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談判,有爭執,有據理力爭,有怒火咆哮,最終,他們雙方還是固執己見,誰也沒能說服誰。
轉眼間已經傍晚,僕人已經擺好飯菜,請他們下樓用餐。
穆天華和穆紹風先行一步,兩人走在樓道里,穆天華壓低聲音說道,“你當真不肯妥協?”
穆紹風轉頭看他,漆黑的眼眸閃了閃,脣邊勾起一抹笑,不答反問,“爸,現在媽早已經不是當年的她,你爲什麼還對她不離不棄?”
穆天華微微一怔,沉默幾秒,說道,“因爲責任吧,我跟你媽媽是夫妻,不管她發生什麼事,我都應該對她不離不棄的。”
“因爲是夫妻……”這幾個字被穆紹風細細地咀嚼一番,然後,他脣邊的笑容加深,緩慢而清晰地說道,“爸,在我的心裡,莫可也是我的妻子,不管遇到什麼事,我都不可能放棄她。”
不可能放棄她……兒子的意志很堅定啊,看來,只有最後一種辦法阻止他了……雖然,他並不希望用那種方式阻止兒子。
穆天華眉宇間籠罩着一團抑鬱之色,看着眼前比自己還要高的,唯一的兒子,他的心情極爲複雜,嘴脣蠕動幾下,終究什麼也沒有用,無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穆紹風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異樣,眸光微微一閃,微笑着說,“爸,你今天有點反常,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要對我說?”
穆天華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微微一僵,很快,將手收了回來,在心底天人交戰一番,無奈地說道,“如果我讓你忘記莫可,重新去喜歡一個人,你會聽我的麼?與其說一些廢話,還不如不說了。走吧,吃飯去。”
說完,他先穆紹風一步,走在前面,曾經高大挺拔的背影,現在已經被歲月染上了蒼老的痕跡。
穆紹風看着他的背影,手指微微握緊,心底有種難以言喻的複雜之意。
餐桌上氣氛依舊緊張,沉悶,誰也沒有說話,悶着頭用餐。
僕人送上來一盅補品,放到穆紹風面前,穆老夫人說道,“這盅補品,是我特地讓廚房給你燉的,你這段時間兩頭奔波,都瘦了,快趁熱喝了吧。”
“嗯,謝謝奶奶。”
穆紹風用勺子攪了攪補品,聞到淡淡的藥材香味,待湯涼了一些,他端起碗,將湯飲盡。
老夫人眼中含着殷切之色,看着他將一碗補品喝完,滿意地點了點頭。
晚飯後,穆紹風本想打電話給莫可,但老夫人叫住他,讓他陪她在園子裡逛一逛,消消食。
穆紹風收起手機,攙着老夫人的手臂在園子裡閒逛,兩人走在燈火昏暗的小路上,老夫人突發感慨,“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你跟良寒才五六歲,每到夏天天熱,你們兩個小傢伙吃完飯就拉着我跟你爺爺,說是到園子里納涼,還纏着我們講故事給你們聽……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園子裡風景變了,住在這裡的人也變了,良寒不在了,你也走得遠遠的,好久纔回來一次,哎,不知道我們還能這樣看着你們多久……”
“奶奶……”
“你不用多說”老夫人拍了拍他的手,微微一笑,說道,“我知道你不是無情的人,你也有你的苦衷。”
穆紹風握緊她的手,“奶奶,你跟爺爺一定會長命百歲,健健康康的,你們還要看着希晨長大,看着他娶妻生子。”
老夫人笑了起來,“那敢情好,我們都活成老妖怪了。”
兩人默契地沒有談到有關莫可的事情,氣氛很融洽,逛了沒多久,穆紹風感覺一陣睡意襲來,老夫人看了看他的臉色,笑着說道,“今天折騰了這麼久,你也累了,早點回房休息吧,主宅這邊的房間,我已經讓人打掃乾淨了,你就別回雅園了。”
穆家長房三位少爺成年後獨自居住的院落,分別叫靜園、雅園、馨園,排行老二的穆紹風居住的便是雅園。
穆紹風點了點頭,說,“好,那我陪奶奶回去休息吧。”
將老夫人送回房間之後,穆紹風來到三樓,他成年之前曾經居住過的房間。
房間裡打掃得纖塵不染,擺設依舊,恍然間,好似回到年輕時的歲月。
穆紹風將視線投向桌面,那裡,擺放着一張單人照片,十八歲的少年,風華正茂,英俊偉岸,臉上嚴肅的表情,爲他增添了幾分沉冷穩重的氣質。
他走到桌前,伸手拿起相框,幽深的目光盯着照片上的少年,他骨節分明的手指越攥越緊,指關節微微泛白。
他的眼底涌動着隱忍和沉痛,聲音低啞,猶如未經打磨的石頭相撞發出的聲音,“答應你的事情,我可能做不到了……”
照片上的少年,目光堅毅,薄脣微微繃着,表情嚴肅極了,就好像在對他說“你早就食言了”。
穆紹風脣角僵硬地扯了扯,自嘲地低語,“抱歉,答應你的事情,我好像一件都沒有做到。”
迴應他的,只有滿室冷清。
拿着相框,沉默了許久,疲憊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放下照片,拿出手機,打算給莫可打一通電話,剛剛解開屏幕密碼,腦袋一陣眩暈,眼前一黑,手指咣噹掉落在地,他高大挺拔的身體直直地倒在牀/上。
大概過了十多分鐘,有人“咚咚咚”地敲門。
敲門聲響了幾下,沒有得到迴應,便停了下來,又過了幾秒鐘,傳來鑰匙開啓門鎖的聲音。
很快,房門被打開,推門而入的,是穆老夫人跟一名穿着黑色西裝,戴着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
穆老夫人一手拄着柺杖,一手拿着房門鑰匙,蒼老的雙眼望向房間裡的大牀,試探性地叫了一聲,“紹風?”
