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料峭春寒,雲捲雲舒。
已入初春,但空氣中還殘存着幾分冬日的寒氣。
這是一個相當平常的東京早晨,櫻花含苞待放,電車川流不息,人羣來來往往。車站旁的小店裡老早就飄出了熱氣和香氣,辦公樓裡到處都是上班族忙碌而略顯疲憊的身影,學生們也待在教室裡,略帶睏倦地聽着早上第一節課。
但今天也稍微有些不同。
私立豐之琦學院,三年級學生的畢業典禮,就在今天上午舉行。
今天除了三年級的學生外,全校所有學生都放假。不過若是想想馬上就是這學期的期末考試,似乎也沒什麼值得好欣喜的。
於是,就在這樣一個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平凡而又普通的日子,姜煜在送完了真白和小埋上學後,回到家裡換了一身衣服,又急匆匆地出了門。
嗯,帶着麗塔一起。
沒辦法,誰讓這位少女似乎暫時不打算回英國,因此整天也顯得有些無所事事的。不過據本人的說法,是來之前就拜託父母在學校請好了假期,還沒到期限所以不想回去。
帶着執意跟來的金髮少女,姜煜輕車熟路地走進了一間咖啡廳。迎面而來的,是一位笑吟吟站在中央舞臺處的年輕女人。
而後,就在麗塔詫異的眼神中,年輕女人毫不客氣地在姜煜打招呼的時候,用力捏了捏對方的臉頰,而後者不僅沒有生氣,還一副賠笑的求全樣子,簡直讓人不明所以。
於是,待得那位年輕女人離開後,麗塔終於是沒忍住湊上前去,問道:“煜君跟那個……唔,那位女士是熟人嗎?”
姜煜揉了揉臉頰,點了點頭,無奈說道:“我一年前在這裡打工,杏子小姐是這裡的老闆,對我照顧了不少。而且……嘛,還稍微在其它地方有些因緣。”
看着姜煜一副不願多說的複雜表情,麗塔心中雖說有些好奇,但還是抿脣微笑,示意瞭解,沒有再多問。
隨後,在麗塔好奇的打量目光中,姜煜跟一位不知從哪裡突然冒出來的黑長直髮少女打了個招呼,兩個人一起忙碌了起來。
……
“呼……呼……應、應該……趕上了吧?”
有些艱難地嚥下一口唾沫,倫也看着眼前早已看慣了的大門,心中不由得舒了口氣。
剛剛從咖啡廳那邊跑過來的他,生怕由於自己的失誤,導致幾人策劃了好多天的活動給付諸流水,因此哪怕從理論上來說時間相當充裕,他還是盡力壓榨出了腿上的每一分氣力。
看着跟往日裡不同,顯得略顯清冷寥落的校園,倫也並沒有露出什麼意外的神色,放緩呼吸,信步邁入。
穿過中庭,換上室內鞋,再順着樓梯盤旋而上,經過走廊,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教室,倫也哪怕早已在各種各樣的作品中經歷了類似的場景,心中還是不免生出了幾分唏噓。
原來,所謂的畢業,到底是這樣一副光景、這樣一種莫名的心緒嗎?
聽着從體育館傳來的隱隱約約的聲響,鬼使神差的,倫也稍微拐了個彎,來到了緊閉着門扉的視聽教室。
動作無比自然地從口袋裡掏出本該是違反校規的鑰匙,倫也打開了教室的滑門,看着整體光彩跟印象中稍顯不同的教室,看着絲毫沒有變化的座椅,看着縱使擦拭乾淨但還隱隱約約帶有些許昔日痕跡的白板,臉上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是了,平時來這裡的時候,總是放學之後。
整整一年時光,季節輪轉之中,迎接他們的,一直都是夕陽。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夕陽也不盡相同。
春天,在暖意結束瞬間的溫和夕陽。
夏天,仍帶着暑意高掛的炎炎夕陽。
秋天,有一絲絲寂寥感的暈黃夕陽。
冬天,彷彿催促着歸家的暗淡夕陽。
而他們一羣人,總就是在這樣的CG背景下,進行着無意義的爭執或者充滿了玩鬧意味的創作活動。
那時候的一羣人,又如何能夠想到,自己一點一滴創作出來的作品,能夠在銷量和輿論上都大獲成功呢?
