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佛是修行,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若說佛是慈悲,常憐世人,我殺了這麼多人,已經回頭無岸了!”
尹觀在墜落的過程裡仰望天空,但天空一無所有。
他在面對一個他大概永遠不可能戰勝的對手,他甚至不知道他爲什麼會沾染上這樣的恐怖——哪怕他一度不知死活地跟景國作對,景國也不可能派出一尊超脫者來對付他!
他只是明白……沒有爲什麼。
弱是原罪,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即是理由。
他很早就懂得這個道理,此後的人生不過是一再驗證。
地獄無門的所有人都已深陷局中,可是就連佈局者的面都見不到。
在那個所謂的“永恆淨土”裡,那尊佛陀所要創造的開天闢地般的【輪迴】,也只不過是其中一件偉業。
而所謂司掌善惡賞罰的閻羅寶殿,亦只是輪迴的一個組成部分。
他尹觀則只是在這座閻羅寶殿中,有一個佛陀所指定的身份——真正的符合神話傳說的秦廣王。
那高高在上的佛掌,在抹過山川河流,慈悲撫慰衆生的時候,並不在意衆生的所思所想!
彼輩只有偉大的理想,無限的力量。
而如他們這般,只是天翻地覆的變化中,不值一提的塵起塵散。
那尊自言憐世的佛陀,甚至都沒有真正出手,就已經復原瀕死的仵官王,推回衝擊絕巔的秦廣王,整個過程根本雲淡風輕,毫無波瀾。
這在衆人耳邊絮語的存在,所展現出來的恐怖,已經超出了地獄無門這些兇惡閻羅對力量的理解。
超乎想象,就連逃跑都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
人人都緘聲。
地獄無門裡的這些殺手,或許全都人品惡劣,沒一個老實聽話——但個個都識趣。
哪怕是代表純粹惡念的燕梟,也因知惡而知懼,一時蟄伏。
唯有尹觀,仍然仰對天空,爲自己而戰:“今日你說佛心渡我,然而佛是什麼?”
他擡起那隻殺人如麻的手,一指對面巖壁上的衆人:“看看他們!哪一個不是滿手血腥,哪一個不是殺人如麻?讓我們這些草菅人命,爲錢殺人的殺手,陪你創造閻羅寶殿,職司善惡賞罰?”
他喝問:“是蒼天無眼,還是佛陀本瞎?!”
尹觀明白自己無法對抗!
起先他認爲自己只有冒死成就絕巔,纔有上桌討論的資格。
但現在清楚,即便他真的成就絕巔,也根本不可能企及這尊佛陀的力量。
對手已經不是神俠那一個層次,他要面對的是更恐怖的存在。
而機會在哪裡呢?
其一在於他所看到的那幅畫面,那兩尊裂佛而分立的帝王。
其二仍在於自身。
對方擁有如此偉力,能夠力扛兩位霸國天子的圍剿,誓願創造輪迴。在這個過程裡,要用到他們這個小小的殺手組織來輔助建立閻羅寶殿……這本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難道不是大手一揮,他們就成傀儡,從此勤懇拜禪,任勞任怨?
何至於要從仵官王就開始佈局,還要神俠這麼重量級的人物出手,前前後後費這麼多心思呢?
除非這尊佛陀……要的並不是傀儡。
祂需要真的完成“度化”,令這些極惡之徒真心皈依,爲祂的永恆佛土添磚加瓦。
“度化”的本質當然不能膚淺地視同爲精神上的控制,而是佛菩薩告知世人,這個世界的真相,受苦的真因,以及離苦得樂的方法,世人依法行之,就能脫離苦海。
他們需以本願照亮淨土,用真情建設佛國!
就如同昔日之龍衆,皈依佛門後,反與龍族大戰。
既然知道此佛需要的是度化,那他自然執迷。
他不僅自己不悟,還要阻止其他閻羅“了悟”,所以纔有這麼情緒激烈的反應。每一點誇張的表意,都傾注了他最根源的咒力,以苦恨抗拒慈悲,用迷惘逃避菩提。
但那恢弘的佛陀慈聲,沒有再響起。
或許因爲一切已經不可挽回。
轟轟轟!
光禿禿的島礁發生劇變!
一根根石柱拔地而起,築刻地基,俄而大段的濃雲砸落,飛成穹頂,一座殿堂的輪廓,就這樣輕易地勾成。
籠罩這處島礁的天空,是大團雲墜之後的空白,好似一口枯井,赤裸地嵌在人間,竟要永恆存在。
比殿堂本身更令人驚怖的,是此方天地的規則已經發生質變。
尹觀已然視真,反而能夠看清楚,這裡的世界規則,已經朝着某個佛陀意許的未知方向,不可逆地奔行。
無需尹觀了悟,不必他這個秦廣王皈依,閻羅寶殿已經開始修築!
