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是最後的手段,是所有欲言之言已不能言,而言於刀劍。
姜望今日已言盡,若無人聽,便以劍鳴。
今拔劍!
古往今來最年輕的真君,對陣中央帝國最強大的天師。
長相思對希夷劍。
人們看到姜望站在那裡,血猶滴落,身如劍脊。
“彩!”
最後排的鬥昭直接站在了椅子上,昂首飛發,旁若無人。彷彿天下是今日爲他戲,諸方都是臺上的角兒,獨他是那超然局外的看官爺。管不得戲裡的恩怨糾葛,前因後果,他想站就站,想坐就坐,想喝彩就喝彩。
姓姜的平時是挺討人厭的,但今天確實有樣子,他鬥某人何吝一聲讚歎?
重玄遵嘴角噙笑,不發一言,但擡手撣了撣如雪的衣角,施施然起身。他自臺下看臺上,紅塵濁浪,苦海翻滾,而白衣如舟,墨似點瞳。今見姜望如此,亦如飲甘——他突然很想喝酒。
黃舍利直接一躍而起,跨過寬闊的看臺,落在了宮希晏身後。靴子穩穩踏地,敲擊地臺如缶,脖子上戴着的普度降魔杵,隨之飛揚又落下,兇惡又慈悲。
她雙手撐着宮希晏的椅背,光明正大打量臺上的姜望——
絕巔之後,像是更有滋味。
但這滋味,又不僅是因爲絕巔。
此間樂,誰能知?
劇匱早就停下了他的筆。朝聞道天宮的創建者若是沒了,他把考覈幻境設計得再公平也是無用——當今並沒有第二個人有姜望這樣的決心和號召力。
他很明白吳宗師爲什麼不表態,但作爲他劇匱個人,作爲太虛閣裡的其中一位,有某種強烈的衝動,迫使他此刻站起來。
只爲那一句“公道豈能只在人心!”
這是先賢之所以立法,這是那個“苦役而後能苦學”的劇匱,畢生之踐行。
在這天下之臺,他雖不能代三刑宮而言,卻要爲劇匱而立。
這個太虛閣裡最沒有表情、最不知道變通、年紀也最大的閣員,像一顆釘子一樣,筆直地釘在了那裡。
鍾玄胤的筆就沒停過,這會一邊刻寫一邊起身,身似鐵,筆如刀——
無論今日結果如何,他秉史筆如鐵,今日所書,一字不易。後來者當盡知,無謬矣!
史家並不評斷對錯,但記錄是對不屈者的歌頌。
萬古以後看如今,他相信今天的姜望仍能贏得掌聲。
秦至臻黑衣黑髮黑刀,卻是在鍾玄胤之前就已經起身。
他是個厚重的性子,做什麼事情都要想得很清楚,深思而篤行。但這時候實在不需要怎麼想。
畢竟貞侯已經代表秦國表態,在前排都只差拔刀。
他只需要問自己——
你希望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所以他站了起來。
他還沒有想明白姜望提出的那個問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做姜望的先生,但他知道,今天姜望給他上了一課。
上次也是在這裡上的課。
漫漫修行路,擡頭即高山,道不孤也!
蒼瞑一個人坐在角落裡,裹在長袍中,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這時候也默不作聲地站了起來。
這個世界從未真正死去,因爲年輕的聲音一直在響起。
他們在這種場合的態度不由自主,但不妨礙他們致以敬意。
坐在最後排、本該僅作爲治水大會旁觀者的他們,就這樣一個個地站了起來。
整個觀河臺,如此巨大的觀禮席,只有零零散散的這些人。
前排和後排,涇渭分明。
前者掌握這個世界最強大的權力,後者漸次起身,如長河之浪向前涌。
滾滾長河,多少時光,換了人間。
鬥昭不能替屈晉夔代表楚國的態度,重玄遵不能替阮泅代表齊國的態度,就像蒼瞑的沉默和塗扈的沉默並不相同……但他們現在一個個地站起來,就像是在漫長無聲的夜晚裡,苦心未負,萬物發生。
這是一種雨後春筍般,全新力量的宣稱。
這絕不是能夠被這個世界忽略的姿態!
直到此刻,靜坐在彼的李一,才悠悠地回過神來。
一件白衣,一根白色的髮帶,一柄劍。發垂肩,質不改。從開始到現在,他的坐姿幾乎沒有變過,會上發生的一切,他似乎也並不關心。
但他畢竟是聽到了那些話。
他安靜地想了一想,然後也……緩緩起身。
這個動作太簡單了。
但在很多人的眼裡,是地動山搖,石破天驚!