不,倒也不一定。至少,他肯定是有所暢想的吧?
想到自己那位春假之後似乎有所蛻變的友人,倫也不禁露出欣慰中略顯寂寞的笑容。
創作者啊……
察覺到自己無意識間發出的嘆息後,倫也連忙用力揉了揉臉頰,暗道自己今天可不是來這裡傷春悲秋的,可別忘了正經事。
一念至此,倫也看了一眼時間,又仔細聆聽了片刻,那似乎從不遠處傳來的、隱隱約約喧鬧起來的聲音,把臉色一正,打起了精神,盯着校園中庭。
他在尋找一個即將到來的、跟今天這個氛圍格格不入的人。
……
真是無聊。
在心中冷淡地給出了自己的評價後,詩羽邁着毫不遲疑的步伐,準備朝校門口走去。
而她路過的地方,滿滿的都是聚在一起的人羣。
笑着圍在一起講話的男生們;邊哭邊擁抱的兩個女生;彼此顯得青澀害羞的男生與女生;興高采烈地拍紀念照的男女團體。
儘管聚集的人們就像那樣,有形形色色的反應,不過共通的是,所有人手裡都拿着細細長長的桶子。
詩羽當然也是如此。
只不過她對此,卻並沒有太大的感觸。就好似這所有人一生一次的一幕,竟是無足輕重一般。
而這種心境在外的具體表現形式,就是她看上去跟四周格格不入,也就格外地好找。
畢竟,在一衆依依不捨、相擁相泣的人羣當中,一個看上去就想要儘快回家的身影實在是再顯眼不過了。
以非常冷淡的視線,拒絕了前來邀請她參加之後舉辦的聚會的同學,用非常不成熟的方式,切斷了跟同學們之間的聯繫,詩羽抹掉心中一抹淡淡的遺憾與荒唐,靜靜往校外走去。
而就在這途中,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詩羽學姐!”
“誒?……倫也……學弟……?”
一驚,一乍。
倫也看着表情詫異不已的詩羽,倒是顯得有些尷尬,攤手說道:“就算是我……學姐你也不用這樣驚訝吧?”
“……”詩羽深吸一口氣,恢復了一副冷淡的表情,問道,“怎麼了?特地在畢業典禮的時候埋伏在這裡?”
倫也呵呵一笑,也不多做解釋,只是說了句:“嘛……學姐你先別問,跟我走吧,大家還在等你呢。”
“大、家……?”
詩羽隱隱約約猜測到了即將發生的事情,但那種事情,卻是讓三天前剛剛下定了決心的她,更是無地自容。
“明明不用這樣的……明明乖乖讓我死心就好……明明……”
“詩羽學姐?你怎麼了?快跟上哦!”
面對倫也的呼喊,詩羽收起了一臉複雜的表情,定了定心神,邁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去。
……
“馬上就到了嗎?”姜煜放下手機,對身邊兩位少女說道,“等會兒就拜託你們倆咯?麗塔,白石。”
白石環奈拍了拍胸脯,一副興致滿滿地表情:“沒問題!”
麗塔則是眼珠轉了轉,笑道:“我也沒問題噢~不過,嘛……之後再跟你說吧!”
“啊?哦……”
姜煜看着一眼故作神秘的麗塔一眼,暗道無外乎是想提出什麼要求而已,自己想來是沒問題的!
嗯,應該。
“還有,燈光就拜託你了,加藤!”