穆紹風仰躺在牀/上,一動不動,沒有任何迴應。
老夫人明顯鬆了口氣,說道,“看來湯裡面的藥效發作,他已經睡着了。王先生,你現在就開始幫他治療吧。”
戴着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名叫王暉,是一名非常厲害的催眠大師,他研究了一種藥物,將這種藥物給受術者服用之後,就會讓受術者進入催眠狀態,進入催眠狀態的人,表面上就像睡着了一般,實際上,他會跟催眠師保持着密切的感應關係,催眠師也就可以藉此機會對他進行催眠。
穆紹風服用的那碗補品裡面,就被放了這種藥物。
王暉掃了一眼躺在牀/上的男人,對老夫人微笑着說道,“抱歉,老夫人,我在催眠的時候,不習慣有旁人在場。”
“那好,我先出去,我的孫子就交給你了,王先生,請你一定要治好他。”
王暉點了點頭,“我會的。”
老夫人離開之前,拿走了穆紹風遺落在牀前的手機,按了關機鍵之後,她將手機裝進了自己的衣服口袋,然後叫來管家,吩咐說,“管家,從這一刻開始,不管有誰打電話找二少爺,就說他不在家。”
管家恭敬地說道,“好的,老夫人,我馬上吩咐下去。”
房間裡,只剩下王暉和穆紹風兩個人,王暉將西裝外套褪下,掛在衣架上,然後將襯衫衣袖挽了一截,拖了一把椅子到牀前。
他坐在椅子上,雙目凝視着“睡着”的穆紹風,緩緩開口,“你叫什麼名字?”
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原本閉着雙眼,“睡得很香”的穆紹風突然開口,喃喃低語,“穆紹風。”
王暉又問,“你滿意你現在的生活嗎?”
穆紹風沒有立刻回答,他好像在思索一般,過了幾秒鐘,才說道,“不是很滿意。”
王暉目光一閃,誘導式地發問,“哪裡不滿意?”
穆紹風痛苦地皺起眉頭,喃喃道,“我喜歡的女人……家裡人不接受……我希望他們能夠接受她……”
“你喜歡的女人叫什麼名字?爲什麼你的家人不願意接受她?”
“她叫莫可……”穆紹風臉上的痛苦之色更勝,就連聲音,也壓抑着某種痛苦,“她曾經是我名義上的大嫂……家人認爲我們違背倫理,不肯讓我們在一起……”
王暉聲音溫和了許多,緩緩地問,“那你愛她嗎?”
穆紹風肯定地回答,“愛。”
“有多愛?你會爲她放棄自己的金錢、地位,甚至家人嗎?”
穆紹風放在身側的兩隻手緩緩握了起來,眉頭緊緊蹙着,臉上露出痛苦,掙扎的神色,許久,他說,“金錢、地位都可以放棄,家人……爲什麼家人就不能接受我們?明明不需要發展到那一步的……”
王暉追問,“萬一發展到那一步呢?”
穆紹風突然平靜下來,眉頭舒展開,握緊的雙手也放鬆了,他緩緩說道,“如果真的發展到那一步,我也不會放棄她……家人,我還可以用另外的方式愛他們,可她,我已經不想再失去……”
“你曾經失去過她?”
“是……”他似乎回想起痛苦的記憶,舒展的眉頭再次緊緊蹙起,薄脣微微一掀,低聲呢喃,“五年前,我失去過她,很痛苦,就像心臟被人活生生地剜了一樣……我沒有辦法再承受那種痛苦……”
王暉脣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詭異的弧度,聲音越發溫和,帶着蠱惑,緩緩地說,“遺忘是治療痛苦最好的方式,你應該遺忘她帶給你的痛苦,遺忘這段感情帶給你的痛苦。因爲她,你跟你的家人產生了矛盾,因爲她,你將被世人恥笑,如果沒有她,你跟你的家人就能像以前那樣和睦相處,你將從他們身上體會到溫暖的親情,來自祖父母的慈愛,來自父親的關懷,來自母親的憐愛,這一直都是你希望得到的,不是麼?只要遺忘那個女人,你就將得到這一切。”
穆紹風痛苦地搖頭,“不,我不能忘記她,我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