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喬鴻儀從無知無覺的狀態中解脫出來,整個人如溺水得救,大口大口地喘氣。
胸腔傳來不堪重負的、老舊風箱一般的聲音。
然後他才發現,自己被倒吊在一個巨大的木樁上。圍繞着這處高臺,是密密麻麻的人。所有人都注視着他。
熟讀經典的他,立即想起了一種古老的刑罰——梟。
不出意外的話,最後他的頭顱會被割下來,懸掛在那木樁的尖端,以此警示世人。
這讓他不寒而慄。
體內的力量無從指望,他急促地運動着眼球,盡力在人羣中尋找能夠做主的人,並終於在遠處的將臺上,看到了居中靠坐大椅,以手支額,似在養神的那個男人。
“武安侯!”他聲音出口才覺嘶啞得厲害,但就用這嘶聲喊道:“這當中有誤會,你聽我解釋,勿傷浩然書院與東齊之誼!”
姜望沒有說話。
倒是旁邊的陳治濤開口了:“那你解釋解釋,爲何海獸圍島,你卻帶着你的師妹逃之夭夭?”
因爲太虛派和鎮海盟的合作的確存在,喬鴻儀來迷界捕獵海獸,的確是得到鎮海盟的支持,而鎮海盟又是釣海樓所主導。故而喬鴻儀之事,陳治濤原本不打算出手,他也有足夠的傷重避戰的理由。
可喬鴻儀走之前特意中止護島大陣,擺明了是以浮島修士的安危,來拖住姜望的步伐。
此等情況下,他守島有責,不得不出手。也極是不齒喬鴻儀之爲人。
“我不是逃跑,我是要正面迎擊海獸,配合侯爺的進攻!”喬鴻儀猛地喊叫起來:“陳治濤!你還好意思說我!要不是你的禁制之術狗屁作用沒有,第一浮島至於出事,我喬鴻儀至於前功盡棄,與姜侯爺鬧出如此誤會嗎!?”
陳治濤一時啞口,這的確是他無法迴避的痛,或許終此一生!
姜望便在這時擡起了眼皮。
“侯爺!侯爺!”喬鴻儀討好地叫道:“第一浮島之事,我亦痛心!但天災是海族,人禍是釣海樓,我亦無能爲力!我第一時間守住第二浮島,幫您保住了部分勝果,不求您記我的功勞,但求想一想我的辛苦!”
姜望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第二浮島剩下來的所有戰士,圍繞刑臺,全都看着他。
目光的重量有如實質,喬鴻儀感覺到有些暈眩,大約是力量流失太過。
“我……我是執行太虛卷軸的任務,我身上有鎮海盟簽署的文書。”他慌張地道:“我絕不是針對您。您看一眼,看一眼!”
姜望嘴裡吐出兩個字:“不夠。”
喬鴻儀陡然提起聲音:“浩然書院橫跨三國,乃天下第五大書院!我是浩然書院真傳,就算真有什麼錯,你也不能擅自對我用刑!”
“不夠。”
喬鴻儀緊張地嚥着口水:“我是鄭國人!我在鄭國有很高的名望,我家在鄭國很有力量。您乃大齊國侯,思慮何等深遠,齊國雖雄霸東方,難道不用在乎鄰國情感嗎?”
姜望平靜地坐在那裡,平靜地重複:“不夠。”
喬鴻儀的聲音裡開始帶了哭腔:“我的老師是大儒談應章,我很受他老人家看重……”
“天下豪傑顧師義,曾經也指點過我。”
“對了……對了!我有很多元石,我藏在家裡!全都可以拿出來,奉給你,贖罪銀,有贖罪銀對不對?對不對?!”
“法器!我還有法器……”
整個第二浮島,所有的戰士全都聚集於此,但現場安靜得可怕。
只有喬鴻儀絞盡腦汁的求饒,到最後甚至是痛哭流涕。以及姜望那一聲聲的……“不夠”。
“不夠。”
“不夠。”
“不夠。”
他的聲音沒有起伏,就好像這件事情,再沒有生出波折的餘地。
所有人都知道姜望心意已決,喬鴻儀自己也很清楚。但他還是在描述,從他第一次行俠仗義說起,他如何尊師重道,如何尊老愛幼,如何鋤強扶弱……
他說的一切全都有據可查,他嘴裡的人生軌跡也的確光鮮亮麗。
姜望聽着,也沒有在聽。
直到某個時刻,忽然擡頭。
人們跟隨他的視線,於是看到竹碧瓊手提一人、踏雲而來,道服飄飄,好似近海天幕的一角裁剪。
沉默良久、幾如一潭死水的符彥青,這時也泛出幾分愕然。這個釣海樓真傳女子,怎麼出去一趟,回來就已神臨?
