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8章 負何碑
佑國護國聖獸還在攻擊仵官王。
龜背所負的上城,猶在沸騰血火。
鄭朝陽與平等王的對撞還未出現結果。
閻羅王已經落下了終結命途的一擊。
仵官王憑藉超強的生存能力,站出來打草驚蛇,引發佑國護國聖獸的攻擊。
都市王通過趙蒼對護國聖獸的操縱引導,迅速找出趙蒼的真身所在,同時擾亂城防。
轉輪王第一時間趕到目的地,封鎖目標酒樓,構築囚籠。
泰山王攻堅,楚江王、宋帝王直接入籠清場。
平等王趁機屠龍殺帝,竊奪國勢,並以此阻截強援。
閻羅王則負責抹殺意外……
甚至於,新請來的卞城王,和首領秦廣王本人,也都是應對意外的後手——不知是否應該說遺憾,趙蒼對於自己的生死,並沒有準備足夠多的意外。
所謂的“民心所向”根本不能護住他。一頭空有接近洞真實力、但缺乏足夠智慧的巨龜,不足以攔下所有敵人。精心構築的“隱巢”,很快就被找了出來。精挑細選的貼身護衛,根本不堪一擊……
地獄無門的整個行動過程並不複雜,每一個環節都很清晰,有一種行雲流水般的美感。
這種流暢,體現的恰恰是地獄無門對殺人這門技藝的深刻理解、對整個佑國的情報洞察。至於幾位閻羅卓越的執行能力,卻是最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
能夠在地獄無門這種長期遊走在生死邊緣的組織裡活下來,坐穩閻羅之位,怎麼可能有弱者?
閻羅王爲趙蒼蓋上眼簾,順手將這具屍體推落高空的同時。
轟!
鄭朝陽與平等王的對撞,已經產生了結果。
哪怕平等王利用屠龍殺帝竊奪了巨量的國勢之力,也終沒能擋住駕馭軍陣兵煞的鄭朝陽,直接被一拳打爆了護身金焰、打爆了烈陽之環……鮮血狂噴地墜落。
但趙蒼已經死了。
天佑之國實際上的統治者,操縱朝政近百年的趙蒼,死在秦廣王都還未出手的此刻。
曾經高踞上城,生殺予奪的大人物,在三年之後再次面對那個逃出下城的青年……這三年來所有的精心準備,竟然一觸即潰。
他們三年之前其實沒有見面,沒有對話。
三年之後也沒有。
彼時一個馬上要成爲龜獸食糧的年輕城主,還沒有面見國相的資格。
現在一個召集諸多修士護衛、佈置狡兔數窟,躲在暗處操縱護國聖獸的老朽,也不足以等到秦廣王親自出手。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間事,誰能料盡?
此刻,整個上城在搖晃,整片大地在顫抖。
失去了秘法引導的巨大龜獸,好像情緒漸趨失控。
在追逐仵官王的過程裡,它逐漸不再控制力量,而是肆無忌憚地宣泄自我,在這第二十七城肆意踐踏!
仵官王在極短時間裡,接連使用替死手段,方纔留得殘命。此時左手已經齊臂而斷,右手五指也已經光禿禿。甚至於黑色棺材裡的血液,都已經乾涸。
但這個時候,忽然光影一晃。
在巨大龜獸的眼眸裡,有一副圖景如此清晰,且越來越清晰——
一身黑色帶血紋的官服,一個挺拔的身姿,一張名爲“卞城”的面具!
嘩啦啦。
這頭巨大龜獸的神魂世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海。
卞城王顯現六慾菩薩之相,踏足這片狂亂的海洋中。
他看到——
驚濤狂卷,浪涌如奔。
重雲低壓,雷蛇萬轉。
一頭巨大如山巒的龜獸,在茫茫無際的怒海中拼命地巡遊,攪動狂瀾。
神魂世界的它,比現實層面更顯龐巨。它擁有龐大到難以估量的神魂力量,但在此間的表現,卻比現實層面更呆滯。
這樣的一頭巨龜,橫衝直撞於黑水濤峰,狂亂的狀態之下,竟有一些驚怯。
而神識所化六慾菩薩降臨此間,照耀佛光,顯現異彩,叫它看到——
重雲散去了,雷光已無蹤,金黃色的太陽懸在遠穹。天與海在遠處相接,大片大片的燦爛晚霞,漂浮在穹頂,也垂落在水中。
萬里清波如鏡,平緩得沒有一絲波瀾。
微風輕輕地拂過,將陽光勻稱地吹散在它身上。懶洋洋的,叫它舒適極了。
在神魂世界中仍然遮掩以閻羅面具的姜望,自是不能如他此刻所表現的那樣輕鬆。
這隻龜獸的神魂表現,叫他聯想起曾經在近海羣島遇到過的海獸——被海外宗門以禁制奴役的那種。
相對於現實層面幾乎無法被打破防禦的恐怖表現,這頭巨龜的神魂要混亂得多,也脆弱得多。
儘管如此,這頭巨大龜獸的神魂之力,也實在太龐大了一些。
以姜望遠超一般神臨修士的靈識,與之相較,也好似巨石於高山。
要以六慾菩薩鎮撫這樣的神魂,幾如幼童馭瘋馬。一個不慎,就要被掀翻踩踏。他現在完全是憑藉高超的騎術,在刀尖上漫步。
姜望並不打算抹殺或者傷害它的神魂——那樣必然會引起激烈的反抗。以這頭龜獸恐怖的神魂力量,一旦毫無保留地宣泄出來,現在的六慾菩薩根本無力壓制。
他只是要叫它安靜片刻,平撫它的情緒,叫它不至於影響其餘閻羅的行動。而這正是尹觀交代給他的任務。
戴閻羅面具的六慾菩薩,愈發有神魔一體的矛盾感。
在戰鬥中對這門道術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在遍照八方的佛光中,姜望體悟着莫可名狀的罪與慈悲。
嗡嗡~
先時趙蒼遠距離引導巨大龜獸的囈語,於此時被完整復刻出來,在這片海域裡如歌輕吟。
雖然缺失法陣,也沒有相應的秘術配合,但仍然帶給了龜獸極大的撫慰……且在聽欲極限的膨脹中,使得它其樂無極!
