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海巢已被攻破,殘存的海族戰士四散奔逃。
第二、第三、第四、第六海巢分走各路,潰不成陣。
追亡逐潰正是斬獲敵顱的好時候,迷界戰場斬首可記功。一顆足夠分量的頭顱,完全可以改變一生。
但人族大軍卻並無一隊軍卒分心掠功,反是皆從武安侯之命,兵圍第一海巢。武安侯以身受杖,已牢牢地將軍紀刻在三軍將士心中。
他們算不得什麼天下強軍,可在武安侯的麾下,也有必破敵陣的信心。彼漲我消的軍勢,在鰲黃鐘眼中清晰又深刻。
所謂兵潰如山倒,他再怎麼一時名將,也難以再穩定各路。遑論姜望還在高聲宣揚他已經死了。
在聲聞之道無法相抗,連自己的聲音都傳不出去,着實憋悶。他只能以令旗調度各路將領,而無法挽回潰散的軍心。
並且那個法家神臨也已經殺來,正與姜望聯手強攻巢防,打得護巢大陣岌岌可危。這也分去了他絕大部分精力。
局勢瞬間崩潰至此,他倒是並不沮喪。姜望有堪比驕命的力量,手握大軍重甲,身邊還暗藏強援換成誰來丁卯界域,也難討得了好。
此行實在非戰之罪。
非要說做得不好的地方,是出戰之前,對姜望這個人的瞭解還不夠。
知道姜望強,但不知道姜望具體有多強。對姜望的性格、軍事能力、行事風格,都有誤判。
「想不到爲了對付區區在下,堂堂武安侯也不敢獨來,決明島、三刑宮、釣海樓,竟然聯手。我鰲黃鐘何其幸也!」鰲黃鐘的聲音震如天鼓,卻衝不出第一海巢。
卓清如一記掌刀劈在護巢大陣上,掌勁穿入光幕,在海巢之中鳴嘯。她的聲音卻平緩:「我們若說是路過,你定是不信。」
鰲黃鐘最大程度上地調動守備力量,修補大陣,嘴裡大笑連連:「惑世如此廣闊,你們恐怕找情郎都找不到這麼準,跟我說路過?」
竹碧瓊那隻不斷變幻道決操縱天一真水演化種種道術的手,驀地握緊,數百名海族戰士直接被水壓碾碎。
而她道靴一點,身後張開一對骨翼的幻影,霎時間身軀散爲流光,再出現時,竟然直接穿透了猶在支持的護巢大陣,落在卓清如那一記咆哮的掌刀刀勁之上。
釣海樓第四靖海長老辜懷信年輕時候恃以成名的神通——鏽骨飛鳥!取意"鶴雖死,鏽骨能飛。」
它並不是與空間有關的神通,而是對能量的掌控。神通持有者,能夠自由穿行於各種能量之中。
譬如道術,譬如劍氣,譬如刀勁。
瞬間由此而彼,距離只跟神通影響的範圍有關。
當然,竹碧瓊能夠借卓清如的刀勁穿行,自是得到了卓清如的允許,這一路同行過來,她們也有了一些默契存在。
此刻這位釣海樓真傳弟子,反手一按光幕朽壞的力量如藤蔓在光幕之中瘋狂蔓延。而她足踏刀勁、如御飛劍,以外樓之修爲,竟悍然向鰲黃鐘發起了挑戰:「說路過,就是路過!怎麼,你鰲黃鐘的路,不許人過?」
嘭!
姜望在這個時候給了護巢大陣最後一擊,在流碎的光影裡踏雲而近,只道了聲:「不服單挑!」
鰲黃鐘當然不肯單挑。他也決不相信一個真正帶兵打仗的人,會給他單挑的機會。
他有九成的把握瞬殺竹碧瓊,無論這是一個多麼有名的外樓境天驕,得到過何等指點、有怎樣的戰績,天塹不可逾越。
但他只有三成的把握,在殺死竹碧瓊之後,擺脫姜望的糾纏。
「我們會再見面的。」他看着迅速迫近的姜望,如是說道。然後放開了對兵煞的掌控:「諸君,
各自逃命去吧!」
幻光繞身而起,他再一次啓動了乾龍九幻大挪移盤。
「何必勞煩明日我!」姜望眸轉赤金,一劍牽出天穹、引落星光,真我道劍使得迷界飛雪。
北斗星移的那一刻,鰲黃鐘附近的空間,幾乎寸寸被斬碎!