應江鴻的眉頭挑了起來,他提着那柄血跡新鮮的長劍,回過身,看向李一。他自臺上看臺下,面上表情無幾分:“太虞真君,我能問問你爲什麼站起來嗎?”
李一“嗯?”了一聲,略帶疑惑的輕輕擡眸,而後疑惑散去,復爲清亮,似乎才意識到這是個需要回答的問題。
於是他說道:“如果福允欽沒有做什麼該死的事情,他就不該死。”
龍虎壇主東方師,下意識地攥緊了扶手,不讓自己有什麼意外的情緒表露。
他感到李一是在答非所問——殺福允欽的理由,難道是因爲福允欽該死嗎?
但李一的回答雖然簡單,又分明很認真。
景國的內訌?
道脈大羅山和帝黨的矛盾已經控制不住,裂隙在國境之外蔓延?
景失其鹿嗎?
魏國應該如何把握機會?
這一刻他想了太多太多,他不得不想。
各國勢力的代表,都有不同程度的驚訝,都在想這件事情所代表的意義,想整個天下的局勢,想各種利益的分割。
但應江鴻卻明白,李一真的只是在想——福允欽該不該死。
倘若景國決議讓李一去殺福允欽,李一大概率也不會猶豫。
但此刻他只是覺得姜望說得有道理,福允欽不該死,他就站起來。
是一種完全在事外的心情。
真是年輕啊!
一羣年輕人……
所有人都在等待應江鴻的反應。
就連最激烈的許妄,此刻也靜聲。
唰!
應江鴻在這個時候,反倒歸劍入鞘中。
“姜真君既然口口聲聲說‘公道’,不知姜真君所認爲的公道是什麼?”他邊說邊回過身,再次與姜望對面:“所謂‘公道’,又究竟是誰的公道呢?”
“公道不是專屬於誰的公道,公道是就事論事、不偏不倚。於君於我,於人族於水族,放而皆準。”姜望提劍在手,對應江鴻拱手:“感謝南天師能夠不計較年輕人的冒犯,願意給我一個論道的機會。中央帝國的氣度,令姜某心折。愚雖魯鈍,願與君言。”
許妄眸光如刀,恨不得紮在姜望屁股上,令他吃痛之下,一劍捅嚮應江鴻——大家都在支持你,你怎麼不勇往直前,倒是在這時候講起了禮數?
宮希晏愕然片刻,搖頭失笑。
跟旁邊這些老東西鬥爭久了,幾乎以爲這世上只有一種複雜的思考方式。差點忘了,姜望的訴求,與他們有根本性的不同。
應江鴻擡眸道:“便與天下言!”
雖然許妄拔刀相助,宮希晏旗幟鮮明地支持。
但姜望的想法,和諸國的利益,並不在一邊!
秦國也好,荊國也罷,都只是爲了利用長河龍君反叛一事,在景國身上宰割利益。他們作爲國家體制降化在觀河臺的代行者,根本不在意福允欽是不是該死,一應選擇,也根本與水族無關。
而姜望只是要維護他的道理,只是想把自在人心的公道,闡之於口,或者闡之於劍。
他並不是要與景國爲敵,也不是一定要與應江鴻交手,論證他的修行和力量。
誰是朋友?誰是敵人?誰可以爭取,誰只能鬥爭?
應江鴻看得非常透徹,所以他許妄也斬得,宮希晏也斬得,卻讓姜望言。
“今天既然是治水大會,我們就說說這條河上的公道吧。”姜望開門見山:“我欲一論,長河龍君!”
“長河龍君不是已經定論了麼?”應江鴻問。
“長河龍君舉叛旗而受誅,這是定論。”姜望道:“但我想論一論,這位長河水主的一生。我想問,祂是否失德,是否失義。”
“我以爲這是不必要討論的。”應江鴻道。
“敢問天師,長河是誰之長河?”姜望問。
“自然是人族的長河!”應江鴻道。
“長河龍宮擁兵幾何,有良將幾員?”姜望又問。
應江鴻微微擡頭。
姜望自己接話道:“長河龍宮兵額不滿千,僅爲龍宮儀仗。良將並無一個,我想吊在這裡的福總管,也並不懂得戰爭。”
他繼續道:“誠如諸位所知。長河龍君在事實上並沒有水君的權柄,那麼應該誰來承擔水君的責任?我想,是那些分割了水君權柄的存在。”
他看着臺上臺下的這些人:“是在座的諸位啊。”
“敖舒意失德嗎?”
“德柄不握,談何爲失。”
“敖舒意失義嗎?”
