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六十七、天神將之名
三日之後,正午時分,上清園中大宴羣仙。
雖然楚雲霄性情孤傲,一向深居簡出,潛心修煉,即便外出之時,亦多數是奉命下凡斬妖除魔,極少與其他仙人來往,但仙帝既有旨意慶賀,衆仙皆無不遵從。
天界仙人的盛宴自然不比凡間,上清園號稱天界第一園林,景色精緻華美,明豔大方,園中仙霧飄渺,紫氣繚繞,遍地瑤草琪花,百卉爭妍,燦爛絢麗,花團錦簇,令人目不暇接。
筵席上置放着數不盡的美酒佳餚,品種繁多,盡是些瓊漿玉液、龍肝鳳髓等凡人不可得之物,芬芳四溢,賞心悅目。
仙帝顓頊高冠冕服,坐於正北高階上華光四射的帝座上,身側座位上即是此次慶功宴的主角——新封爲天神將的楚雲霄。
楚雲霄依舊是一身頗顯樸素的淺青衣衫、湖色長袍,似乎與周圍衣冠齊楚、服飾光豔的衆多仙人格格不入,然而全身氣勢卻如同鋒芒畢露、銳不可當的鋒刃一般,迥然獨秀,冰冷凜冽。
而最爲顯眼的,自然是他一雙眼眸,通紅如血,鮮明如焰,明白昭示着與天界諸仙最不屑的魔族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仙帝顯然並不在意這件事,對楚雲霄的態度極是恩榮,於筵席上不斷嘉許楚雲霄自從成爲上仙之後的諸多行爲。
楚雲霄雖然應和回話,並無絲毫失禮之處,神情卻顯得十分冷漠,彷彿一座萬年不化的雪山冰峰。
宴席末尾,仙帝率先起駕回紫微宮,卻命衆仙自便,無須顧忌。
衆仙紛紛放開姿態各自尋伴說話,其中也有仙人上前向楚雲霄道賀幾句,楚雲霄禮貌地逐一應答,態度卻依舊冷淡疏離,漸漸便少有仙人與楚雲霄攀談了。
在一衆仙人的談笑風生中,唯有楚雲霄只是沉默不語,一杯又一杯地飲着清冽的仙酒,容顏在縈繞周身的淡淡雲霧裡,似乎顯得有幾分落寞。
直至宴終人散,在場的衆多仙家皆走得差不多了,楚雲霄方纔起身離席,孤身慢步返回慶雲殿。
路經玉虛池,卻見茂密幽靜的樹蔭之下,池水之畔婷婷玉立着一抹窈窕的身影,雪白霓裳在風中飄飄飛揚,宛如一隻翩翩輕舞的蝴蝶。
楚雲霄視若無睹,並未佇足,反而是那女子似乎聽到動靜,轉過身來,姣好清麗的容顏上閃過一絲淡淡驚喜,側身盈盈一拜,喚道:“天神將。”
楚雲霄目光略一掃視那女子的臉容,終於停下腳步來,淡淡道:“是你。”
楚雲霄記得,女子自言最後一世名爲陸雪菲,在天界的封號爲芷英仙子,乃是九天玄女門下弟子。
至於楚雲霄會與陸雪菲相識,卻是因爲暗夜冥在他身上所下禁咒一事。
當時楚雲霄也是在這玉虛池畔初遇陸雪菲,陸雪菲蹙眉看了他片刻,卻並不避諱地告訴他,他身上被人下了禁咒,手法極爲隱秘,令人不易察覺,卻是一種可以逐漸控制人之心神的陰毒咒術,甚是兇險鳳翔天闕。
雖然陸雪菲法力不夠強大,看不出來這禁咒最終的目的何在,但他可能會在思及某人或者某件事上,便會受到禁咒的影響。
楚雲霄聽到後,心裡卻是立即明白了——這個某人……正是他心心念唸的那個人。
而他一旦思及那日決裂的情景,便會覺得頭痛欲裂,心底涌上的戾氣幾乎要讓他失控發狂,徹底淪落爲嗜血邪魔。
念及此事,楚雲霄略略斂容,對眼前女子道:“上次多謝你告知。”
“那只是小事,並不算什麼。”陸雪菲輕輕搖首,面色並不是對待他人時的冷若冰霜,目光盈盈,似乎流露出一縷關切之情。“如今天神將……似乎已將那禁咒控制住了?”
“是,雖不能消除,卻已對我再無影響。”
楚雲霄淡然回覆道,卻並未解釋,他是以咒制咒,雖然無時無刻身受萬箭穿心般的極致痛苦,但起碼可以保持神智清明。
……雖然,他給自己下的禁制,起因並不是因爲破解這個禁咒,但如今效果卻是正好。
“如此便好。”陸雪菲語聲婉轉動聽,娓娓道,“聽說仙君得封天神將之名,可惜此番我正巧去了人界一趟,直至此時方歸,未能及時出席慶功宴,向天神將道賀。”
楚雲霄只道:“無妨。”
陸雪菲仍是微微欠身一禮,道:“恭喜天神將爲天界立下諸般功勞,如今得陛下嘉賞,可謂實至名歸。芷英能與天神將結識,亦覺十分榮幸。”
楚雲霄不喜多禮,只是側身避讓,冷淡地道:“不必如此。”
陸雪菲擡頭,秋水般的眼波無意間落在楚雲霄的胸口上,看見那微露出來的一點紅色,陡然輕輕“噫”了一聲,不禁道:“這是……”
陸雪菲略一沉吟,遂即道:“我觀天神將身上,似乎還曾經被人下了一道符咒。不過,這道符咒,卻仿似對天神將並無惡意。”
楚雲霄瞬間目光一黯,眼中神色極爲複雜,光芒閃爍如同瑰麗明澈的紅玉髓,似乎隱隱泄露出一點痛苦以及一點溫柔:“我知道,那是替命咒。”
陸雪菲微露訝色,聲音輕緩地道:“替命,以命代命……沒想到,竟然有人能爲天神將做到如此地步。”說到最後,陸雪菲的神情似乎頗有些許感嘆之意。
楚雲霄面上隱忍之色似乎更深,語氣卻還算平穩:“我不會讓它生效的。留着,是因爲可以藉此感應到他的下落。”
他在得知此乃替命咒的那一刻,早已施法免除此咒之效。
陸雪菲看着楚雲霄額角隱隱跳動的青筋,輕聲道:“她與天神將……莫非是人仙殊途?”
