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李潤野用了整整一個週末的時間來跟顧雲森分析卡納亞里斯的局勢,並且向他介紹戰地記者的安保措施和相關的國際法。從《日內瓦第3公約》說道《第1附加議定書》,顧雲森一支接一支的抽菸,被嗆得咳嗽不止。李潤野推開窗戶,讓初冬凜冽的寒風灌進來,灌得一屋子清寒刺骨。

顧雲森顫抖着手,把煙塞進嘴裡,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我的兒子!”,他沒頭沒尾地說了這麼一句。

李潤野不知道這話裡有幾層意思,隱約覺得老人的情緒不對頭:“叔叔?之澤他……”

“他……什麼都瞞着我……”顧雲森的聲音有點兒發抖,“他拒絕導師邀請考研的事兒不告訴,跟你談戀愛也瞞着我,做那麼危險的採訪時把我送去加拿大,辭完職了才告訴我要去川江……現在……我……就那麼的……”他說不下去了。

李潤野不說話了,他懂得這種心情,每個人都會自以爲是地認爲“這是爲你好”,可殊不知這種“好”往往會給對方帶來偌大的傷害。顧之澤的隱瞞,讓顧雲森有種被疏遠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成了兒子的負累。一個男人,一輩子最大的驕傲就是能成爲心愛人的依靠,讓妻子兒女享受幸福,可是對於顧雲森,嬌妻亡故、愛子遠走……他轉眼間發現自己不但不是那株擎天的大樹,反而成了兒子的軟肋,這讓一個即將邁入花甲之年的老人如何面對?

顧雲森深深吸口氣,強自鎮定地看着李潤野,黯然的眼裡透着傷感:“你不用守着我的,我沒事。”

李潤野溫和地說:“我也沒什麼事兒,陪您呆兩天好了。”

爺倆在網上收集所有關於卡納亞里斯的資料,把顧之澤採寫的每一條新聞全都扒拉出來逐一看過,李潤野利用新聞網內部的數據庫調出很多未發表的圖片,告訴顧雲森,其實一切都還好,局勢還相對穩定。

陪了顧雲森一週,李潤野準備返回川江。週六的晚上,顧雲森做了很大一鍋元寶肉,炒了一桌子的菜,爺倆第一次平心靜氣地坐下來敞開心扉聊聊未來。

“將來怎麼辦呢?”顧雲森問,“阿澤是國際新聞部的,他以後要是長期駐外怎麼辦?”

“我可以陪他去,”李潤野的聲音低沉,但是有着不容動搖的堅定,“我可以辭職,事實上我一直做着自由撰稿人的工作,有一臺電腦就可以辦公。”

“如果……”顧雲森遲疑了一下,“我是說‘如果’,將來……”他有點兒開不了口。

“叔叔,”李潤野放得下筷子笑了笑,“我知道您要說什麼,感情這事兒的確變數很多,這一刻滄海桑田,一下秒可能就相忘江湖,我有過這樣的經歷所以我懂,我也不會說那些天花亂墜的漂亮話。只是,如果將來真有什麼變數,我當初給您的保證現在依然有效。”

顧雲森擡起眼睛來看他一眼:“阿澤要那麼幹什麼用呢?他要的自始至終只有你這個人啊!”

李潤野伸手拿過酒瓶,給自己斟了小小的一杯酒,很久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喝酒,他輕輕地磕一下顧雲森的酒杯,說:“爸爸,我會一直陪着他。”

週日早晨,李潤野拿着登機牌坐在候機室裡,隨意地刷開微博,CCTV新聞頻道的官博被無數的圖片刷了屏。

李潤野渾身的血都涼透了,候機室裡嘈雜的聲音全都退成了背景,往來如織的旅客虛化成一團團模糊的影子。在李潤野的視野裡,一切都不復存在,只剩下燃燒的民房、橫七豎八的屍體以及隆隆壓過街道的坦克。

官博置頂的一行大字刺得他眼睛裡滴下血來——卡納亞里斯局勢全面惡化,近二十年來最大規模內戰爆發。

所有的新聞社都忙做一團,這種時候連大使館都開始外撤,各家媒體首先要做的更是往外撤人,只在當地保留最基本的採寫力量。72小時之內,整個卡納亞里斯的空中交通就會進入管制狀態,只保留一個出入口岸,現在陸路交通已經全面停止,維和部隊開始在鄰國集結……

兩天前還人來人往的凱萊酒店立刻清淨了許多,很多樓層裡靜悄俏的,房間門大開着,滿地的廢紙、垃圾還來不及收走,丟棄的各種雜物堆在酒店走廊的角落裡。隨着戰爭的全面爆發,就連清潔人員都紛紛辭職回家,現在整個酒店幾乎進入了全面自助模式。

