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9章 人間遙望多少年
自神霄世界而至天外的最後一段距離,被行念禪師在身死道消的過去抹掉。
玄南公於“此刻”勢在必得的一擊,在“彼時”就已經註定落空。
此時這個正在躍升本質的神霄世界,天穹是一片朦朦。
唯見那星路逶迤在天外,折向遠方,指着人族遊子回家的路。
天穹之下是金輝燦爛的護法神將,再下是不斷崩塌又不斷生成的山川河流。
嘀~嗒!
天崩地裂的聲音根本不在耳中,但玄南公彷彿聽到,那永恆的時間長河裡,有水滴的聲響。
那是自他指縫流走的時光,是他親手錯失的可能,
一聲千回,一點萬漪。
天妖法壇上列陣的千萬神像,像一朵敗了一半的神花。
而他所掌控的這尊護法神將高舉右手,竟像是在與那人族的小子作別……
殊爲可笑!
這雖然不是他與姜望的對決,他只是漏掉了行念禪師的落子。但“現在”輸給“過去”,難道就很有顏面?
比顏面更重要的,是姜望帶走神霄世界開放消息的後果!
他無法接受。
金輝燦爛的護法神將直接往後仰倒,倒進了奔涌咆哮的洪流中。
而有一道金光自洪流中躍出,橫貫長空,瞬間落在那封神臺上,落進了那尊完美無瑕的神王身。
與此同時,天妖法壇上列陣的諸神神像盡皆向外倒下。
一時如蓮花敗。
封神臺動用數萬年神道積累所成就的這尊神王身,最偉大的歸宿,是羽禎大祖歸於此身,馭以超脫。
在這之下,最好的利用方法,是通過太古皇城封神臺,在妖界神道里尋找一尊最爲匹配的神祇,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後完成敕封,成就封神臺所屬第一尊。
這樣的封神雖不得超脫,成不了尊神,可成就絕頂陽神的位格當是不成問題。且這尊絕頂陽神完全受封神臺轄制,是再合適不過的打手。
直接利用萬神海封神臺,敕封此神王身爲神霄世界之神主,則是玄南公在此前情形下所做出的最佳選擇。
但此界並無相應的神祇合祀,神王身自誕靈性的過程不可避免,更需要玄南公時刻加以引導、免其成就之後,完全擺脫封神臺的影響,徹底歸於神霄世界自身。
不過在水中撈月兩手空空的這一刻,玄南公做出了新的選擇——
他徹底切割了降臨神霄世界的這部分自我,將之全部投入這尊神王身……以身合神!
他本已是一代天妖,執掌當代封神臺。陽神位格對他來說並無吸引力。唯獨絕巔之上,是他嘔心瀝血的所求。
這一番切割後。
位於妖界的玄南公,將再無超脫可能。
位於神霄世界的玄南公,也一定會在神主演變的過程裡消解自我,真正歸於神霄世界。
因爲這個正在躍升中的偉大世界,其存在根本就是“開放”二字,所以神霄世界的神主,也一定不能有不夠開放的“他我”存在。
但這份消解畢竟需要時間,在天妖玄南公的有意對抗下,時間還能延長一些。
而對於一位天妖來說,這段時間可以做的事情,有太多太多!
比如加速神霄世界的躍升。
比如對整個世界的變遷加以影響,使一應風土更接近於妖界。
比如——
懸立在萬神海封神臺上的那尊完美神軀,在這一剎雕刻出清晰的五官。依稀能有兩分玄南公的影子,但整體已是另一張臉……每一道線條都合乎此世規則的臉。
這座險些被虎太歲掠奪最後又被玄南公奪回的封神臺,在萬神海中迎風而漲、無限高拔。像一座拔地而起的輝煌山嶽,在天翻地覆的世界裡巋然自我,直上高天。
以此高臺爲中心,四周風波一圈一圈地平息下來。
降服龍虎,鎮壓風雲!
以身合神的玄南公便立在這樣的神臺上,左手一舉,便握住了一張巨大的鎏金弓。此弓以時空爲身,因果爲弦。弓背鐫有山川河流。
他的右手則是搭在了弦上,將此弦拉開,拉成滿月一輪。
他的食指中指和拇指之間,這時候纔出現了一支箭。一支黝黑的、散發着湮滅力量的箭,且此箭還在不斷地凝練、不斷地吸收。
玄南公以此世神主的權柄,大規模調動了這個世界躍升過程裡散逸的力量——舊的秩序崩潰,新的秩序誕生,這當中本就是相當多的力量會散逸開來,但最後仍是要落在這個世界裡,仍然會被這個世界所消化。
但此時,玄南公將其調用。
於是在這神臺之上,引弓搭箭,眺望北斗。
正北望,射貪狼!