“義有先後,誰先棄之。”
“我就直言了——”姜望直身在那裡:“是烈山人皇沒能履行祂對長河龍君的承諾,才至於今日!”
轟隆隆隆!
時空響徹。
長河激盪,觀河臺似乎搖動!
被吊在刑架上,又絞碎了舌頭的福允欽,本已憤怒到極致、恨到極致,也痛到極致。但他也說不清爲什麼,突然有眼淚流出來——
龍君死時,他不曾泣。被吊在這裡等死,他不曾悲。
可此刻,淚和血,混了滿面。
塗惟儉幾乎已經坐不住了,驚駭地擡頭,瞪大了眼睛。
本以爲姜望說那句“毋使景帝失德”,已是天大的膽子。
現在看來,那纔到哪裡。
此人連中古人皇都敢議論!
“你是否——”應江鴻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仍然覺得有些難以想象:“太僭越了?”
連當今景天子、齊天子這等君王,都最多是以人皇自比,沒哪個公開說過一句人皇的不是。
三代德昭,乃有人族天下。
今時今日人族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三位人皇奠定的基礎。
姜望何敢如此?
但姜望只是站在那裡,坦然迎接所有的審視:“直麪人皇之錯,並不會損壞聖皇的德行。飾人皇之非,才讓祂不像一個真正的人。”
“祂的偉大已經無需再昭顯。但祂也不能事事周全。”
“我對烈山人皇充滿敬愛,我相信祂有一以貫之的理想,併爲之奮鬥了終生。但祂也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祂也有力不能及時。”
“昔者烈山人皇自解,大益天下,是說羣龍無首,天下大吉,是願人人如龍!”
他問:“若我覺得這件事情是錯的,卻不敢指出來,我是祂理想的後人嗎?這會是祂理想中的未來嗎?”
應江鴻看着他。
許妄看着他。
宮希晏看着他。
每個人眼中的這個人,或許都不一樣,或許都相同。
因爲每個人看到的都是年輕的自己。
關於“理想”,關於“相信”,只能存在於年輕嗎?
長河龍君相信理想,相信承諾,相信了數十萬年。
姜望說道:“身爲至高無上、永恆逍遙的超脫者。卻自願受敕爲龍君,身擔九鎮而馭長河,數十萬年定風波,此等功業,人皇之下,誰能相較?”
“長河騰身,衝擊九鎮之時,我正在天人狀態,一念而察天下。我見得長河兩岸,洪流未傷一人!我見得人皇之璽強鎮,祂不曾還手!”
“諸位捫心自問。倘若長河龍君一心爲叛,棄絕人族,兩岸百姓可能倖免?”
姜望彷彿釘在高臺上,沐浴在天光中,臉上竟有悲色:“我想是因爲,祂雖然失望透頂,雖然認爲自己當初做錯了選擇,要用性命爲海族保留希望——但祂對普通的人族百姓,仍有憐憫。祂治河數十萬年,也守護了人族數十萬年,祂有感情!”
彼時我是無情之我,所見卻是有情之龍君。
於斯爲嘆,豈能無言?
高臺之下,姚甫起身。
這位典世之劍的創造者,撫掌一合,長聲嘆道:“我聽聞所有關於超脫者的偉大描述,都不及這三個字有力量——有感情!”
龍門書院矗立在長河邊上多少年,龍君待人族如何,龍君是怎樣緘忍,他看在眼中。
人皇有情,所以三代繼死。
超脫者本可以不死不滅,即便是在妖族天庭統治的時代,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但爲什麼他們要捨生忘死,耗盡一切來鬥爭?
天若有情!
應江鴻深深地看着姜望。
長河龍君反叛一事,事實脈絡其實是相當清晰的。
敖舒意之心,過往的數十萬年,就是最無可辯駁的證明。
那不是一天兩天,不是一年兩年。
時間的重量足以填埋山海,敖舒意卻枯坐龍宮,萬年又萬年。
然而……
這些事情,誰不知道呢?
有些人清楚但不言,有些人慾言而無聲。
“情有可憫,罪不能容。”應江鴻道。
姜望道:“既然情有可憫,其罪已刑,就不要再斬祂身前之名。”
“姜真君的意思我已經盡知了!”應江鴻淡聲道:“我只問——昔日荊太祖鎮殺神池天王,今朝六位天子鎮殺龍君,水族能不懷恨?再問姜真君,水族若叛,誰來擔責?”
“唔!”福允欽喉嚨深處發出這樣的聲音,但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諸位且等一等。”姜望說。
應江鴻今天一再地意外:“等什麼?”
姜望仰看天際:“我去釣一條魚。”
說罷他縱身一躍,就在所有人的注視裡,一路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