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明月當空。
軒轅朔以帝臨神通降世,皋皆以千萬鱗眼定之。雙方抵力僵持,不移一寸。
在兩條超脫道路的交匯之處,姞蘭先悍然鋪開第三條超脫路,熔鑄人龍之身,煉製完美道軀。
人身爲衍道,龍身亦衍道,本尊在三千八百多年前,就已經看到了超脫!
在這一刻,他已經無限地接近於超脫,擁有了幾乎全場無敵的力量。一拳打爆了曹皆所統御的軍陣,一拳打死了爲大齊守夜的燭歲。
連月鉤都在搖顫,好似懸不得高穹。連軒轅朔的釣竿都有些不穩,開始出現了顫抖。甚至裹纏竿身的大齊國書都掀開一角,飄飄如紫纓。
實在是讓人絕望的時刻。
姜望便在這個時候踏雲而來,直面覆海,而對鏡自賞。
如此瀟灑卓異,又這樣漫不經心!
衍道之戰不能影響他,超脫之路不能將他阻隔。
頂盔摜甲、已經完全向另一個形態邁進的姞蘭先,當然也注意到了這個應該已經被他打碎神魂的年輕人——若非鏡花在關鍵時刻的拼命掙扎,可能會浪費半息時間,本來連肉身也要一起磨滅的。
區區神臨,如此猖狂地走來。
竟敢靠近!竟能靠近!
誰的後手?
軒轅朔?
現在的大齊天子姜述?
「你長得也不是很好看。」姞蘭先低頭看着這個小子:「你在照什麼?」
無論是原先的覆海道身,還是後來的姞蘭先人身,都是極具魅力的臉。此刻合鑄爲一,更是幾近完美,的確有資格說已經名列臨淄美男榜的姜武安「不很好看」。
但此刻神魂住在鏡中世界的姜望,卻只想到姞燕如所說的話——
「世上再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
「因爲世上再沒有人比我更愛他。」
「他很強大,也很脆弱。」
「他天生有一種巨大的不安全感,所以求知若渴。拼了命的學習,修行,自我提升。」
「他恐懼未知。」
「他習慣掌控一切。他依賴他的智慧。」
「他什麼都要了解之後,才能決定如何面對。」
「你如果走向他卻不看他,他一定會想看看,你在看什麼。」
「所以我們只需要——」
「給他看。」
在諸位真君、皇主的注視下,在殘存的人族戰士的仰望中。
那位代表當今人族年輕一代最高軍功成就的大齊武安侯,踏足至此,只是漫不經心地道:「你自己看。」
於是手掌一翻,梳妝鏡倒轉。
姞蘭先便看到了那面鏡子。
他當然也看到了鏡中的那張臉,可映照的卻不是他現在的模樣,而是一個女人,一個他永遠不會忘記的女人!
自出場到現在,始終姿態散漫、儼然把控一切的他,第一次聳然動容!
鏡中的女人溫柔開口:「好久不見。我該叫你覆海,還是沈蘭先?」
天涯臺上的釣龍客手上一抖,月沉三寸!又有力地把住了。
而姞蘭先的眼睛本來已經向龍瞳轉化,那赤紅帶金的色澤幾乎浸染了半邊瞳仁,卻就停在這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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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得到,那種無法描述的偉大感覺,竟然如月,懸停在空中。
那種邁向偉大的躍升的過程,竟然被中止!
怎麼會?
憑什麼?
姞蘭先現在的狀態,已是半人半龍,集兩道絕巔之長,且正在超脫路上……等閒真君難當一拳,非超脫何以抗手?
但龍種如玄神皇主睿崇,巨大的神女之面一時虛幻,幾乎從己酉界域的天穹退出。在那面鏡子擡起來的時候,她感受到了明顯的、深植於靈魂的壓制!
而眸泛七彩如無冤皇主佔壽,則是看到姞蘭先的人身之中,有一道根源性的力量,自內而外地發散,好像在與姞蘭先爭奪人身的控制權!他更看到,這具道軀裡,正在熔鑄的、屬於龍身的部分,已經被鏡光定住了!