顧之澤在廚房裡做飯,中國大使館運來了一些儲備物資,最重要的是食品和煤油,天然氣隨時會中斷,入冬了,供應的電力全部要用來維持採編傳導儀器的運轉,取暖只能藉助煤油和跑步。資源的緊缺讓每個人的三餐攝入都降低到維持生存的最低標準,但是今天不同,今天最後一批新華社人員會撤離,今夜過後,整個凱萊酒店八層會只剩下6個人,自己是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

就在前天,李潤秋要求他隨隊第一批撤回去,顧之澤拒絕了。李潤秋勃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罵他不負責任,如果出了什麼事兒要置老父親和李潤野於何地!也罵他逞個人英雄,自以爲是不服從領導安排。

顧之澤沉默着聽姐姐罵了快半個小時,罵得就連旁聽的項俢齊都覺得有點兒太過了,可他始終沉默着。直到李潤秋住了嘴,才走上前一步,站在李潤秋的桌子跟前說:

“社長,我知道我的工作很多人都能做,甚至做得比我更好。但我還是想留下來,我想把戰爭的真相告訴世人。”

李潤秋嗤笑一聲:“既然你都承認別人比你做的更好,我爲什麼要留下你而不是工作比你更出色的別人?”

“因爲我跟他們不同,”顧之澤擡眼看看窗外的天空,天色灰暗,空氣中漂浮着塵土和硝煙,嗆人的氣味順着窗縫無孔不入,他好像自言自語一般說:“我現在知道了,戰爭就是地獄,甚至比地獄還要地獄。所以我不會像那些記者一樣用鏡頭去追導彈,去關注坦克和微衝……我只想拍人,那些無辜的平民甚至軍人,拍他的無助和恐懼,拍戰爭的間隙,他們不打仗的時那些讓人窒息的時刻,以及這種窒息被下一次恐怖的到來而陡然刺破的那個瞬間。”

顧之澤凝神看着李潤秋,那雙和李潤野一模一樣的深邃幽黑的眼瞳裡流露出來幾分憂慮、幾分戾氣,他忽然笑一笑,湊近李潤秋的身邊帶着撒嬌的語氣說:“姐姐,咱們做個交易吧,你讓我留下,我就不告訴師父你在卡納利亞斯!”

李潤秋眯着眼睛,用危險的神色看着他,冷冷地說:“不可能,現在這個局勢,我在卡納利亞斯的事情根本就瞞不住了。”

“那我可以幫你隱瞞一下項大哥的事……”

“你……”李潤秋驀然紅了臉。

“顧之澤,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王八蛋!”項俢齊騰地跳起來,怒衝衝地躥到顧之澤跟前,吼道:“爲什麼要隱瞞,我見不得人嗎!”

顧之澤丟給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色,繼續遊說李潤秋:“姐姐我知道你這個人向來嫌麻煩,要是讓叔叔阿姨知道了,肯定又有好大一通囉嗦,在這件事上,我站在你這邊好不好?你留下我。”

項俢齊衝顧之澤伸出手去,快要掐上八戒的脖子時,李潤秋冷冷一個眼刀甩過去,黑鐵塔訕訕地縮回了手,委屈地站在牆角。

“姐姐,”顧之澤說,“我知道你爲什麼讓我回去,但是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李潤秋揚揚眉,帶出幾分疑惑。

“當初我爲了證明自己來到卡納亞里斯,現在我想明白了,我來這裡不是爲了名震天下也不是爲了證明自己有多牛。師父就告訴過我,記者說到底只是世人的一雙眼睛,我希望自己能給無辜的平民一點兒幫助,師父說希望我能‘鐵肩擔道義’,我知道自己沒有鐵肩,但是我也不想放下道義。”

顧之澤站得筆直,肩頸和腰背形成一個流暢的線條,看上去挺拔如竹,纖細而柔韌,直刺藍天。他換了個稱呼,鄭重地說:“李社長,我希望能留在卡納利亞斯。”

李潤秋扭過頭去看着窗外。

顧之澤輕輕嘆口氣:“那社長,你爲什麼一定要留在這裡而讓老陳回去?”

“這完全沒有可比性!”李潤秋怒衝衝地說:“我家至少還有小野,而且,項……”

李潤秋哽住了,一個“項”字卡在嗓子裡出不來,顧之澤笑着替她說:“因爲項大哥和你在一起,所以你很安心。可是姐姐,無論我人在哪裡,師父也都和我在一起,他從來沒離開過我。”

項俢齊僵在牆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眼睛裡忽然泛起了一層淚光。

顧之澤用輕快的語氣說:“多好,我們這是‘家族作戰’。”

李潤秋沒有反駁。

那天晚上,顧之澤和李潤野視頻通話時緊張得渾身都在顫抖,一旦要面對師父的眼睛,之前的那些沖天豪氣全都變成二氧化碳了。李潤野在視頻框亮起來的一剎那就從顧之澤的表情裡看明白了一切:

“能保證安全嗎?”他問。

顧之澤機械地點點頭。

“項修齊也留下?”

