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在醫院閒躺的幾天,日子其實過得不錯。每天都吃到舒念做的便當,傷口重縫之後也無大礙,照樣吃吃喝喝成日和護士調笑。

只要有心去做,我還是頗討人喜歡的,護士們一邊笑罵我「好過分」、「臭男人」,一邊給我特惠照顧。成爲最受歡迎的病人,生活舒適,我樂不思蜀,都不想出院了。

我美滋滋地把住院當度假,區別只在於別人跑去地球對面沙灘上曬太陽,而我在醫院牀上曬太陽而已。四面白牆,有時候很給人以逃避生出的安全感。

謝炎臭着臉把病房門推開的時候,我正窩在牀上看護士們偷渡給我的言情雜誌,看得噴笑不已。一擡頭看見那種討債面孔,被嚇得差點打了個嗝。

我的弟夫凶神惡煞往牀頭放了一個保溫杯,手勁之大,連實木都爲之顫抖,「你是要賴到什麼時候?」

「呃,」我一向欺軟怕硬,頓時惶恐,「謝少爺,住院費用好像是我自己付的吧?」

「小念還在恢復期,他也是病人,身體比你弱多了,每天給你洗菜做飯,大老遠送過來,你覺得很好玩嗎?」他對我不夠蒼白的臉色報以嫌惡的眼神,「你一個大男人,這樣撒嬌,未免太過了。」

「要靠這樣證明他重視你,你的伎倆也太幼稚了吧。」

我惱羞成怒,「你少胡說八道。」

謝炎嗤嗤冷笑:「別以爲我看不出來。這招我用得多了。你還嫩着呢。」

我不由得勃然大怒:「你這種幼稚鬼,還好意思說我!」

兩人四眼血紅,羽毛豎起,好鬥的公雞一般對峙着,門又開了。

媽的,我門上「謝絕訪客」的牌子是掛假的嗎?

「謝炎,你只拿了湯,忘記帶湯匙……」

謝炎一見來人,立刻骨頭軟了一半,臉上迅速調整成愛妻笑容。這回換我冷笑。

「湯匙哪裡買不到,你還特意送來。」

那男人老實地:「我還是想來看看我哥。」

我心曠神怡地「哈」了一聲,謝炎笑容僵硬在臉上,從牙縫裡說:「他有啥好看。」

我是沒啥好看,但在那男人眼裡,我臉上就像長了朵花,讓他不時要偷眼瞧一瞧。

我們兩個都是有點年紀的人了,拉拉扯扯怪肉麻的。

所以只坐在一起,他給我倒湯,我大嚼戒菸糖。並不說話,只偶爾對視。

我漸漸被他那種含情脈脈的眼光看得都快毛骨悚然了。

謝少爺纔不管他含的是哪種「情」,一律醋海生波:「這人根本就沒病,你幹嘛要照顧他!」

「他在住院,需要補身體……」

「我也需要補啊!」

謝炎言辭懇切,手腳卻不太正派。真不要臉。

舒念忐忑了一會兒,說:「那個,我來是想跟你說,過幾天我們也該回s城了。」

「嗯。」我埋頭喝湯。

他們在這裡待得夠久了。舒念手術後多留了幾日,謝炎擔心他被某人覬覦,自然也守着不肯走。我倒好奇謝家管事的怎麼能這麼閒。

走吧走吧,留得越久柯洛會越開心,我現在內心陰暗,就是見不得他好。

「這麼問可能會讓你爲難,」舒念看着我,「但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跟我回去?那邊一切也都很方便,工作啊,住所啊,都是現成的。」

我愣了愣。

「如果不喜歡,不用勉強,」他謹慎地,「你可以先來住一段時間,看習不習慣。」

見我沒回應,他又退而求其次,「其實兩地隔得也不遠,你不想來s城的話,我可以每週來看你。但是你一個人過,吃飯什麼的就不方便,跟我們一起住也好有個照應……」

這傢伙真是麻糬一樣軟綿綿的個性,我又覺得有些煩躁。

謝炎相比之下就不客氣得多,「你綁架過小念,我不記恨是不可能的。但你捐了骨髓給他,又是他哥哥。來s城,我不會虧待你。」

當天我就收拾出院了,這個度假的地方並不好,明明囑咐了不要放訪客進來,護士還總是辦事不力,連謝炎這種煞氣騰騰的也不幫我攔住。

我去找林竟,約他出來喝酒。爲了慶祝我「痊癒出院」,他送了我一盒durex。

「大叔,看你最近一直都是大便臉,一定是很久沒有**了。」

不過他說得也沒錯,我近來都沒去narcissism消費。像我這種食色性也的人,那方面興趣居然淡薄了,這真是不好的現象。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跟那些美少年在牀上,也覺得心裡是空的。