豈止貪狼?
廉貞、武曲、貪狼、破軍,此四星者,皆落之!
這四座星辰當然沒有真正照耀到神霄世界。
所以玄南公的箭,是隨着姜望的星光走,射的是姜望的星光聖樓。
它們自古老星穹垂落星光下來,接走了姜望,雖是因爲神霄世界本身的幫助。但玄南公也因此有了通過神霄世界溯源的可能。
姜望已經在行念禪師的幫助下逃出“天外”,這一步當然妙到毫巔,令玄南公都再難追及。但玄南公根本不去追他了!而是利用神霄世界的力量,去鎖定那古老星穹裡的星樓。
先摧毀此人在茫茫宇宙中所立下的信標,進而毀滅其道途,再通過道途的聯繫,也便將這人族天驕一併毀滅了。
此爲天妖手段!
爲什麼說“今”必勝“昔”?
行念禪師再怎麼技高數籌,於過去佈局。過去也是木已成舟。
玄南公再怎麼技不如人,於現在落子,現在也是千變萬化。
他失利了還可以再落子,行念禪師卻不能再應棋。
……
“在一個正常的世界裡,成敗總是有相對的可能。
若把神霄世界的成敗因果比作一張弓,失敗是往外拉弦,成功是往回鬆弦。羽禎大祖是抹掉了所有的成功,讓這張弓……弦拉滿月,繃至極限。
當這個世界得到躍升,因果得到確立的時候,也是‘弓弦’回到原位的時候。
萬敗由此得一成,這張弓因此射出史無前例的、最強勁的因果之箭,擊中了羽禎大祖所要的成功。
姜望正是看到了這一點,在這弓弦回彈的時候,也搭上了自己那支微不足道的箭。同羽禎大祖分享了神霄世界的因果反饋,這才得以鋪開星路,抓住他回家的可能。”
勁風如刀的裂谷已經被填埋,蛇沽餘飛躍在飛天穿地的亂石上,語氣平靜地在跟豬大力解釋天穹那條星路,還順口拿玄南公祭出的弓箭做了個比喻。
身爲貨真價實的天榜新王,她雖未能提早發現世界真相,在一切都接近塵埃落定的時候,還是不難看出端倪來。
天地翻覆雖然轟烈,她的紫發隨着她的動作而飛舞,竟有幾分輕盈。
豬大力緘默不語,揹負雙刀,在亂石間靈動地跳躍,追着那一抹紫,往此世更遠處疾行。無論神霄世界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他和蛇沽餘都註定不會太受歡迎。且往更遠處開拓,尋找強大自我的可能。
或許是聽蛇沽餘的解釋聽得太入神,或許是這個世界天翻地覆的變化太牽動心神。
他也就沒有注意,在他疾行之間,自他的懷裡,滑出一塊粗布來,飄在飛落的亂石中,並很快被他甩在身後。
這是一塊瞧來非常普通的粗布。
甚至可能是某個店小二用過的抹布。
其上並不難發現的幾點洗不掉的污漬,或許可以作爲證明。
正是它包裹着紅妝鏡,在摩雲城裡顛沛來回。
正是它裹着紅妝鏡,藏在豬大力的懷裡。
姜望躍出鏡中世界的時候,帶走了紅妝鏡,並未帶走這塊粗布。而不知是忽略了,還是爲了留作紀念,豬大力並沒有丟掉它。
此時它從豬大力的懷裡“滑”出來,歪歪扭扭地飄飛着,離開了這片亂石。而竟飛過了壑谷,飛過了奔流,飛過了高山……飛近那無限拔高的封神臺,而又驟然折轉。
在靈熙華不敢置信的眼神裡,它甚至靈巧飄折,避開了鹿七郎緊急追來的驚虹一劍。
這塊粗布有大問題!
已經隨着封神臺升至視線不可及之處的玄南公,直到此刻才察覺到異樣。
此時箭已離弦射北斗。
玄南公在第一時間提弓轉向,根本來不及蓄力,居高臨下,連發九箭。九箭連珠,一箭撞一箭。
最後這一箭超越了極限,箭羽所帶起的尾流,都呼嘯成了龍捲!
而箭尖已經追上了那塊神秘的粗布,將其洞穿!