“不是。告辭。”楚雲霄眉頭不經意地微微一皺,話聲一落,轉身便要離開。
陸雪菲在他背後柔聲道:“抱歉,我並無意查探天神將的過往之事……只是……”
楚雲霄腳步一頓,只聽陸雪菲幽幽道:“……我一直覺得,仙族寡情無慾,在這漫無止境的千萬載歲月中,只有自己孤獨一人,未免有些寂寞空虛。天神將有一個可以惦掛的人,即便天各一方,卻也……叫人豔羨。”
楚雲霄背對着陸雪菲,禁不住緩緩擡手按住胸口,用盡一身力氣才讓自己在這禁制發作時的極劇痛苦中,依舊保持不動聲色桃花林,美人血全文閱讀。
隨後楚雲霄並不回首,只是快步走回慶雲殿,而陸雪菲則是一直站在原地,默默看着他的身影漸漸在視線中變小,直至消失不見。
楚雲霄獨自靜坐在慶雲殿內殿裡,閉目調息許久,方纔睜開雙眼,伸手取下胸前佩帶的紅魚荷囊,緩緩撫摩過布料柔潤光滑的表層,動作輕柔,眸色卻漸漸深沉,幽晦難測。
他五指漸漸收緊,陡然只見荷囊綻放出一層明亮晶瑩的光輝,如同沉沉黑夜中的絢爛煙火,轉瞬即逝。
——依然是……魔界。
楚雲霄極其緩慢地吐出一個綿長的呼吸,彷彿能夠藉此來稍稍減輕身體上的痛楚。
他靜默不語,目光落在荷囊上,彷彿心頭那抹最熟悉最牽掛的身影便在咫尺之前,觸手可及,也可以讓他詢問到所有答案。
——爲何偏偏當我知道替命咒一事的時候,你已經去了魔界?
——……你爲什麼要去魔界?……倘若暗夜冥真是逼迫你的罪魁禍首……你會有多麼不甘心?
——爲今之計,是不是隻有前往魔界,再次相見,才能尋得這一切的解答?
楚雲霄又是深深吸了口氣。
——可是,太清明澈鏡乃天界至寶,鏡中所展示的畫面……確實無可作僞。狂風雙煞也確實是受……穆兄之命……而奪取了師父的性命。
楚雲霄微微垂眸,拳頭漸漸攥緊,目光不覺泄露出一絲埋藏極深的痛苦。
——不,不對……倘若暗夜冥可以控制旁人的心神……那麼鏡中所展露的穆兄的所作所爲……那些手段殘忍、陰險毒辣的行止,殺人不見血的心機與算計……或許根本便非出自本心……
彷彿一道驚雷在腦海中炸開,楚雲霄渾身不禁於短短一瞬僵硬住了。
想起自從相遇陳瑜以來,陳瑜不曾妄殺一人,一直樂於行善助人,即便除卻他自己,亦有許多不相干之人,從最初的神醫段百草師徒,一直到後來的落星鎮百姓……
那些往事歷歷在目,陳瑜表現出來的性格一直是開朗豁達,令人心折——譬如在神醫居所,沈若蘭明明受陳瑜之恩,卻還懷疑陳瑜與王重暉有所勾結,陳瑜可以一笑置之;又譬如在許州城外,雲夢任性地強迫陳瑜比武,幾乎真正造成傷害,陳瑜亦可以不做計較。
——那樣的穆兄,明明心性良善,怎麼會是鏡中所見的心狠手辣、無情無義之人?
楚雲霄目光一點一滴地黯淡下來,深不見底,彷彿蘊藏着洶涌的風暴。
——而自己竟是直到此時,方纔想通這些……
心口處的金光驀然大盛,映照得四周無比通明,鮮亮炫目,整個房間皆彷彿被塗染上一層濃重的金色,恍若烈陽降臨。
楚雲霄似是再也忍耐不住,修長的軀體猛然微微一晃,臉顏倏忽慘白勝雪,脣角亦緩緩溢出一抹鮮紅。
然而他一雙赤紅眼瞳,卻是愈見鋒芒逼人,光華流轉,猶如一道最尖銳剛利的劍尖,無堅不摧,無物不破。
——看來,翻天印一事,已經勢在必行。
——而且暗夜冥對自己所施加的禁咒……自己又怎可不回報一二?
楚雲霄面無表情地心想,雙眸中卻漸漸透出一絲森然可畏的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