「小鬼,」我戳他腦袋,「我打算去s城了。」

林竟張大嘴,再度口吃道:「爲、爲什麼?」

「你也看到了,」我攤手,「我那天色迷心竅了,對柯洛下手。雖說是未遂啦,但他要找我算帳,那我會吃不了兜着走。」

林竟沉默了一會兒,有些憂悶,但很快便豁然道:「也沒什麼不方便啦,又不遠,飛過去才兩小時,有空我去找你吃飯。再說你混得不好也會回來……」

我曲起手指敲了他的腦袋,「對不起。以前沒有好好待你。」

如果我當年沒有那麼玩世不恭,不那麼張狂,能定得下性來,沒有辜負他,我們也許都會比現在要幸福安穩。

林竟做出花容失色的樣子,撲上來就揪我臉皮,模仿某漫畫角色呼喊道:「你真的是lee嗎?把你的面具給我拿下來……」

吃喝之後從店裡出來,兩人沿街散步。

醉得差不多了,腳步踉蹌,指天劃地,大呼小叫,十分出醜。

我突然警鈴大作,一把抓住林竟,「喂,借我摟一下。」

我迅速一手環住他的腰,親密又甜蜜地。

最糟糕的就是在你醜態百出的時候路遇心上人。

柯洛正迎面走來。

他手裡提着東西,臉頰上微微有些淤青,那天我下手真的太重了。

見到我們倆,柯洛顯然很意外,略微一愣神。但彼此腳下都未停,只那麼一瞬,便擦肩而過了。我有點想跟他說句什麼,只不好回頭。

林竟拍拍我搭在他腰上的手,「lee,你是真的很喜歡他吧。」

我哈哈一笑:「胡說。」

林竟看着我正不自覺探進兜裡取煙的手,「算了吧,你的習慣還是改不掉。」

我只得乾巴巴咳了兩聲。

「你要是對他肉體之外的東西沒興趣,等你走了,我可真要去追他了。同一屋檐下,這種上等姿色,叫人怎麼忍得住哇……」

我立刻掐住他脖子,「你敢!」

有人敢玩弄柯洛,我會把他打成篩子。

既然打算了要走,剩下時間我就忙着和林竟出門玩樂。

這天約去k歌,林竟先到,去訂中包廂,麥克風多,我們可以一手一個吼到痛快。

我到包廂門口時林竟正立在門口一副放風狀,見了我便大喜過望,「你來得正好!」

「柯洛在裡面。」

「我欠錢不還,他正發狂沒處泄火,你快來給他順順氣。」

我一邊被往裡推,一邊還不忘掙扎着問:「奶奶的,爲什麼是我啊?」

「你皮厚肉粗啊。」

門「碰」地一下關上了,沙發上的柯洛聽到動靜,擡起頭來,神情意外。四目相對,兩人一時都有些尷尬。我在門口僵了一會兒,還是笑道:「hi,你也來了?」

「林竟說約了很多朋友一起唱歌,」他頓了一下,「不過我不知道你也會來。」

林竟這死小鬼在玩什麼啊。我有點牙癢。

靜默了半天,還是他先開口:「我看是不會再有人來了。」

我笑:「林竟的花樣。我看他是想追求你吧。」

「追?」柯洛愣了一愣,笑了,「我長這麼大,還從沒被人追求過呢。」

這個死遲鈍的傢伙。但認真一想,我也不算真追過他。除了吃他豆腐,吃別人豆腐,死鴨子硬嘴巴,我還幹了些什麼啊。

我看着獨自坐在角落裡的青年,心裡有些亂。

原本還想着我們說不定會從此冷戰下去,也許老死不相往來。但我沒料過我會走。

想到以後就見不到他,那些硬邦邦的東西,似乎也變得有些酸有些軟。

人之將別,其言也善。我覺得我該向他道歉。

「那天的事,對不起。」

柯洛沒吭聲。

「是我犯了糊塗,我不該強迫你。」我好像還是第一次這樣低頭。

「對不起,」安靜了一下,他也低聲說,「把你傷口弄裂了。我只是本能。」

兩人又靜了一靜,屏幕上是ozone的《dragosteadintei》,中文版被唱得快爛了,林竟一天到晚都喜歡嚷嚷「看見蟑螂也不怕不怕了」,聽那「ma-ia-hii,ma-ia-huu」得那麼歡快,剛互相道歉過的兩人都不禁尷尬。