不對。
玄南公自己意識到了不對。
他的神霄之箭,洞穿的只是幻影。
在此箭觸及之前,那塊粗布就已經消失了。
此時的神山,除了無限拔高的封神臺,還有什麼?
還有六道林,還有六道林前的留字碑。
還有碑石前……無限壓縮的那一座神霄之門。
正因爲此門的存在,神山纔是神霄世界的中心。
玄南公臉色驟變,一步離開神臺,手握長弓,已經落在了巨大的神霄之門前。
而他只看到——
那塊其貌不揚的粗布,正攤了開來,大大咧咧地貼在那銀白色的神霄之門正中間。
像是……貼上了一張封條。
粗布上兩團最大的油漬,一豎一點,竟像一個“卜”字。
鹿七郎與靈熙華全不解其意,面面相覷。
玄南公臉色難看,卻也不待他說些什麼。
冥冥之中自然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似乎貼在聽者的耳邊,是如此有條不紊地宣示道——
“以吾卜廉之名,封存此世一百年!”
這個聲音給人的最大感受是“和諧”,它的每一個發音、每一個音節,都在恰到好處的位置。甚至於那山崩地裂、風咆雷哮,都像是在與它奏鳴。它完全貼合神霄世界的規則,幾乎等同於世界之聲。
然而這個聲音所傳達的內容是如此驚悚。
卜廉!
在遠古時代輔佐人皇撐挽人族的八大賢臣裡,這個名字排名第一!
他更有一個尊貴的身份,乃是人皇之師。正是在他的教導下,燧人氏才能夠在那個黑暗的遠古時代成長起來,成爲人族的第一尊皇者。
別說鹿七郎靈熙華這樣的小輩。
就連玄南公這樣的當世天妖,驟然聽到這個名字,也感到難以置信:“卜廉?”
卜廉早在遠古時代就已經死去了!
自遠古、上古、中古、近古,這都過去了多少個大時代?妖族也早就從現世敗退到了天獄,怎麼還有人在這裡自稱卜廉?
虛張聲勢?還是裝神弄鬼?
可這一張破布封神霄的威勢,又實在做不得假。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山臺之側,雲海之中,本來佇立着一尊高大的巨猿神相。它外顯如山嶽,內顯是血肉萬神窟。本來早已死去,只等時光的消解。在神霄世界天翻地覆的變化中,它的崩解本來也正在加速……都已經垮塌了半身。
但這時候,天妖法壇上的那尊青銅巨鼎上,“爾替朕命”四個字,忽然飛將出來,落入這巨猿神相中。
巨猿神相那一雙空洞洞的眼睛,驟然間燃起了兩團魂火!
“卜廉……卜廉!”
他張口如此低喊:“朕苦尋你好多年!”
巨猿神相一張嘴,聲音雖不高,卻也如雷霆行空,倒是將真正的雷霆都喝止了。
玄南公立即單膝跪下,口呼大帝。鹿七郎靈熙華更是伏地不起。
“哦?”冥冥中的那個蒼老聲音如是問道。
他的身影也自冥冥中走出。
這是一個瘦小弓背的小老頭,滿頭枯發,皺紋深深。唯獨一雙眼睛清亮如星子,懸在那巨猿神相之前,平靜地與之對視。
“小妖尋老夫作甚?”
巨猿神相低低笑了笑,才道:“朕坐大位時,常常覺得命運之河上空有一道陰翳存在,但一直找不到是誰,是什麼手段。直到今日才知真相!原是遠古時代的老前輩!那一回一真道主刺朕,可是你老人家幫忙混淆了天機?”
玄南公半跪不語,聽得元熹大帝如此言論,此刻方敢確信,這個小老頭竟真是卜廉。
卜廉抓了抓亂糟糟的鬍子,自得道:“不過略施手段。”
元熹讚道:“先生好手段,叫朕好好一場伏殺,險些真被殺!”
卜廉擺擺手:“不值一提,不提也罷。”
“也是。比起曾經的那些妖皇,朕的確不提也罷。”元熹自嘲了一句,又問道:“先生以無上神通,將這段神意深藏於妖族命運,每逢妖族有崛起之勢,就應運而現……這些年,不知一共出手了多少次?”
這個佝僂的小老頭,只是嘿嘿嘿地笑了笑:“數不清啦。”
元熹笑了笑:“是數不清,還是記不得?先生每一次應運而現,應該都是全新的狀態,不可能有過往的痕跡因果,當然也不存在哪次出手的記憶……不然也不可能隱藏這麼多年,一直未被發現。”
卜廉皺起老眉:“小妖怪這麼不好騙?”
