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6章 天息荒原
冬天的天息荒原不是一個好去處。
越是靠近十萬大山,靠近五惡盆地,越是如此。
十萬大山本身已是惡地,瘴癘瀰漫,毒獸竄行,氣候或霜或熱,即使是以妖族的強大體魄,也不太容易在此生存。
五惡盆地則尤有過之。
五臟所惡,心惡熱,肺惡寒,肝惡風,脾惡溼,腎惡燥,此謂五惡。
而現世所惡,是謂一“人”字。
人亦有五惡,是謂殺、盜、淫、妄、愚。
人族生來不潔,天生原罪。正是他們的出現,污染了現世,導致遠古大劫的發生。此後他們更以卑鄙的手段,串聯各族,聯手終結了天庭妖族的輝煌時代,並將這真正的現世之主,趕到了天獄來。
長達十幾萬年的天獄封鎖,正是人族的惡行。他們企圖用這種方式,將真正爲現世所鐘的妖族滅絕。
遠古妖皇犧牲自我,開闢混沌。無數妖族先賢於寂滅之中創造生機。分善惡清濁,定地風水火,懸金陽赤月,燃天妖法壇……
終於是打破了不可能,完成了偉大的事業,將混沌世界開拓爲妖界。
纔有了這億萬裡的沃土,有了妖族繁衍復興的可能。
但卑鄙的人類,又再一次侵入這個世界,如蝗蟲過境,所到之處寸草不生,毀天妖法壇,變天地規則……污染了此世。
妖族勇士前赴後繼,犧牲無數,也只是將他們困鎖在十萬大山所圍的盆地裡,無法將他們徹底逐出。
被人族所佔據的那片巨大盆地,就被稱爲“五惡盆地”,表意是被人族所污染的地方。
多少年就這麼過來了,“五惡盆地”裡的一切,彷彿已經成了固有的事物。
犛敢前些天還聽到一個同族說,人族和妖族都是一起誕生在妖界,爲什麼不能和平共處呢?
不學無術的傢伙太多了!
那傢伙竟然以爲人族也是這個世界的原住民,竟然覺得世界天生就應當如此美好、資源如此豐富,把妖族先賢流血流淚的犧牲抹去了,把妖族輝煌時代破滅的仇恨忘卻了!
積雷城距離南天城也就一千多裡地,南天城區域的霜風谷,更是有名的狹道戰場、勇士試煉之地。在那裡妖族戰士與人族戰士經年累月地廝殺。
可積雷城的小妖們,就已經有很多不知道歷史。只知道人族是生死大敵,不知道人族爲什麼是生死大敵!
積雷城每月都會有妖王級別的大妖開壇講法,犛敢每次都會去旁聽,也由此獲知許多知識。但更多的小妖,只是仗着天生的本領過活,根本懶得去聽講。
這讓犛敢很是不滿,有朝一日他若是能夠成就妖王,必定要頒發法令,強命那些怠惰的傢伙聽講。不說要他們多麼刻苦修煉,變得多強,好歹也要了解一下族羣的歷史。
當然,那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今日的天息荒原南部,風刀霜劍摧心腸。
妖族生來道脈自通,個個超凡,倒是不怎麼在意這些。氣候只要不惡劣得好似霜風谷那樣,就都可以承受。
一高一矮兩個妖族戰士說說笑笑,走在最前面。
作爲隊長的犛敢,正是高個的那個。
另外三個妖族戰士則是排成一條線,慢悠悠地跟在後面。
他們這一支小隊倒是不存在什麼戰爭任務——沒有到妖將的層次,根本沒資格參與霜風谷一類的險地,且附近也沒有什麼適合他們參與的正面戰場。
要想與人族打仗,且得往更遠的大城去呢。
之所以會在這個鬼天氣出現在天息荒原,是因爲他們作爲賞金獵手小隊,接受了封神臺的賞金任務,進山尋獵一種罕見毒蟲。
在輝煌時代,天庭妖族作爲現世之主,統御諸天,敕封萬界。
封神臺就是那個時代的產物。
敕于山則爲山神,敕於河則爲河神,敕一地則統御一地。
人族也曾有神道大昌的時代,可說起神道來,妖族纔是開闢此道的祖宗。
當然,輝煌時代的封神臺早已被打碎,天庭妖族只剩傳說。今日妖界之封神臺,只是當代妖族仿效前賢的造物。
即便如此,它依然具備不可替代的價值。
其主體在太古皇城,分臺遍及妖界。甚至於可以說,它是太古盟約之外,連接妖族各部的重要紐帶。
妖族的頂級強者們,通過太古盟約的神聖性,統御天下妖族。封神臺則讓無論何種何屬的妖族,都能夠有正向的接觸,都有並肩作戰的可能。