似是想起了什麼,姜煜又衝着不遠處歇息的少女囑咐了一句。加藤惠聞言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走到了後邊燈光控制處。
一旁,加藤杏子正雙手環胸,饒有興致地看着這一幕。
作爲以一個上午的營業時間爲代價,借出了咖啡廳的主人,姜煜等人自然沒有理由或者藉口把這位想看熱鬧……哦不是,關心侄女交友情況的姑姑拒之門外。
於是,就在幾人嚴陣以待中,本來緊閉的門扉被推開,咖啡廳內的燈光也不知何時被加藤惠完全關上,只留下了舞臺周遭一塊。
姜煜輕輕停在琴鍵上方的雙手也按了下去。下一刻,對於在場諸位來說,都算不上陌生的曲調,在靜謐的空間中悄然響起。
“流轉變幻的季節裡
突然感受到了時間漫長
匆忙度過的日子裡
我與你一起描繪着夢想
……”
加藤杏子耳畔突然聽到這首歌,不由得失笑。然後一瞬間的,似乎是回到了那個也曾多愁善感的年紀。
這是大概十幾年前的知名電視劇「一公升的眼淚」的插曲,後來這首在結尾演唱的歌曲,又作爲一個高考勵志短片的BGM而廣受關注。這也是無論加藤杏子這個年紀的女性,還是加藤惠等年齡的女生,對此都挺熟悉的原因。
「3月9日」,既是歌曲名,也代表着畢業之日。
就如同天朝的高考日子定在6月7、8日,隱含了“錄取吧”的祝福一般。3和9兩個數字,在日語裡讀起來,也跟英文中的“Thank you”類似,因此在不知是特意爲之,還是牽強附會的情況下,又由於三月份是日本高校的畢業季,導致這首歌在一段時間裡,竟是成爲了日本全國高校的畢業曲目。
當然,這股十幾年前刮起來的熱潮,到了今天當然不復昔日盛況,但這首歌也在潛移默化中,染上了幾分依依惜別的離愁。
於是,當詩羽走進咖啡廳內,看見便是一片漆黑之中,那端坐於光芒之下,低吟淺唱的少年。
聽着那熟悉的嗓音,唱着那首雖說自己並沒有多大感覺,但姑且也算得上熟悉的歌曲,詩羽脣角扯了扯,似哭,似笑。
“……
閉上雙眼,就會看見你的身影
我成長得多麼堅強了呢?
希望對你而言
我也是這樣的存在
……”
歌曲步入副歌部分,但卻一點不顯得嘈雜或者高昂。而姜煜所採取的這種類似民謠的緩緩述說的唱法,卻又恰好契合了畢業之時淡淡的離情別緒。
這種時候,跟朋友彼此再見的不捨心情,還有對於未來若有若無的嚮往與不安,想必是彼此佔了一半一半的。
而這首歌以這種方式演唱,所告訴旁人的,大概就是無論你走到何處,總歸會有人陪伴在你身旁,在你失落時給予你安慰,在你快要放棄時伸出臂膀,在你疲憊不堪時給予擁抱。
至少,白石環奈是這樣理解的。
她看着舞臺之上的少年,眼睛裡逐漸沾染上了瑰麗的色彩。
她情不自禁的想到,若是自己畢業之時,能夠有人爲自己做出這種事情,她一定會哭出來的吧?
雖說畢業典禮上那彷彿孤注一擲的告白,大多數時候都會變成和稀泥。但若是在對方做出這種事之後再告白的話,無論是什麼樣的女孩子都會心動纔是。
等等——!前輩不會是想?!
白石環奈臉上浮現出了驚訝的表情,而下一刻,那驚訝盡數化作爲欲說還休的躊躇。
“……
希望對你而言
我也是這樣的存在
ah……”
伴隨着最後那極盡溫柔的輕輕哼唱落幕,咖啡廳內的燈光猛地一亮,麗塔和白石環奈兩人,恍然大悟一般一前一後拉響了手中的紙炮。
聽着那連續兩聲“砰砰”,詩羽彷彿也回過了神來,嘴脣輕抿,神色複雜地看着從舞臺上走過來,面帶微笑的少年。
姜煜不着痕跡地瞪了麗塔和白石環奈一眼,衝着面前緊緊在胸前握着細長桶子的黑長直髮少女,朗聲說道:“恭喜畢業,學姐!”
下一刻,彷彿被按下了什麼開關似的,之前還有些發愣的幾人,也紛紛送出了自己的祝賀。
“恭喜你畢業了!詩羽學姐!”
“恭喜畢業!霞之丘學姐!”
“恭喜畢業咯!”
加藤惠也悄然從後邊走了出來,站在詩羽的面前,一雙水波不興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對方,用一如既往的平淡語氣說道:“霞之丘學姐,恭喜你畢業。”
“……謝謝。”詩羽深呼出一口氣,彷彿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環視了周圍一圈,語氣玩味地說道,“你們弄這麼一出,不只是爲了向我祝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