人們看到——
在姜望手持的梳妝鏡,和站在明月上的姞蘭先之間,原本應該存在的、絕巔之上與絕巔的隔閡,被悄無聲息地抹去。
而一個女子以極致美麗的姿態,從那梳妝鏡中走出來。
她穿的宮裝已不是時興的款式,但絕不顯得老舊反而叫人耳目一新。
她是美的代表,美的印象,美的解釋。
此世本來並沒有天階,她要走的時候,階梯就自己出現了。
一級一級,等列懸立。像是神話中的天階,通往古老的天門。
她步履從容,拾級而上。
從搖顫鳳翅的髮簪,到曳地如綻花的裙角,無一處不美好。
她平靜地看着覆海,覆海也認真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在思考,這是怎麼回事?」她問。聲音溫柔得,像是怕驚擾了誰的夢。
月亮上的身影佇立不動。
外披龍鱗爲甲,頭頂龍角爲盔。
初具偉大氣息的龍盔之下,覆海的眼眸依然深邃。
「你有些憔悴。」他這樣說。這是他對姞燕如說的第一句話。
姞燕如走在天階上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姜望。
被這位前輩帶得躍出己酉界域、靠近明月的姜望,此時已經恢復了自我,正提劍在手。雖然上空是超脫之路的交匯,下方是人族海族衍道強者的碰撞,他卡在中間,像羽未能展、隨風瑟瑟的雛鳥。卻精準領會了這個眼神裡的詢問,很堅決地回答道:「一點都不憔悴,很美!絕美!完美!」
姞燕如噗嗤一聲,被他的三連堅決逗笑了。這笑容在看見覆海的時候就斂去,而變得高傲、高貴、高不可攀:「你對軒轅朔以死得先,我更死在你之前。覆海!我佔先時,你能弈否?!」
覆海搖了搖頭:「從來不能。」
對於他現在的誠實姞燕如只道:「你現在這具人身,在創造的過程裡,有我的參與。此刻流淌着的,更全部是我的血液……」
她的語氣裡,甚至是有些天真的好奇:「你怎麼敢用此身合道?」
覆海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所以這面鏡子……是照妖鏡?」
「它現在叫紅妝。」姞燕如輕緩地說道:「殺鏡中人,鏡外龍。」
覆海已經想明白了一切,似乎也看到了結局,只嘆道:「是我對不起你。」
「說這些沒用的屁話幹什麼呀!」姞燕如笑罵一聲,美得不可方物,而後笑容一收:「讓我來對不起你。」
紅妝鏡跳將起來,懸在姞燕如身後,好似旭日初昇,隨着她一路踏天登月。
執槊血戰的嶽節,一時卻步擡眼,一時神情怔然,彷彿看到了那個轟然倒塌在陽光裡的古老帝國。
一道混沌未分的氣息,彷彿從遠古時代降臨。
難以描述的恐怖力量,幾乎貫透了時空,隨着姞燕如拾級而上的步伐、隨着紅妝鏡的鏡光而降臨!
爲何姞燕如在鏡中世界要靜止時空?
什麼青春永駐,當然只是捉弄姜望的玩笑話。只因爲向覆海復仇的力量,她捨不得流失半分!
殘魂難復,獨鏡難全。要將照妖鏡修成照龍鏡,
更是需要等閒衍道難以想象的力量和心血!
她在鏡中世界半睡半醒,錯過了太多事情。
比如悄無聲息地施以影響、引導紅妝鏡靠近天府老人的鏡花,卻又在沉睡中,未料得胡少孟把接近變成了玩弄。比如引導紅妝鏡去往齊國,靠近天府秘境,再次醒來,胡少孟卻死在姜望手中。
比如大暢帝國的覆滅,末代暢帝的瘋狂……
她錯過了很多,唯獨沒有錯過的,就是像搬運過冬糧食一樣,對力量的貯存。就是對紅妝鏡日復一日的修煉!她姞燕如是何人?
乃遠古時代人皇八賢臣之姞厭倏的後代,生於榮耀之家,血統高貴。她的嫡親兄長,是一手開創了大暢帝國的姞燕秋。
而她本人,深入魔潮、除厄禍水、搏殺修羅……在姞燕秋的起家過程中,亦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在那個羣星閃耀的時代裡,她姞燕如也是其中一顆星辰!
強如覆海,要對付她也得靠欺騙,靠偷襲。
璀璨星辰爲何隱於長夜,絕世容顏爲何深藏海底?
她本有無限光明的未來,而竟只能棲殘魂於鏡中,細數一生種種。鏡中空渡四千載,夢裡屠龍幾萬回!
此刻付萬恨於一時,那種力量令日月爲之變色!覆海首當其衝!