封神臺上有各種任務,大到戰爭,小到送信。任務酬勞也多種多樣,賞金、賞器、賞法,不一而足,可以滿足絕大部分妖族的需求。甚至直接計功封神的也有,比如斬首任務之人族修士姜夢熊……
除了相應的任務酬勞之外,完成任何一個任務,都有“神績”累積,神績達到了一定的級別,亦可直接兌換神位。
犛敢自己組了一支任務小隊,攻堅防禦偵查應有盡有。雖說實力算不得出色,但在積雷城專做封神臺任務的小妖羣體裡,也是小有名氣。
或稱,“積雷城小鑽風”。
這一次是天蛛娘娘家的小公主,要練一門絕頂毒功,開出高價來,急需各類罕見毒蟲作爲配材。報酬實在豐厚,如他們這般來“趕活兒”的,可不止一隊兩隊。
任務是昨天就發佈了,他們之所以今天天亮了纔來,是因爲提前做了功課。
犛敢是個愛讀書的牛妖,自與那些莽撞貨色不同。他專意研究了任務,最後把目標鎖定在一種名爲“人面瓢”的毒蟲上。
人面瓢在晚上的時候過於活躍,他們這支小隊沒有必勝的把握。於白天則不然,只要找到人面瓢的地穴,陷入熟睡的人面瓢,壓根沒有什麼反抗的能力。
這種毒蟲又罕見、又兇狠,弱點又非常明顯,是再適合不過的任務目標。他也是費了好幾角酒,才從一個牙齒都掉了的老妖那裡聽來。
妖族普遍是不太尊重老者的,尤其是那種年老體衰,越來越無力的老妖。很多部族至今都還保留着將衰弱的老妖驅逐的傳統。
犛敢不一樣,犛敢很愛跟那些老妖交流,聽取他們的妖生智慧。爲此常被騙個三角酒、兩粒金的,他也不惱。
他還年輕力壯,他相信自己有無限的可能。
雖然他的血脈並不高貴,妖徵十分普通。但誰說普通妖族就不能攀登高峰?南天城那邊有個石犀妖王,便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血脈,不也成就妖王威風凜凜?
這一路走過來,他受過許多挫折。比如他的牛角早年被仇家打斷了一根,直到現在都沒有長好。
但僅剩的一支,也被他煉得十分結實。
如今他最得意的,乃是他的一對牛眼。
如銅鈴般大,修得好瞳術,能見極遠之處。
在這支小隊裡,他身兼指揮、偵查、攻堅重任,是當之無愧的核心妖族。
正與旁邊的兄弟說笑間,牛眸裡映出了一個赤裸的……人?
之所以尚有疑問,是因爲妖族與人族除了妖徵之外,在外表上本就沒有什麼差別。那些未能超凡的普通人倒是一眼就能看出孱弱,已經超凡的人族修士,則在各方面都與妖族並駕齊驅。
唯獨“妖徵”,是上天賦予妖族最高貴的標識,更是代表着現世之主的神聖徽章。
它是與生俱來,不能改變,也不可僞飾的。
妖族成爲妖將的那一步,更是需要倚靠“妖徵”闡發的天生神通。所以是不是妖族,在捕捉相應的種族氣息之外,只要看看有沒有妖徵就行。
犛敢認真地打量着在天息荒原上突兀相逢的來客。
看到這傢伙有一個鋥亮的光頭,以及清秀的五官,很見棱角的臉。
說他娘吧,又好像有點兇。說他雄壯吧,五官又是這麼的乾淨溫和。
這真是一個怪傢伙,渾身光溜溜,連眉毛也不存在。
很像是西邊那個……什麼族來着?
下頷骨很有弧度,帶來了些許銳利的感受。
肩窩深邃,像是可以盛一些霜雪。
肌肉線條清晰得像是拿刀子刻上去的,有一種風霜雕琢冰川的美感。
但更讓犛敢警惕的是,那些橫七豎八、遍佈這傢伙胸肌腹肌上的可怖疤痕……如此猙獰,似是連綿山巒上的一道道深邃峽谷。
這個不愛穿衣服的怪傢伙,絕對是個危險份子。
好像沒有妖徵?
順着那腹部肌肉的輪廓,犛敢警惕的眸光再往下……
嘭!
骨碌碌。
碩大的腦袋在地上滾了幾滾,完好的那根牛角抵在地面,已經失去神采的一對銅鈴大眼,直愣愣地對着天空。
這一生就這樣突兀地結束了。
經過一整夜匿跡跋涉,尚不知自己到了何方的姜望,直接大步上前,並指連殺三名妖族戰士,才收了劍氣。
僅剩的兩個妖族瑟瑟發抖。
姜望不急不緩地蹲下來,剝下其中一個身材相仿的妖族的衣甲——先殺他的原因正在於此。
他一邊慢條斯理地穿衣服,一邊對着剩下的兩個妖族道:“我問,你們答,明白?”