“這次被朕找出來,就別再回去了,可好?”元熹聲音溫和。
卜廉的眸光悠悠:“那要看你的本事。”
巨猿神相緩緩移動頭顱,看了一眼那神霄之門上的‘封布’,又轟隆隆地轉回頭來,瞧着面前的弓背小老頭:“我與先生也算舊相識……這一百年太久了!打個折吧!如何?”
卜廉臉上的每一根皺紋都很沉重,但他的笑容總是有很輕快的感覺。
他笑道:“自來天地有其常,討價還價也是不可避免的,讓老夫聽聽你的誠意!”
元熹道:“三息。”
卜廉直接轉身。
“且慢!我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告訴先生!”元熹連忙道。
卜廉回過身來。
元熹以巨猿神相之身,轟隆隆地說道:“你已經死了,卜廉先生……你死了很多年!”
卜廉跳腳大罵:“咒老夫?豈不知命運長河,乃老夫澡盆!”
他一邊說話一邊擼袖子:“待老夫潑了洗澡水,再鎮你妖族萬萬年!”
元熹的聲音卻變得恢弘起來,山嶽般的手掌在山臺上一按——
轟轟轟轟!
時光長河驟起怒濤之聲,一張黃卷從那時光深處躍出,無比沉重地飄落半空。其上有道文銘刻,記錄着不容更易的歷史。
“且看史筆如鐵、汗青雕刻——人皇殺卜廉,是人皇弒人皇師!”
元熹的聲音一字一頓,宣讀着金科玉律,描述着天規地矩。
“先生,若非你將絕大部分力量都投入命運長河,用以壓制我妖族鴻運……以您修爲,又何至於爲豎子所斬?”
亂髮弓背的小老頭,一下子愣在空中。“我……已經死了?”
他知道剛剛結束的這一局,就是他最後的一局了。元熹在青銅鼎上所留下的殘念,就是爲了他,爲了抹掉妖族命運長河上的隱藏陰翳,纔在這裡等待這麼久。
的確如元熹大帝所說,他絕大部分力量都投入了命運長河,更將自己的神意深藏於妖族命運中,默默積蓄力量。每逢妖族有崛起之勢,他的力量也積蓄到一定程度,這股神意就應運而出,佈局破壞。
每一次出手,都是全新的一局。每一局都不與其它局發生聯繫。
如此才能逃過妖族超脫者的追索。
這股神意完全獨立於他的本尊,不知滄海桑田。只是在跨越幾個大時代的漫長歲月裡,一次又一次地對妖族出手……不爲人知的、孤獨地下着,一局又一局的棋。
而他並不知道,他的本尊,早就已經死了。
那甚至已經不是這個時代的事情。
他在漫長的時光裡一直爲人族而戰。但是他的頭顱,在遠古時代就祭了戰旗。
這是時間長河帶給他的殘酷答案。
是他一直避免去面對,卻被元熹大帝強行送到面前的血淋淋的事實。
於時光中抓取的歷史長卷,做不得假。
世上也不存在能夠騙過他卜廉的史書。
這個被人族命運壓得佝僂的小老頭,寂寞地遠眺天穹。
看着已經消失在星空的那個年輕身影,那是屬於人族未來的、閃爍着人道之光的年輕人。也是他特意送進神霄世界,爲了破壞整個神霄局所落下的“一”。
他的確未在事先算到羽禎的雄圖,但這一輪神意應運而顯時,自然產生了警覺,對神霄世界有所警惕。故做了相對應的落子。
而誰又能想到,一枚神臨境的棋子,真可以在這樣的局勢裡攪動風雲呢?
這個老人沉默了良久。
大概想到了那些舉血爲火的艱難歲月。
想到他算了無數次,天命都在妖!
想到了他引以爲傲的學生,最後卻將他殺死。
他想了太多,他這一生,每一道神念都未停止過思考。
最後只是道——
“我想他有他的理由。”
此音方落,他的身形便消散。
天地之間沒有多餘的聲音。
只有那一張粗麻布,還孤獨地貼在神霄之門上。麻布的褶皺,一如他的皺紋深深。
當他明白他已經死去,這道神意才真正地死去!
巍乎萬萬載,遮風擋雨。
浩然人世間,最後百年!
好久不見,朋友們。
躺在牀上什麼也幹不成的日子,太空虛了。
我發現我還是要寫點什麼纔好。
邊咳邊寫也覺得怪充實的。
等我徹底恢復了,我會努力更新的!
……
推一本朋友寫的同人文,《從咒術回戰歸來的路明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