且閻羅寶殿並不築在冥土,而是立在現世!
此地將與冥土貫通!
“佛陀路過苦海,隨手撿起一隻螻蟻,將之丟向岸邊,而後便已離去。”
“救苦救難,只是佛的慈悲。”
“螻蟻是否感謝,佛不在意。”
盤膝坐在石窟裡的轉輪王佘滌生,止住了誦經之聲,悲傷地向尹觀看來:“頭兒——你不要再這般自厭自棄。上尊給了我們機會,你也早就見過苦海。請入此殿,乘此爲舟,那無上榮光,已浴我身,那永恆淨土,我已見得!”
他好像並不是一具捏出來的軀殼,而是那個真正的從鉅城叛逃的符文天才佘滌生!
只是已經虔心皈依,再不復往日陰鬱。而是慈悲,虔誠,良善,這時亦合掌低誦:“迷途知返,其時未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以此迴應尹觀的質問,寬解尹觀的迷思,儼然已是精通禪理的佛家居士。
“成佛既然這麼容易,豈不叫天下之人盡提刀!先殺人,再放刀,百般孽力鑄金身,原來殺生是修佛!”尹觀雙手一展,袍袖如旗,點點碧芒如繁星亮起,那是他以咒力在呼喚:“且來!且來!同來!”
“入我地獄佛門,從此百惡不禁。”
“儘管殺人放火,劫財以鑄金身!”
他詛咒自己,也通過咒力,將他的詛咒蔓延。以此強化那搖搖欲墜的心防。
成佛是一種偉大的修行。
入禪是一種美好的願望!
它並非讓人墮落,而是讓人向上。它並非通往污濁,而是走向美好。
也正因如此,它才格外地難以抗拒。
尹觀躍身泥淖,以拒光明。
但佘滌生只是平靜地坐在那裡,用一種同情的眼神:“放下屠刀,是指放下心口意三業,及一切妄想、妄念、迷惑、顛倒、分別、執着。若以執心而求佛,自然永不見淨土。若以殺生爲修業,自然業火自焚。頭兒,你是我們組織裡最有天賦的人,也是真正能夠成佛的人,當初因爲無路可走,帶兄弟們創建地獄無門。如今坦途就在前方,何以你執迷頓步,又徘徊不前?”
他當初叛逃鉅城,流亡天涯,後加入地獄無門,刀口舔血那麼多年,又在中央天牢裡飽受折磨而不肯死,也是有着巨大的揹負。
可是他的所謂揹負,跟地藏佛的偉大理想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過往種種,皆如塵煙。往後餘生,敬奉佛前。
“那麼,爲什麼是我呢?爲什麼是我們?衆生都苦,我們當中的很多人,也是衆生的苦業。佛陀如此慈悲,爲什麼剛好要度化的是我們?”尹觀看着他:“轉輪王既然已見真佛,功參造化,可有一言教我?”
“緣。”佘滌生現在有一種已經看破凡塵的淡然:“不要覺得你有多重要,或者我有多重要。在佛陀面前我們同樣渺小。之所以是我們,只是恰好遇到我們。你會特別去尋一隻螞蟻嗎?人和人實在沒有什麼區別。”
尹觀眼前彷彿有一張鏡面,其間光影不斷閃爍,隱約能見紅白青三色的冕衣,和一角至尊的紫意。
他隱隱明白——
此時此刻地藏的逃禪正在諸天萬界發生,景天子姬鳳洲和齊天子姜述也在諸天萬界追逐!
但在這處天機混亂、人所不知的荒海島礁,閻羅寶殿正在修建。
十座閻羅寶殿一旦築成,地藏的冥府就有了骨架,祂完整的佈局即能就此掀開,祂的力量也能夠得到部分修補。
公孫息之死,導致日月斬衰,地藏都如盲,天下更無可見者。
姜述藉此入局襲殺地藏,地藏的佈局也由此展開!
而眼前這張若有若無的鏡面,是誰遞來的訊息?