此刻他說的是道語,聽音即知意,倒也不怕沒法溝通。
掌握道途,成就無憾、無漏、無缺之神臨,他早已經具備了述道的能力。書寫道文,言說道語,都不在話下。
當然,相對於普通的人族語言,說道語、寫道文,本身亦是一種消耗。對於他現在的身體狀態不是很友好,但他表現得從容、冷酷、極具壓迫性。
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正在路上走着,隊友就一個接一個地死去。剩下來的這兩個妖族,一個是猴妖,一個是馬妖。全都嚇傻了,腿抖個不停,一時間除了點頭,也沒有別的反應。
“很好。”姜望穿好了衣物,也不管髒不髒、味道重不重,聲音冷酷地吩咐道:“你倆轉過身去,背對着背,各自在地上畫一張地圖,給我畫清楚這裡的方位,若有一處不同……”
他沒有直接說出威脅,只輕輕彈指,以三縷火焰,將那三具妖族戰士的屍體燒了個乾淨。
猴妖、馬妖哪敢囉嗦,當場就蹲在地上畫了起來。
姜望雖然沒有學過卜算,但是與餘北斗和阮泅都有過接觸,前者是命佔最高成就者,後者更是星佔宗師、卦道真君。對於如何儘量避免卜算,也算是略知一二——而這正是他現在才穿上衣服的原因。
穿上妖族戰士的衣服,也不僅僅是爲遮羞。涉及生死,有甚羞可遮?
主要是爲了利用攜帶妖族氣息的物品,儘量減少自身在這個世界裡的“突兀”。以免被妖族那些強大的祭司輕鬆“排異”。
身上的傷勢仍然算得上嚴重,但對付幾個小妖還是不需耗費什麼氣力的。姜望認認真真地看着兩妖的“畫作”,時不時還出聲詢問——“霜風谷,指給我看,霜風谷在哪裡?”
他完全不知道修遠昨夜去了霜風谷找他,當然他也成功避開了一大隊趕赴霜風谷的妖族戰士,其中不乏妖王強者。
他更不知道在今天這個時候,姜夢熊已經打穿霜風谷,親臨南天城。
他甚至不知道“南天城”這個名字,當然也不知道南天城在哪裡。
他對妖族領地是一無所知,連基礎的情報都沒來得及在焱牢城補充,就跟着計昭南殺奔霜風谷。
逃命是一個技術活,一定要有思考。一直沒頭沒腦地亂撞,遲早會死得很慘。
所以抓緊一切機會來增加知見。
地圖是重中之重。哪裡去得,哪裡去不得,總要有個大概的瞭解。
要是不小心闖進了什麼天妖的地盤,再謹慎也無濟於事。
妖界十里異域,百里不同天。這邊金陽燦爛,那邊暴雨雷霆,都是常有的事情。清晨的時候,他也透過風雪,看到過虹光。
南天城那裡打得天搖地動,金陽晦明不定。他所在的這裡,仍然風雪瀰漫,天地寂寒。
姜夢熊有姜夢熊的戰鬥。
他有他的戰鬥。
他不會寄望於人,從來都是自己面對絕境。
當然他曾經也保有過幻想,但是董阿給他上了深刻一課。少年不切實際的幻想,都隨着楓林城破滅了。
自那以後,他自己撐着自己前行。
於昨夜的風雪中,他一度覺得在這荒原與大山的中緣線上,天地間只有他自己存在,是如此的冷寂。
但他非常明白,只要他弄出一點屬於人族的動靜來,這裡馬上就會變得非常“熱鬧”。
身內身外的傷,不停地傳來痛楚感受,這痛楚讓他更清醒。
他現在非常需要休息,但是在哪裡休息,是一個問題。
妖界雖大,不爲人族而存。
他昨夜是貼着十萬大山外圍,一路往東走,一夜沒有停過腳步。
走了多遠倒是沒有計算過,只是既不敢留下人族超凡修士的痕跡,也不敢停下來休息。不知道妖族在十萬大山的佈置是如何,所以不敢深入大山,妖族大城更是不敢靠近……一路走得小心翼翼。
這隊落單的妖族他是早就發現了,暗中跟蹤觀察了很久,確定他們沒有反抗能力、確定他們逃不掉也不可能迅速聯繫其他妖族後,他才踏出風雪,悍然出手。
而且面對這麼幾個孱弱的小妖,他也是一出手先殺核心,可謂謹慎到了極點。
人在妖界,舉世爲敵。一步行差踏錯,就是永劫不復。
那他就一步也不要踏錯。
感謝書友“白世卿”成爲本書盟主,是爲赤心巡天第373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