底默默補充了這麼一句。
真白父親聞言發出似讚歎的笑聲,隨後開口道:“但是因爲真白的纔能有着那樣的價值,而且我知道她的才能能夠影響許多人——包含好的方面與壞的方面。”
姜煜心下了然,看來真白家裡對於麗塔的情況,甚至是對於這位女孩兒的那些複雜心思,都瞭解得一清二楚。
“所以這次麗塔說要把真白帶回英國的時候,我還是無法阻止她。自己沒能實現的啓想,還是想託付在女兒身上。”
“嘴裡說着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最後還是利用了女兒的好友,我也實在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呢……”
姜煜聞言默然,片刻後才安慰了一句:“我想伯父您並不用感到自責或者內疚,就算沒有你插手,我想麗塔遲早也會來日本,來這裡見真白一面吧。”
“呵呵……算了,不談這些。今天跟小煜你打的這通電話,我覺得很有價值。這週末我就會帶麗塔回英國,那孩子現在……應該也能夠不用別人攙扶,獨立邁步前進了吧?”
“那今晚就這樣吧,麻煩小煜你把電話拿給真白,我還有幾句話想跟她說說。”
姜煜點頭應和了一聲,將手機還給了真白。
而趁着真白跟自己父親談話的功夫,姜煜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看着麗塔說道:“恭喜你啦,畫畫在比賽裡面獲獎了。”
“誒?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小埋滿臉好奇地舉起了手,高聲詢問道。
麗塔右手把玩着鬢邊的金髮,頗爲矜持地說道:“也並不是什麼值得全世界廣而告之的大型比賽……”
看着這跟記憶中某個紅髮傲嬌少女如出一轍的動作,姜煜不由得會心一笑,然後正色道:“人生最爲忌諱,是停滯不前。無論前路有多崎嶇,只要前行的方向正確,都比待在原地,更爲接近幸福。”
麗塔臉色一呆,低聲重複了幾遍,在心中好好品味了一番這句話,隨後驀然一笑,佯怒道:“你這話說的,就像我的前路一定很坎坷一樣誒?”
姜煜表情同樣一呆,隨後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搖頭嘆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而且這話也不是我原創的,我不過是借花獻佛罷了。”
穿着倉鼠斗篷的少女則是低着頭,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近來有一搭沒一搭做着UP主工作的她,對於這句意味深長的話,理解還不算太深,但心中也隱隱感覺有幾分道理。
這就是哥哥從那之後,開始跟惠姐姐還有安藝前輩他們進行社團活動的原因嗎?
小埋似乎把握到了自家哥哥行動的理由。
麗塔也是剛說完那句話沒撐住幾秒,就噗嗤一笑原形畢露,帶着明媚而如花朵般鮮豔怒放的笑容,似有所指地說道:“總之,就算是我回到了英國,今後也要請你多多關照咯?屠~蘇~老~師~?”
姜煜自然猜不到面前這位少女,早已跟他在另外的方面有了聯繫,因此只是笑着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至於說對方所稱呼的“屠蘇”,他也認爲只是LINE上的暱稱而已,完全沒有把對方跟「五十嵐」聯繫起來。
……話說正常人也不會認爲自己身上會發生如此多巧合到讓人想要驚呼“難道這就是命運嗎”的事情吧?
等等——你說話不斷句難道不累麼?!
不過,對於這位少女即將離去這個事情,他的真實想法嘛,其實還是挺遺憾的。
畢竟……
麗塔回英國之後,給家裡兩位少女做飯的任務又落在他頭上了!
原來你在憂慮這個啊魂淡!
一番歡快的閒話過後,真白那通長的過頭的電話,也總算是步入了尾聲。掛斷電話後,黃髮少女在原地靜靜站了一會兒,隨後便徑直往自己的房間裡走去,麗塔見狀也連忙笑意盈盈地跟上。
看起來,對方今天是有在這裡住下的意思。
不過身爲主人的姜煜,當然不會在此時此刻問那樣不識趣的問題。
離別最是惹人愁,更別說在兩個將彼此視作生命中最爲重要的存在的好友之間了。
有人說,這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同樣的,這世間所有的別離,也都是爲了下一次更好的相遇。
少年路過起居室的時候,遠望了一眼霓虹閃爍的夜景,如是想到。
……
“姜河你這傢伙就是個混蛋!”