無窮的力量在人身本源激盪,內府與內府,臟器與臟器,道元殺道元,自己和自己做對抗!他那有資格邁向偉大的道軀,體表竟然滴出血珠來。
而他只是看着姞燕如,看着姞燕如向他走來,慢慢地說道:「爲什麼謹慎如我,要用此身合道?因爲我一直以爲,它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疤痕。」
「我就不贅述你再獲得一具被現世承認的人身有多難,世上還有沒有另一個人能夠幫到你,又願意給你騙。只說你利用這具身體,加速了暢國的覆滅……」姞燕如欣賞着他的表情,輕聲讚歎:「於我而言,真是不錯的紀念方式。」
覆海平靜地說道:「沒有你的暢國,對我來說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它的覆滅能夠補足我修行的資糧,我就這樣做了,僅此而已。」
姞燕如走得並不快,但每走一步,覆海的超脫之路就崩解一塊。什麼人族海族相合,什麼兩道熔鑄。她所行處,勢不兩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姞蘭先,這具身體的母親。對於這具人身的掌控,她比覆海更有權柄!
而作爲妖庭至寶的照妖鏡,在修成照龍鏡之後,傾盡數千年的積累,獨照此龍,完全定得這龍軀動彈不得。
「記得你說過的話嗎,覆海?」姞燕如聲音溫柔,似乎沉浸在美麗的回憶裡:「你說你想成爲人類,成爲一個真正的人,永生永世和我在一起……」
覆海強行控制着自己的身體,很辛苦,但儘量輕緩地道:「我說過的每句話,我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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姞燕如嫣然一笑,停在天階半途。擡起無一絲瑕疵的玉手,遙對覆海之人身,兩隻手一左一右,做出了一個撕紙的動作。
喀!
姜望聽到了鏡面破裂的聲音。
他也的確發現了紅妝鏡表面的裂紋。
可更清晰的裂響,出現在覆海的身體。
他體表的紅鱗,竟被一片片地剝開。不,豈止於龍鱗?
隨着姞燕如的動作,赤紅色的龍軀,從覆海的體內,被硬生生地拔出來。
覆海的額頭暴起青筋,遮蓋青筋的龍盔,卻先一步血淋淋地離去。
屬於覆海的龍族的部分,被重新剝離了!
本已經無限接近於完美道軀的覆海,在月亮上咬牙掙扎着、掙扎着,而變成了一個「紅彤彤」的人。
像是被剝了皮!
姞燕如看着自己的傑作,目光中並沒有滿意,而是繼續移動着手指,慢條斯理地……將那龍軀撕成碎末,使之飄飄灑灑,散落在天地之間。
然後纔對覆海說道——
「現在你是一個真正的‘人,了。」
他姞蘭先現在不僅僅是一個人,還是一個永絕超脫之望,衍道境界也保不住,且還在跌境的人。
山盟海誓猶在耳,癡情兒女願成真!!
從無限靠近超脫的層次跌落,熔鑄得近乎完美的道軀被硬生生剝分……此等痛苦幾乎是不可忍受。
即便是覆海,也幾乎咬碎了牙牀,面容扭曲得如老樹皮一般。
但他從頭到尾,硬是一聲痛嚎都沒有。
只是在姞燕如撕碎龍軀後的此刻,擡起頭來,逐漸撫平了扭曲的臉,靜靜地看着姞燕如。他那深邃如宇宙的眼睛裡,有太多的故事。但他都沒有講。
「現在我們永遠在一起了。」他說。
姞燕如哈哈大笑,笑得在天階之上,幾乎直不起腰。
她笑得按住自己的心口,一抽一抽地道:「姜望,姜小朋友!你說好不好笑?哈哈哈!哈哈哈……」
姜望沒有笑。
姞燕如笑了好一陣才止住,而在場所有,無論人族海族,都看着她笑。
笑罷了,她拂了拂衣裙,直起腰來,轉過身去,再不看覆海一眼。
她眺望遠空,看到了天涯臺上獨坐的那個人。想起那些年一起闖蕩天下,斬妖除魔的日子。
從荒野枯山,到鶯飛草長。故事何其短。
「你恨我嗎?」她最後問。
坐在天涯臺,持竿獨釣的軒轅朔,慢慢地搖了搖頭:「不恨。」
天生貴氣如他,現在的聲音更近於一位宿醉的酒客、落魄的詩人、失意的才子,而令他宿醉、落魄、失意的人,就在眼前。
這是時隔四千年的再相見。
他說道:「我曾經非常愛你,但我也認可人的一生中會有遺憾。我坦然面對我心中的情感,我也坦然接受你不愛我這件事情。無論我天資如何,長相如何,家財萬貫或者功成名就……這些都不是你愛我的理由。世界上不存在必然被愛的條件,你享有愛一個人或者不愛一個人的自由。」
姞燕如靜靜地看着他,什麼話也沒有再說。
眉似遠山而漸遠去,眸似煙波而落煙雨。
而後就在這份安靜裡,一片一片地破碎了。
破碎在天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