陳治濤訝然:“師妹你……”
竹碧瓊慢慢走過來,淡然道:“浩然書院的學生,不好對付。不得已躍升了一步。”
被倒吊在刑臺的喬鴻儀,這時候使勁扭頭,想要看看自己的師妹,但發現自己已經扭動不得。他拼命地扭曲自己的臉,五官都在用力,努力想要藏住自己涕淚齊飛的醜陋樣子……卻是徒勞。
姜望看着她,緩聲道:“辛苦了。”
他的聲音裡,總算有了一絲波動。這讓將臺上那種極度壓抑的感覺,略略破出一些縫隙來。即使是陳治濤,也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不覺得辛苦。”竹碧瓊說。
姜望的目光落向竹碧瓊手裡提着的人。
“剛成神臨,沒控制好力度。不小心殺了。”竹碧瓊平靜地解釋着,隨手將這具屍體扔到了喬鴻儀旁邊。
現在他們團聚了。
喬鴻儀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屍體。
從倒吊的視角,江翠琳那圓睜的雙目,彷彿仍在與他對視。
他喉嚨裡發出倒吸氣般的低低的悶響,如此劇烈幾回後,彷彿才反應過來,被吊住的身體猛然繃緊,額上青筋暴起:“你這個婊子!婊子!婊子!我一定會殺了你!我一定會殺了你!!!”
他如此劇烈地掙扎,以至於吊着他的鎖鏈都吱吱作響。
刑臺和將臺之間,隔着密集的人潮。
竹碧瓊未予理會。
喬鴻儀近乎崩潰的咒罵,孤獨得並無迴響。
姜望平靜地請竹碧瓊落座,然後讓一名將官宣讀喬鴻儀的罪狀。
按部就班,公審公刑,足夠給浩然書院交代。願丁卯界域還活着的這些人,能得安慰。也願死去的匡惠平他們,能夠瞑目。
但就在這時候,姜望忽地一翻掌,從手心躍出一塊黑白兩色、刻着“太虛”二字的玉牌。
代表太虛使者身份,能夠掌控太虛角樓的太虛玉牌!
就在剛纔,有一道自天外而來的力量,幾次“叩門”,頻頻溝通此牌。
姜望略想了想,並未拒絕。
於是在衆人眼前,這面玉牌平靜地倒下。刻着“太虛”的那一面朝下,鐫刻着星河的那一面朝上。
只見得星光粼粼似流水,在似幻似真間,站起一個少年模樣男子,身穿陰陽道袍,好似臨風玉樹。
對着將臺上的姜望遙遙一禮:“貧道虛澤明,見過武安侯。也見過陳道友、符道友、竹道友。”
陳治濤、符彥青、竹碧瓊,盡皆起身回禮。
隨着太虛幻境的急劇擴張,太虛派已經從一個少爲人知的隱世宗門,變成了一個街談巷論議及天下勢力時,繞不開的名字。
販夫走卒,亦知世間有太虛。
對於虛澤明這樣的太虛行走,無論釣海樓還是暘谷,都應該有所尊重。
唯獨姜望端坐不動。
他沉默地看着虛澤明,用目光等待解釋。
“澤明……澤明兄!”喬鴻儀從崩潰的境地裡,掙回來一絲清明,痛聲哭泣:“翠琳……翠琳被他們殺了!我等爲人族奮鬥,不辭辛苦奔勞,究竟何罪於此!?”
虛澤明還未說話,竹碧瓊已開口道:“擅殺駐將、釀成浮島獸災、拋棄袍澤以致死傷慘重……剛纔宣讀的這些,你是一條也沒有聽進去?”
“全是污衊!”喬鴻儀瘋狂大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救人你怎麼不說?我守島你們怎麼不說?你殺了翠琳,你一定會付出代價!!”