於是在靜海之中,賞美景,聽美聲,感受溫暖滋味,載浮載沉……
神魂世界裡發生的一切,極難爲外人察知。
人們只看到,那巨大龜獸本來狂肆暴虐,幾乎要將仵官王撕碎,將整個二十七城都踏破。卻在神秘的卞城王出現後,立時靜止了。
氣質冷酷的卞城王,以體型論,甚至沒有佑國這護國聖獸的眼睛大。
可是他緘默地懸立在巨大龜獸的身前,壓制得巨大龜獸一起緘默!
從巨龜足下倖存的下城百姓,倉皇地逃往更遠處。當然不會感謝卞城王,只覺得地獄無門的這一位閻羅,比發怒的聖獸更可怖。
秦廣王在哪裡找來的人?
仵官王在心中淡淡地轉過念頭,還在猶豫要不要繼續進攻,耳中已經聽得這位新晉卞城王,冷酷如刀鋒般的聲音——
“去找你的目標,這裡交給本座。”
嘿。
仵官王不再猶豫。反手一招,將他的黑色棺材收攏縮小,斜負於肩後,而後身體怪異地一扭,已經竄向上城。
若是之前,他或許會生氣,一定要找個什麼機會,把這廝煉了才行。
但是現在……
消極怠工有什麼不好?
本來他一番辛苦進攻,連這頭大烏龜的皮都擦不破。
且他正要去看着鄭朝陽,免得那羣兇人把這具兵道神臨肉身破壞得太嚴重,影響他的後續使用。
一拍即合。
卞城王體貼得令人感動。
舉國菁華所累聚之上城,此刻陷入壓抑的靜默中。
現在,地獄無門全員降臨。其中四個神臨戰力,六個外樓巔峰!
反觀佑國這邊,只知翻滾龍牀的廢物國主被人摘了頭顱,實際掌控朝政的趙蒼身死,護國聖獸也不知被對方以什麼法子鎮住。
偌大的一個國家,羣龍無首。空有一個掌握五千負碑軍軍陣的鄭朝陽……
能打幾個?
這位佑國最強硬的將軍,緊握着一雙鐵拳,滾滾兵煞中看不清表情。
那些個文武官員,全都茫然不知所措。
先前的混亂雖然無序,還是一種生命力的體現。現在的靜默,幾乎等同於放棄。
上城人已經放棄掙扎。
佑國承平太多年,僵化太多年,於內沒有競爭,於外沒有威脅,在上城統治這個國家的當權者們,早已是一潭死水。驟逢劇變,能站出來的人寥寥無幾,還幾乎都被殺淨了。
但在這個時候,有一人飛天而起,昂然立於上城高空,在楚江王等一衆閻羅冰冷的目光下,朗聲道:“尹觀何在?”
此人面容年輕,衣飾質樸,腰間掛劍,其修爲——堪堪騰龍。
是才能夠飛天的地步。
但此時的他太見勇氣,叫正於神魂層面安撫巨龜的姜望,都有些驚訝莫名——這人還是當初的那個粉面公子趙澈嗎?
其人身周並無一個護衛,也無法在任何一個閻羅手裡撐過一合。
但他卻似全無懼意,只是大聲地喊道:“尹觀!我們聊聊!”
啪嗒,啪嗒,啪嗒。
長髮披肩、把閻羅面具系在腰間的尹觀,便從那下城之中,慢慢地走上來。踏在虛空,卻有清晰的腳步聲。
他的腳下,是破碎的城市、靜止如山嶽的巨龜。
他走到比上城更上的位置,平靜地看着趙澈。
在場的諸位閻羅,全都默默地散開,不再關注一個必死的人。
此時此刻,鄭朝陽感受到一種淵深如海的恐怖壓力,他下意識地擡足,想要站到趙澈身前。
但楚江王和仵官王幾乎同時看向他,一瞬間與他糾纏了氣機。但有動作,必然爆發。
他只能駐足。
身成神臨,麾下千軍,今日竟不能移一步!