“嘶……呼……”姜河一臉嫌棄地把手機拿得遠遠的,但饒是如此,也依舊能夠清晰地聽到那久違地來自好友的抱怨,“怎麼了,我家那小子給你說了什麼狠話?像什麼‘不準把小真白帶走!’、“多做做父親該做的事情!”——什麼的?”
“哼!”真白父親冷哼了一聲,語氣依舊不爽,“小煜可跟你這個當父親的做派完全不一樣,他至少懂得什麼叫禮節禮貌!”
“嘖嘖……”姜河搖了搖頭,將菸頭往菸灰缸裡一杵,直接熄滅,並隨手扔到了旁邊的垃圾桶裡,“那小子在熟人面前,可完全不是那副彬彬有禮的做派喲?”
真白父親聞言呼吸不由得一滯,沉默片刻後,方纔無奈說道:“我說,那好歹也是你兒子吧,當父親的就這麼揭自己兒子底的?”
“哈哈哈——!”姜河大笑了兩聲,揉了揉疲憊的肩膀,低聲說道,“這次抱歉了,沒辦法在日本招待你。”
真白父親渾不在意地說道:“你我之間不必如此斤斤計較——啊,不過,這跟你把我女兒直接甩給你兒子照顧,並且一開始還不告訴我一聲是兩碼事!”
“而且……”說到這裡,電話那頭真白父親的聲音低沉了下來,“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有意撮合?雖說我對於真白至今爲止的生活感到很愧疚,但那也不代表我會輕易認同她跟人交往,我想是你明白的吧?”
“是——是——”姜河拉長了聲音,滿不在乎地說道,“不過呢,我跟你可不同。我纔不管小孩子間怎麼談戀愛呢,那小子喜歡誰選擇誰是他的自由,做父親可沒有說三道四的資格。只需要最後笑着拍拍孩子的肩膀,注視着孩子幸福就行了。”
“你——!”真白父親話語頓時爲之一滯,但他也跟姜河有那麼長的交情在了,因此還是很快調整了過來,“……你家那個是兒子你當然不在意,算了,那接下來,咱們就談談正事兒?”
姜河從座椅裡直起了身子,正色迴應道:“好,談談正事兒!”
“項目進展如何?”
“不算太理想,難點比想象中多。”
“硬件還是軟件的問題?”
“在我這裡,你覺得軟件是問題嗎?”
“這……還真是無法反駁。所以,是設備上又有什麼不妥?”
“是啊……大致是我一開始的期望太高了吧……或許還得再等設備成熟幾年。”
“那這個項目你準備暫停了?”
真白父親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言語間滿是困惑。在他看來,姜河可不是那樣一有困難就放棄的人。
這世上面對難關時,有很多種人。有撞了南牆回頭的,也有一直撞,直到把南牆撞破的。依照他對姜河的瞭解,對方無疑是屬於後者。
“那倒不必。”姜河語氣淡淡,似乎並不爲自己所面臨的困境感到爲難,“反正又沒有什麼看得上眼的項目,就這樣吊着唄,家大業大的,也拖得起。”
“……「江河軟件」說話的底氣還真是足。”
“那不然呢,老朋友?”
“哈哈哈——!是啊,這纔是你,老朋友。”
……
週六上午,雲高天闊。
“打擾了——?”
姜煜揹着吉他,敲了敲門,發現無人迴應後,也沒有驚訝,只是皺了皺眉,徑直推開了錄音室的厚重木門。
隔音效果良好的木門剛一被推開,就聽得一陣陣明快的樂隊演奏聲從其中傳出。
吉他、貝斯、架子鼓、電子琴。
悉心側耳聽了一陣,辨認出每種音色後,姜煜笑了笑,邁步走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