「你要唱下去嗎?」

柯洛苦笑道:「我五音不全。」

這樣兩人獨處,最後的時間,我怕會忍不住想再親一下他。

下樓結了帳,我用累積的消費點數換了個hellokitty的手錶,雖然很不實用,但現在不兌,以後也用不着了。

兩人一出大門,就該告別了,他家和我的公寓分別在兩個方向。但我說不出口。略微站了一站,柯洛問:「你等下有事嗎?」

「我本來跟朋友約了要去蹦級,結果被林竟拉來唱歌……現在還早,仍然可以去蹦,你要不要一起來?」

我什麼也不怕,就是怕死,死了什麼都沒了。對我來說,腰上捆個繩子從那麼高地方跳下去,就算不死,其實也是找死。這種事情,我從來都不幹。

柯洛幫我捆好腰上和腿上的繩子,「準備好了嗎?」

「沒問題。」我乾笑着看他。

「你沒事吧?」他看着我,「臉色好難看。」

這個不難,只要鬆手,往前一撲就好了。剛纔看柯洛跳得那麼漂亮,簡直像飛一樣,我多吃他十幾年的大米、麪包,怎麼也不至於做不到嘛。

「不要怕,繩子非常緊,你很安全。」柯洛在身後安撫我。

我深呼吸了兩下,往腳下看看。不看還不好,這一看,我的娘耶,頓時一陣天旋地轉,雞皮疙瘩起了一背。

「我、我……」我終究沒勇氣,腿都挪不動了。

「我數一二三,數到三你就跳,好不好?」

我死撐着傻笑兩聲。

「一,二,三……」

「等、等下,你數到五吧。」

「……不如數到十吧!」

聽到「十」的時候,我一咬牙,身體往前衝。但沒有下墜的感覺。

「lee……」柯洛聲音有些無奈。

我衝是衝了,手指還扣着扶欄死活不肯放,掰都掰不開。

「如果實在害怕,就不要跳了,沒關係的。」

我定了定神,「你陪我跳吧。」

重新來了一次,柯洛也綁好繩子,然後摟住我的腰,「lee,可以放手了。」

我手指還是死皮賴臉粘在欄杆上。

柯洛笑着:「你不放手是不行的啊。」

我頭皮發麻,掙扎着一根,兩根,終於把手指完全鬆開。

身體從高空中落下來,我立刻緊緊抱住他。無邊的暈眩。

整個世界都在起落中晃盪,世界是倒過來的,搖晃的,根本不真實。

除了貼着我擁抱的這個人。

我張開眼睛,又閉上眼睛。

「很、很有趣。」我顫抖道,雙腳重新碰着地面的感覺還有些晃悠悠的。

柯洛笑着幫我解繩子,看我手抖得跟抽筋一樣。

「看起來很可怕,其實玩玩就知道了,這個不難的。」

我知道。我本來以爲自己死都沒法放手。但真正鬆開了,卻好像,也還好。

我一直覺得無法忍受看不見他的生活。但是也許,生命裡沒有了他,除了空虛一點之外,也沒什麼大不了。

「今天多謝款待,這個給你。」我掏出兌換來的卡通表。

柯洛接過那粉白小貓臉的手錶,笑了:「謝謝你。」

「對了,」我轉過頭,「我明天就要去s城了。你陸叔叔會找到更好的人手來幫你的。放心吧。」

我想我了料得到他的反應。

但是柯洛說:「嗯,我知道。」

我張大嘴巴,不知何時被林竟傳染了生吞雞蛋的可笑表情,「你怎麼知道?」

柯洛安靜了一下道:「你辭職了。辭職以後公司的公寓會收回,但也沒見你另外找住的地方。而且舒念這幾天很高興,他要回去了。如果是跟你分開,他一定會傷心。」

我一時反倒不知說什麼好,直直瞪了一會兒眼睛,大聲誇獎道:「好小子,很敏銳嘛,你和柯南其實是兄弟吧?」

柯洛「嚇」的一下笑了,搖搖頭,「還有,林竟走之前剛告訴我了。」

見他笑,我也跟着笑,跟着搖頭,「那小鬼真是大嘴巴。」

原本指望着會看到他吃驚的神情。意外,挽留,不捨,一點愧疚,些微遺憾,什麼都好……結果居然什麼都沒有。

兩人面對面站着,我能看到自己腳下被夕陽拉得扁長的影子,看起來很癟三。

他問:「你會喜歡在s城生活嗎?」

我打了個哈哈:「那是啊。我在t城混得不行,但等到了s城,吃喝拉撒都有人照顧,我弟夫又有權有勢,萬事也有他罩着。我豈有不喜之理。」

他又不說話了。

我們剩下的相處時間在一分一秒流逝,但彼此只是在百無聊賴地沉默着。跟想象的真是差太遠。我可是幻想過他也許會失控,咆哮一聲,或者沉痛表情,灑兩滴熱淚,或者雙目如赤,一把抱住我……