而在這種壓力下,趙澈依然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冷靜。
他看着尹觀道:“你今天回到這裡,是爲了什麼?”
尹觀看着這個隨手即可碾滅的紈絝公子,並不說話。
趙澈自顧自地道:“如果你是爲了給你的好友曾青報仇,爲了給那些被護國聖獸吞吃的人報仇,那你現在已經做到了。”
“國主你殺了,國相你也殺了。順着這條線,滿朝文武你皆可殺之!這頭烏龜,如果你能殺,也儘可殺掉。”
“然後呢?你想做什麼?皇帝嗎?”
他左手提起一方璽印:“玉璽在這裡,你可以拿去。”
“你想挑戰舊有的國家體制嗎?你想改變這個畸形的國家嗎?你想帶給他們——”
他伸手虛虛劃過下城,遙指整個國家:“給他們更好的生活嗎?”
他躬下身來,雙手將玉璽捧起,恭敬地往前遞:“來,你現在就可以這樣做。你這樣的絕世天驕,想必有非凡的洞察,和庸才所不及的能力,想來可以爲佑國找到一條更好的路。我期待你。”
他往前走。
弱小如他,這一刻竟然咄咄逼人:“我期待你!來啊!”
他的情緒如此激烈。
但尹觀的表情平靜極了。
這位一手創建地獄無門的秦廣王,只是平靜地看着趙澈:“這就是你想跟我聊的一切嗎?”
“尹觀!今日流的血,已經夠多了,就到這裡吧!”鄭朝陽散開了面部的兵煞,此刻他萬分痛苦。
那皇宮一路蜿蜒而來,都是帝室的血。
爲護衛趙蒼而死的修士,都是佑國本就不多的強者。
如斯繁華的上城,已經滿目瘡痍。
此刻護國聖獸所踏足的下城第二十七城,更是毀掉了大半。
他的目光從這些地方掠過,每一處都叫他心如刀割。
最後這痛苦的眼神,落在了尹觀身上,剛硬如他鄭朝陽,一時也聲音帶顫:“若早知你會造成這樣的殺孽,當初我一定不會留手!”
尹觀歪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輕蔑地笑了:“你好像覺得,你在我這裡有什麼情分在。到底是什麼讓你鄭朝陽產生這樣的誤會?”
他懶得跟趙澈多說什麼,卻對鄭朝陽有些話說。
因爲這位佑國大將軍,正是兒時好友曾青的偶像。曾青一直到被送進龜獸嘴裡的前一天,還相信鄭將軍會給他主持公道——明明他的施政沒有問題,怎麼就被評爲了最差?忠心爲國的負碑軍統帥,一定不會坐視奸人亂政。
一直到行刑的那天,已經奄奄一息的曾青,被臭雞蛋爛白菜塗了滿臉滿身的曾青,看着尹觀,嘴脣翕動的還是——申冤信送到了嗎?
而後被一口吞沒。
“是,三年前你的確沒有全力出手,所以覺得這樣就可以安撫你愧疚的心了嗎?這個國家的朝政不是你來掌控的,所以你可以安慰自己,那令人作嘔的一切都與你無關?一個個的佑國天才被安上無能誤政的名號,送到這隻醜陋的大烏龜嘴裡,成爲它的糞便。你也能夠安慰自己,你只管兵事,只對兵事負責嗎?”
尹觀就這樣看着鄭朝陽,擡起手來,遙按其人。
他的眸中游過邪異碧芒,鄭朝陽周身的兵煞驟然翻滾,產生激烈的抗拒,而後竟如某種腐朽了的實質,一大片一大片地剝落下來!
“鄭朝陽,這麼多年,你就是這麼安慰着自己過來的。擁有整個佑國最強健的體魄,卻蜷縮着最軟弱的靈魂。”
“你還不如趙蒼!”
尹觀一邊說話,鄭朝陽聚攏五千負碑軍所涌動的兵煞,一邊紛如雨落!
“你是怎麼成的神臨?”
“哪裡來的國勢養你?”
“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你的一身修爲,都是下城血淚,而你居其位,不謀其政,竟然能夠心安嗎!?”
最後一個問題問完。
軍陣直接崩散,五千負碑軍戰士,全都委頓於地面,暈厥過去。
而鄭朝陽已經面色煞白,整個人一絲兵煞也聚不攏地立在那裡。
像一隻被拔掉了所有羽毛的鵝。
“現在我告訴你,三年前你未盡全力,我亦未盡全力,你本就殺不了我。那時候我離開,只是因爲那種程度已經足夠。所以真的不用表演痛苦,不用感動自己。你從來就不能決定任何事,你沒有那個能力。”
尹觀失望地搖了搖頭:“這三年的時間你也虛度了。對內你保護不了本國的天才,對外你在我面前連還手都做不到……你怎麼心安理得地做大將軍?”
殺人誅心,莫過於此。
一大片一大片的氣血,從鄭朝陽的身體裡剝離,如花瓣凋落。
而他再也無法站穩,頹然跪倒在氣血花瓣之間。
他的兵煞被剝離,他的氣血被剝離,他的尊嚴、他的遮羞布、他的榮譽、他的人格,也被一併剝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