“喬兄,且安靜些。”虛澤明回身安撫:“是非自有公道,我相信武安侯不是濫殺之人。”
喬鴻儀對上他虛幻的眼睛,彷彿從中得到了莫大的支持,一時咬住牙齒,消停了許多。
那塊太虛玉牌,懸停在將臺與刑臺之間的高空,虛澤明的幻影,便在玉牌上,本身是不具備什麼力量的。
此刻他又看向姜望,極是溫和地道:“首先我要向侯爺道歉,因爲收到喬兄的求救訊號,但又無法及時趕來迷界,才冒昧通過太虛玉牌聯繫您。希望侯爺不要因此見怪。”
姜望淡淡地道:“說其次。”
虛澤明不以爲忤,繼續道:“侯爺和竹姑娘的話,我都聽了一些。關於此次事件,喬兄也與我簡單地交代過。我想其中有些誤會存在。”
姜望只道:“不存在誤會。”
對於姜望的固執,虛澤明早有體會,故也不在此處糾纏,轉道:“即便這件事情喬兄和江姑娘有責任,也非是有心害人。現在江姑娘已經身死,對於那些不幸犧牲的戰士,算是有所交代了……我覺得當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我們應該聯起手來,共同面對海族所帶來的威脅。何不留着喬兄有用之身,爲人族再做些貢獻……”
姜望豎起右掌,中止了虛澤明的勸說。他已經聽得乏了!
虛澤明意識到自己講道理講大義都沒有用,能給的利益姜望也不缺,嘆了口氣:“能不能……給太虛派一個面子?喬鴻儀是有大義之人,在太虛卷軸的推廣上,他付出了不少努力,不該輕率受刑。”
姜望道:“你代表不了太虛派。”
虛澤明抿了抿脣,在太虛卷軸開放,太虛幻境的影響力幾乎覆蓋現世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麼不給面子的人了。
這讓他又想起當初在姜望出使牧國的路上,他請求姜望幫忙推動太虛卷軸的建設,結果得到了非常固執的拒絕。後來太虛卷軸還是獲得通過,他也曾想過姜望的心情,會不會爲錯失那份資糧而後悔……
他認真地看着姜望,表現出自己的鄭重:“那就當給我一個面子。”
姜望緩緩地坐直了:“你有什麼面子?蜉島失控,星珠陸沉,你虛澤明難辭其咎!這纔是你無法趕來迷界的關鍵原因吧?勸你還是好好想想怎麼保住自己的性命,也好過在這裡浪費時間!”
虛澤明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做打擾。是非自有公論,侯爺好自爲之。”
本已鎮定下來,靜等解救的喬鴻儀,一下子又慌了神!怎麼就“既然如此”、“自有公論”了?你他娘當初來浩然書院,找我引見院長,推廣太虛幻境之時,怎麼就能百折不撓的?
“澤明兄!虛兄弟!”他又一次掙扎起來:“我爲咱們的共同理想付出多少努力,做了多少事!你不能不管我!!”
但無論他怎麼叫喊,都無法影響虛澤明的身影愈漸虛幻。
還是姜望幫他叫停了虛澤明的腳步:“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虛澤明便在那若隱若現地狀態裡,靜靜地等着姜望說話。
“當初虛澤甫先生找到我,邀請我成爲太虛使者,幫忙擴張太虛幻境。那時候他明確地說過,太虛玉牌是我的私有物……”姜望慢慢地說到這裡,聲量漸高:“而你竟不以爲私有,貿然敲擊。你竟然可以利用太虛幻境,隨時隨地找到我!太虛幻境,竟是你虛澤明私地嗎?”
虛澤明立即解釋:“侯爺你誤會——”
但姜望已繼續道:“此玉我不再留,太虛使者之名我不再受!”
他仍然端坐大椅,只擡指一劃,銳利無匹的劍氣,瞬間將那枚太虛玉牌劃爲兩半!
虛澤明的身影,也未來得及再說些什麼,便隨之散去。
全場無聲。
無論是陳治濤還是符彥青,都沒想到姜望這樣不給虛澤明面子。這樣不給太虛派面子。
而喬鴻儀已是徹底絕望,癲狂大喊:“姜望!姜望!你敢動我,你若敢動我——”
姜望早已經不耐煩,只一拂袖:“方元猷!給本侯——”
他的手臂頓在空中。
他也不再說話。直接站起身來,從將臺走到刑臺,隨手抽出一名戰士的軍刀,一手把住喬鴻儀的髮髻,制止他瘋狂掙扎的動作,一刀橫抹!
喬鴻儀的咒罵、威脅、求饒,全都隨着狂涌的鮮血而沉寂。
姜望一手還刀,一手將這顆頭顱,正正地掛在那尖樁上。
此之爲“梟”也。
梟首示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