不好意思,中年人空虛寂寞的心靈容易想太多。

我逐漸有點心酸起來,嘆口氣,「小鬼。」

他看着我。

「你會想我嗎?」

他還是看着我。

大概是光線變差的緣故,青年的臉看着像罩着曾霧,好像不止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沒得到迴應,我泄憤地用力彈他額頭,「真是沒心沒肺啊,林竟都比你強。我們好歹也有過一段吧,一夜夫妻還百日恩呢。」

柯洛任我把他光潔的額頭彈出好幾個紅印,只略微抿住嘴脣。

「好了,」我收回手,大聲道:「過去種種好比昨日死,昨日像那東流水,奔流到海不復返,忘了也好。你lee叔要去開創新生活,奔向美好明天了。」然後豪氣干雲地一揮手,「再,見。」

他又笑了。今天他笑得真多,居然都沒有分別的悲傷,但好在有些溫柔。

「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再與他客氣,也不再彆扭,乾脆地點頭,「也好。」

「我請你喝一杯吧。」

我還以爲,因爲要分離才表現友善多情的人是我,卻想不到其實是他。

喝完酒,回到家,我就豪爽地把他送走了,然後洗刷乾淨,清點了一下打包好的行李箱數目,上牀睡覺。

直到深夜都無法入眠。

我爬起來抱出laptop(筆記型電腦),開機,上網掛着同志論壇的聊天室。夜深人靜正是熱鬧的時候,獨睡空牀又不甘心枕畔無人的男人們都出動了,或雙雙調情或獨自哀怨,屏幕刷得倒也不慢。

我也化身「男人三八一枝花」,照舊要挑名字可口的來調戲一番,以緩解胸中鬱結之氣,促進睡眠。

打了幾行字,卻提不起興趣。

「花大叔今天不夠猛喲。」

「是啊,三八今夜似乎有點萎。」

這些簡稱只會讓人心情更壞,我咆哮了一陣,把會客室弄得烏煙瘴氣,導致屢次被踢。我情緒惡劣,惱羞成怒地關了聊天室,開始看同志黃色小電影。

有人在論壇裡「密」我:「你怎麼啦?」

「遇到不順心的事,」我想了想,「很不順心。」

我手指懸在鍵盤上,卻答不出來。這個難友人很好,一定會安慰我。但是我不行。我沒法讓別人看我的傷口。除了疼痛,還會加倍地羞恥,我這麼要強。

他下線前好心地勸我:「睡覺吧,再難過的事,睡一覺就過去了。」

我謝了他,繼續看電影。耗眼過度,疲勞酸澀,我不知道我盯着黃色電影的老眼裡是不是有眼淚。

過去經歷了什麼並不會讓我軟弱,以後需要面對的纔會。

快刀斬下只需要一瞬,只是那日後的想念,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停止。一想起來,就覺得,漫長得熬不住。

第二天謝炎和舒念一起來接我去機場。林竟沒來送我。我知道他,他喜歡接機,但從不肯送機。慶相逢,憎別離,誰不是這樣。

柯洛倒來了,大概是送舒念。這種時候謝炎也不見大方,對柯洛依舊防得很緊,不怎麼給他找舒念說話的機會。我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天,以長輩姿態安慰這可以當我兒子的小鬼。

「s城也不遠,你來看你家小念的時候,記得給我捎點好東西。好吃的好玩的,記得孝敬長輩啊。」

柯洛筆直地站着,眼睛有些發紅。

我取笑他:「你哭過嗎?」

他點點頭。

「你在喜歡的人面前哭過嗎?」

他想想,又點點頭。

我笑着拍他腦袋,「真沒出息。」

男人該像我這樣,無論如何都要瀟灑,尤其在喜歡的人面前。

快輪到我過安檢了,我叫他:「喂,關於我的不好的事情,你就都忘了吧。」

柯洛低着頭,「我知道。」

「知道你對我好。」

我「哈」了一聲,接受了這個鼓勵獎,摸摸他的頭,「客氣了。」

他看起來溫柔,性子卻很硬,就像我一直不敢提陸風的事,而也許他早就知道了,他只是等着陸風承認。陸風不開口,他也寧可自己是孤兒。

誰也不能催促,強迫他什麼。越是敲打,他那層殼越是冷硬,只能用胸口熱熱地捂着他,等他從殼裡孵化出來。

可是我想,我已經捂不住了。

三人都過了安檢,我回頭看他還在那站着,揮揮手,跟他告別。

他突然說:「lee!」

也僅此而已,機場忙碌的人潮裡,沒有什麼是定格得住的。就像初見時候他的模樣,記憶還清晰。視野裡他的臉卻已經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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