尹觀正在被一尊未曾見過的佛陀度化,而有另一種未知的力量,似乎正在向他傳遞訊息,幫他抗拒。
非超脫無以謀超脫。
他的意志成爲某種意義上的超脫戰場,而他別無選擇。
“如果你真的觀察過螞蟻,你會發現螞蟻也是有區別的。有的負責戰鬥,有的負責尋找食物,有的負責繁衍——那也是一個如地獄無門般分工明確的組織,而你也是佛陀眼前的螞蟻,你竟然看不到。”尹觀道:“如果人和人沒有區別,現在爲何是你在勸導我?”
他輕輕搖頭:“轉輪,你已經失去靈性,因你過於虔誠的信仰而呆愚,這更是我不願與你一樣的理由。”
“我只是看得通透,所以不願再爭執。我只是見佛證性,故而不再迷惘。此之謂,大智若愚。”佘滌生同情地看着自己的首領,入禪之後,他纔看到這個男人的可憐,往前竟只覺強大和恐怖:“無論你怎麼做,那一切都會發生。”
轟隆隆隆!
島礁上諸殿的落成的確未曾受阻,甚至於最先落成的大殿,都已經掛匾銘字。
第一殿曰“玄冥”!
緊接着是普明宮、紂絕宮、太和宮……
“還有糾倫宮、明辰宮、神華宮——”佘滌生飽含期待:“碧真宮、七非宮、肅英宮!十殿同在,冥府初成。整個地獄無門,都可雞犬升天!”
一衆閻羅觀察着島礁的劇變,都不言語。
唯有尹觀異常堅定:“我不相信倘若我們全都抗拒,閻羅寶殿能夠真正修成。”
“且不說你的抗拒是否有意義。”佘滌生遺憾地道:“首領,你確定兄弟們全都抗拒嗎?”
他看着這可笑又可悲的愚昧者:“兄弟們是要跟你一起繼續刀口舔血、朝不保夕,還是成佛作祖,逍遙永恆?”
玄冥宮威嚴高闊,大門緩緩拉開。
宮內鬼神列隊,肅禮敬候。
“只要你走進此宮,接下秦廣大印,即刻便能證道陽神,成爲閻羅大君!而不必像現在這樣,絕巔難以企及,只可通過九死一生的冒險……兄弟們也都如此!他們原本看不到絕巔的機會,但命運因禪不同。真正的希望正在於虔信。”
他的腦後生出一輪佛光,雙掌輕輕攤開,慈悲帶笑:“要看看大家的選擇嗎?倘若更多的人支持你,我以身祭佛,倘若更多的人支持我,請你入主玄冥宮,做好你的一殿閻羅大君——如何?”
這不是誑語,這是冥府的誕生。
佘滌生代表他所信仰的那尊佛陀,給予尹觀最後一次抗爭的可能。
問一問衆閻羅的本心!
他們都知道,這是一個最經不起考驗的組織。
“裝神弄鬼,狗屁不通,什麼閻羅大君,老子不信!”燕梟羽翅一動便移空,魁梧的身形瞬息消失,實質般的殺氣幾乎裂開巖壁,喙尖一探,蘊含着致死的恐怖力量,就這樣直撲佘滌生的面門!
它可不管什麼佛陀不佛陀,主人支持秦廣王,它就支持秦廣王。
但佘滌生只是輕描淡寫地看它一眼。
燕梟發現自己還在原地!
【移空】的神通變成了原地踏步!
“卞城王,你有沒有感受到?你已經自由了。”佘滌生溫緩地道:“是佛予你自由。”
自極惡之中誕生的燕梟,瞬間頓止在原地,極致混亂邪惡的眼神,一霎惘散,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
在它體內有一枚赤色的方印,騰然而起,刻仙龍,雕魔猿,兩氣開天,真如旭日照四方!
卻是那位鎮河真君的赤心印,在隔絕了本尊支持的情況下,本能受激而發。
轟轟轟!
頃如山,動雷霆。
那位鎮河真君在封鎮天人態的道路上,成爲當世有數的封鎮大師。
一位衍道真君留下的一擊之力,強碾島礁,力壓諸禪。瞬間破開冥府初起的規則亂流,直落佘滌生天靈!
“誰人動吾神印?!”
佘滌生已經皈依地藏,但閻羅寶殿還沒有真正落成,他還沒能入主肅英宮,還算不得閻羅大君。雖可以借用部分禪力,卻當不得此擊。
他纔剛剛來得及探掌,整個人就猛然後陷,陷進了石窟的盡頭,陷進了崖壁的更深處
只留下石窟深處,一個幽不見底的人形凹坑!
那方神印此刻才移來,一時閻羅如飛鳥四竄。
而整座飽經風霜雕刻、久受海浪侵蝕的巖壁,砰然倒下,潰如泥沙,湮似塵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