顧之澤心想,不但項修齊在,李潤秋也在呢,當然這話他絕對不敢說出來。

“之澤,”李潤野淡淡地說,“不要單獨行動,儘量跟項修齊在一起。你需要藉助他豐富的戰地經驗。”

“師父……”顧之澤遲疑地問,“你……不生氣?”

“我爲什麼要生氣?”

“我……很自私,沒有顧慮到你的感受。”

李潤野輕輕笑一聲,“你這個人雖然缺點多得要命,但‘自私’還真不在其間。其實我也知道,如果我說讓你回來你就一定會回來,但是你一輩子都會爲沒能替那些難民做點兒什麼而遺憾,所以我真的不生氣。只是之澤,想要‘替民請願’也得先保證自己的安危才行。”

“我……”顧之澤哽咽了一聲說不出話來。從開始到現在,最瞭解自己的永遠是李潤野。

所以今天,顧之澤站在凱萊的廚房爲同事準備一頓晚飯,送他們回家,而自己將繼續站在炮火紛飛的街頭,他並不害怕,因爲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平安地回家去,回到師父身邊去。

劉明遠聽說顧之澤沒有撤走的消息異常震驚,他坐在八戒的房間裡,試圖再勸他一次。可是八戒搖搖手:“大師兄,我不會走的。你知道爲了趕我走我姐姐都快翻臉了,可我還是留下來了。”

劉明遠不贊成地看着他,忍了半天終於沒忍住:“阿澤,我覺得你這樣做很自私。”

顧之澤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我知道,如果我出了事師父會很痛苦。但是大師兄你知道嗎,那天我看着那個男孩倒在我面前,他臨死前最後一刻還掙扎着看自己的胸口,看血從那裡噴出來。他的眼神我這輩子都忘不掉,不是害怕也不是驚慌,而是一種‘哀求’,向全世界的神佛哀求血不要再流了,哀求這一切都沒發生,只要讓他平安回到家,付出什麼都可以……”

顧之澤攥緊手指:“從那一刻起,我就決定了,無論如何我要留下來。因爲師父說過,輿論就是人心,我想讓人心再柔軟些。”

劉明遠嘆了口氣,一雙大手扣上顧之澤的肩頭,把這個人抱進自己懷裡。他奪走了他一生最愛的人,可是,他還是那麼愛他!

愛,從來都有很多種,這個世界從不缺少愛。

顧之澤在劉明遠懷裡蹭蹭鼻子,努力笑着問大師兄爲什麼也要留下來。

劉明遠聳聳肩,一派輕鬆自在:“我三十來歲年輕力壯,家裡有弟弟可以照顧老人,未婚,無牽無掛,我不留下來都說不過去。”

顧之澤被“無牽無掛”四個字狠狠刺了一下,疼得他四肢都蜷縮起來。

這一天,決定留下來的不僅僅是顧之澤,當他在酒店大堂領取新房間鑰匙時竟然看到了諾瓦爾。

在顧之澤的印象裡,洗乾淨“棕鞋油”的諾瓦爾就好像一箇中二期的美少年一樣,穿着簡單的牛仔褲T恤衫,脣紅齒白陽光燦爛,不說話的時候頗有泰坦尼克時期的小李的風範,只要一張嘴,感覺跟前就站着一個小瀋陽!帶着這樣一個印象,顧之澤覺得頗有“背景”的諾瓦爾應該是在第一批撤離的名單裡的。

可當他在大堂看到諾瓦爾時,驚得幾乎拿不住鑰匙。諾瓦爾已經喚了一身工裝褲,束得渾身的線條都無比利落,甚至透出幾分幹練來。所有的大口袋裡都鼓鼓囊囊地塞滿了東西,顧之澤推測十有八九是“違禁品”,掌心雷什麼的很有可能。他滿頭的金髮用髮箍固定住,扣了一頂墨藍色的帽子,帽檐堪堪壓住眉睫,露出一雙精光四射的金棕色的眼眸。

諾瓦爾正指揮着幾個人搬箱子,他站在大堂中央,修長的手臂穩穩地揮動着,指揮若定,竟然有了幾分大將的風範。他隔着半個大堂看到了顧之澤,淡然地點點頭做了一個手勢。這個手勢他在帶着顧之澤偷渡過河的時候經常做,顧之澤看得很熟,這個手勢的意思是:“我們在一起”。

PS.一切都會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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