姜望並不具備穿梭空間的神通,也不懂得空間的力量,但他不止一次地思考過,要如何面對這樣的對手,如何封死對方逃竄的可能。
當然他推演過許多的法子,此刻選擇的是自認爲最可行的那一種——即是以籠囚罪,並不針對具體的某個人,而直接針對那一片空間。
他做不到如屈舜華之闔天那般,直接封住整片空間。但在毫不吝惜力量的情況,以狂暴的力量傾瀉,可以做到一瞬間將劍意範圍內的所有空間都擊碎。
空間都碎滅瞭如何利用空間的力量逃遁?
什麼空間摺疊、空間躍遷,都成無根之水。一幅畫卷失去畫布,縱有生花妙筆,又何能描繪江山?
但姜望這志在必得的一劍落下。
那幻光竟還是流散了,鰲黃鐘也消失在光裡。其時也。
整座海巢仍然喧囂於戰火,人族大軍殺上海巢,四處逐殺海族。四處金鐵交擊、血光飛濺。
唯獨這一片空間裡漫天飛雪,青衫帶劍人獨立,竟顯寂寥。
卓清如走進這這幅雪景裡,那圓睜的、明亮得過分的獬豸之眼,也緩緩合攏,恢復成普通的樣子。
「如果我沒有看錯,他這不是空間的力量,而是藉由法器產生的虛實之間的遙相轉換。自器修之道徹底破滅以來,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強的法器誕生。鰲黃鐘所把握的,應該是傳說中的乾龍九幻大挪移盤',這也符合他的身份。」
鰲黃鐘藉以來去自如的根底,不是空間之道,而是虛實之道。這讓姜望一劍斬空的莫名躁怒,悄然平復了許多。
他問道:「除了證爲王爵、稱爲名將之外,鰲黃鐘還有什麼身份?」
「與這樣的天驕對決,你也不多瞭解一下對手嗎?」卓清如有些驚訝的樣子,大概很難將這個疏於情報的武安侯,和擊敗了鰲黃鐘的三軍主帥聯繫到一起:「他是海族皇主仲熹的血裔。」
可憐姜望才從妖界回來沒多久,就被齊天子一腳踹過來,中間休假也都忙着到處還人情。兵書都讀不過來,迷界的相關資料都沒有看完,哪裡抽得出時間去一一研究海族強者的情報?鰲黃鐘的名字都是臨時從部將嘴裡得知!
姜望並不掩飾,只道:「他不是我選擇的對手,但的確讓我看到了海族的底蘊。」又轉頭看向竹碧瓊,語氣有幾分嚴肅:「你剛纔太冒險了,在迷界切不可如此。」因爲對朋友的擔心,他連那句必帶的竹道友也省略了。
這種說話的態度,有幾分似青羊鎮舊時。
竹碧瓊表情淡然,只有眉梢微揚:「我很會逃的,他殺不死我。」
若非姜望口口聲聲以擒殺鰲黃鐘爲目標。她實無必要親身穿入海巢,與鰲黃鐘正面對峙。
以外樓修爲邀戰神臨,說白了就是引誘鰲黃鐘殺她,爲姜望留下這個海族名將創造機會。
當然在人族大軍已經奠定勝局,姜望和卓清如隨時都能跟上的情況下,她有九成保命的把握。
但誰也不能說,她這不是一種冒險。
而且是於她本人並沒有什麼收益的冒險。
姜望一時不知何言,索性安排起軍務:「鰲黃鐘已經戰敗,此界再無阻礙。接下來就是溝通四鄰,真正建立起咱們的人族營地。具體怎麼做,方元猷同匡惠平商量着來,」
方元猷一聽自己侯爺好像又要當甩手掌櫃,不由得急了:「侯爺哪裡
去?」
「本侯實在不忍心讓鰲黃鐘自己走,打算送他一程!」姜望說着,又對卓清如和竹碧瓊道:「兩位要是沒有急事,不妨在這裡休息,也幫我看着營地。」
在說話的時候,他已經一步轉至一艘棘舟前,一拂袖將棘舟裡的軍卒都趕下去,自坐了前艙,點亮法陣駕此舟穿空而走。
只留下卓清如和竹碧瓊四目相對。方元猷同匡惠平面面相覷。
兩員部將雖是面面相覷,卻也無話可說,只能老老實實去做事。兩位大宗真傳則是莫名其妙地相視一笑。
卓清如道:「他還沒有走遠,我還可以幫你送一個問題給他。」竹碧瓊眨了眨眼睛:「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卓清如素手撫額:「幫他攻城還不夠,你還真打算幫他看家?」
「正好累了。」竹碧瓊說着,不自覺地側過頭去,
視野裡是一座戰場最後也最殘忍的畫面,成建制的人族軍隊來回掃蕩,海族方几乎已不存在抵抗力量。
眼前斬首的斬首、掃蕩的掃蕩、拆毀的拆毀她感受到的卻是忙碌。忙碌不停的,像是在青羊鎮打工還債的日子。
「早還清了!」心裡有個怨毒的聲音這樣嘶喊。「還不清的」竹碧瓊喃喃自語。
「什麼?」卓清如沒有聽清楚,回過頭來,臉上有非常感興趣的神色。
「我說——咱們的酬勞該問武安侯要,不給清可不行!」竹碧瓊飛身穿進已在尾聲的戰場,隨手將一個暴起發難的海族戰士按了下去。
海藍色的道服,在天一真水之上,飄搖如萍。一滴水,化一條河。
一顆心,是一片海。
而卓清如立在顯得有些空蕩的樓船船首處,睜着她滿是新鮮感的眼睛,似乎對所見的一切,都充滿了興趣。
面前由虛而實、顯現了一本書。素面無一字白索穿書脊。
無風而書自動,一頁一頁翻過,是密密麻麻、規規整整的文字。咚!
始終未歇的夔牛戰鼓,終是響到了最後一聲。這本書也翻到了未完的那一頁。
在書頁的最後一段,筆墨自動勾勒,文字自行發展,像人生的演化,如是寫到——「姜望不是一個輕率的人,他爲什麼會先入爲主地認定鰲黃鐘的移動,是相關於空間的力量呢?」
「我想他或許有這樣一個對手。令他日思夜想,令他刻骨銘心。」頓了大約四息之後,又補充了一小行字——
「竹碧瓊大約很期待這樣的惦記。」
迷界人族勢力的三大飛舟裡。灼日飛舟體型中等,一船可坐三十六人,速度最快;釣龍舟體型最大,能容納百名戰士,殺力也最強;棘舟體型最小、只能載六至十人,速度中等、攻防兼備。
以姜望現在的實力,自己全速飛行,要比棘舟更快。
但連番主攻海巢,所耗甚巨,他急需坐下來補充道元,調息一二。再者,若是遇到什麼意外,棘舟還能幫忙抵擋,爲他爭取逃亡的機會。
鰲黃鐘並不是一個可以小覷的對手。
雖然這位年輕的海族名將一直避戰、一直自陳不如、處處縮頭,可姜望絕不會因此對他掉以輕心,反倒是愈發警惕,愈發有除滅此人的心思。
恰是緘默忍耐,纔有雷霆萬鈞。
當初在望江城放跑了林正仁,足以爲鑑。念塵所繫,此心即往。
鰲黃鐘的真身,並不在逃走的任何一座海巢裡。正在此方界域飛速逃竄,都已經靠近界河。
哪怕穿過界河,這場追殺也不會結束。
這艘棘舟的道元石儲備足夠,一定可以撐到鰲黃鐘先熬不
住。畢竟這廝掌控六萬大軍,玩得那叫一個如臂使指。又心繫六座海巢的防務,消耗絕不會少。
勁風迎面,鼓舞髮絲如旗。
通過對混亂規則的感受,可知已經靠近這邊的界河。但姜望驀然把住棘舟,原地掉頭。
就在剛纔,他對鰲黃鐘的感應消失了,這廝的真身,出現在另一條界河前。
很顯然鰲黃鐘已經明白自己的位置能被姜望捕捉,並反過來利用這一點,讓姜望追往相反的方向。
一套乾龍九幻大挪移盤,玩得是出神入化。在敗軍之際,還能把姜望戲耍,不愧名將!如此空耗一番工夫,姜望面色如常,仍是一邊調理道元氣血,一邊駕馭棘舟全速飛行。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天下人,天下對手,沒有等着他姜望屠宰的道理。
尤其是鰲黃鐘這樣的心智卓越之輩,一句話一個動作後面,不知藏幾百個心眼。
所以姜望從頭到尾也不跟他鬥什麼智,抓住優勢,掄錘就砸。砸得動就砸下去,砸不動就換個地方繼續砸。
哪怕是在丁卯界域戰爭已經結束的現在,他也毫不懷疑,自己這樣一直追下去,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掉進鰲黃鐘的亡命陷阱裡。
但他還是決定再試試。
在鰲黃鐘佈下萬無一失的陷阱,和鰲黃鐘消耗殆盡之間,應該有一個贈他以死亡的間隙。
那什麼「乾龍九幻大挪移盤」,姜望並不懂得是什麼層次的寶物。但有一點可以明確,它的挪移並不能越過界河。
不然的話鰲黃鐘沒必要在丁卯界域放風箏玩。
而再強的寶物,儲能也非無窮。從一開始到現在,鰲黃鐘最少已經使用了八次挪移盤,它的挪移在短時間內,一共能有幾次?
姜望不看什麼眼花繚亂的動作,也不在意些許挫折和情緒,只追問題的本質。戲耍也好,陷阱也罷,他只問一聲——你還能逃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