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春晝特徵那麼明顯, 哪怕江善音沒叫他師尊昭昭也認得出來。
書裡面算無遺策的天樞閣大司命,爲人師表盡職盡責,文末甚至差點爲了徒弟隕落, 堪稱年度最佳師尊。
她的注視讓曲春晝哪怕隔着冪籬的白紗, 也極其不自在。
他後退了兩步, 實在無法和昭昭對話, 就去催促江善音。
“速速隨爲師離開。”
他說完就轉身要走, 擡手示意江善音跟上。
江善音矛盾極了,一手拉住弟弟一手拉住昭昭。
“師尊,我弟弟偷偷跟着我到了這裡, 我實在不放心他自己一個人。”
曲春晝閉了閉眼說:“他怎會一個人?之前是易了容纔會被忽視,如今去掉易容, 江家會立刻將他重重保護起來。”
“是, 他們是會保護我, 但他們不會保護阿姐,還會傳音給我爹孃, 把我送回西京。”江善果焦急道,“大司命你不要趕我走,就讓我跟着阿姐,她一個人在這兒我實在擔心,我保證不給你們添亂。”
弟弟不顧自身安危, 字字句句都是她, 江善音心裡熱熱的。這也是她哪怕在江家如履薄冰受盡苛待, 也從未生出過反叛之心的原因。
“果兒, 你得回去。”江善音十動然拒, “這裡太危險了,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那便是阿姐該來的地方嗎?”江善果紅了眼睛, “阿姐能來的我就能來,我是男子,也長大了,以前我保護不了阿姐,現在可以了。”
他掙開江善音的手,上前一步:“大司命,讓我留下來保護阿姐吧。”
曲春晝剋制地和他拉開距離,壓抑着逃避的衝動低聲道:“你只會給她帶來麻煩,根本保護不了她。”
他所算到的關於江善音的大禍命盤中,就有江善果的存在。
很可能他就是那個誘因。
“我不會給阿姐拖後腿,若我真成了累贅,我會先自我了結!”
江善果說得太極端,江善音立刻捂住他的嘴不准他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曲春晝沉默着思忖,其實留他在這裡也沒什麼,他走了肯定也是不聽話又想辦法回來,與其到時候手足無措,倒不如一直留在身邊看護好。
可……
“那又是誰。”曲春晝側身問,“是哪個宗門的弟子。”
輪到她了?昭昭先瞥了一眼江善音。
江善音想到昭昭的處境,雖然擔心引魔入營會出事,可直覺告訴她昭昭不會害人。
她是女算子,卜卦堪算最依靠的便是敏銳的超直感,她常年修煉此道,對自己有信心。
“她是弟子一個族妹,同弟子關係甚好,這次全靠她幫弟子找到了果兒,弟子很是感激。”
聽姐姐這麼說,江善果有些欲言又止,江善音朝他投去安心的眼神,他想到姐姐所修之道,漸漸放鬆下來。
曲春晝總覺得哪裡不對:“從未聽說你在江家有什麼朋友。”
江善音第一次在師尊面前說謊,愧疚得紅了臉,但既然開了頭,這個謊言還是要繼續下去。
昭昭不想讓她爲難,她已經幫了她的忙,圓謊這事兒還是讓她來吧。
“見過大司命。”她笑着上前,行了個江家的禮,“我叫江昭昭,是江家關係很遠的旁支,和阿音也是多年不見了,這次恰好碰到果兒偷跑出來,特地來給她送消息的。”
“……哦。”
重度·社恐患者·曲春晝不太能和她對話,他今天說的話實在太多,已經一個字都不想說了。
他擡腳就走,江善音眨眨眼,朝昭昭揮揮手示意她跟上。
走出一段路,曲春晝停下,背對着他們尷尬道:“怎麼都跟來了。”
江善音小小聲:“……他們都不在江家這次的名單裡,哪個被發現都很危險。”
“師尊。”她追了幾步,“讓他們在咱們的帳篷暫時待幾天?”
曲春晝人都不好了,和陌生人說話他都做不到,還要讓陌生人日日出現在他這個幾乎不出營地的人面前?
不要啊!
可拒絕的話就在嘴邊,餘光見昭昭上前……開不了口。
蚌埠住了………
曲春晝廣袖遮面,飛快跑了。
遠遠的,他還聽見那“江昭昭”說:“大司命不拒絕我就當您答應了?多謝大司命行方便呀!”
荊沉玉再怎麼神通廣大,奈何是個恪守規則的性子,哪怕看見她和江家姐弟在一起,猜測她可能會躲到天樞閣的營地,在來找她之前,也會先去找曲春晝,得到允許後再進入。
那如果他見不到曲春晝,不就一時半會進不來了?
先在這裡喘口氣,其他的等弄清楚鎮魔淵的具體情況再說。
……
事實證明,昭昭算得一點都沒錯。
她前腳剛到天樞閣的營地,荊沉玉後腳就到了。
他站在錯落的帳篷前舉目望去,沒發現任何魔氣。
但他很清楚昭昭就在這裡。
劍君深夜來訪,守夜弟子十分惶恐,他們上前行禮道:“見過君上,君上可是來見大司命?我等這就去通傳。”
荊沉玉沉默片刻,說了一個名字。
………
昭昭這會兒正要和江家姐弟分開。
“你以後打算去哪兒呀?”江善果耳根發紅地問她,手抓着衣袖,顯得有些侷促。
昭昭回頭笑着說:“還不知道,但天下之大,如果可以成功逃出去,去哪裡都是可以的。”
江善果恍惚了一下,已經再見不到她的身影。
他心底悵然,又有些嚮往。
真想有朝一日也可以向她這樣自在,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自小長於世家,他被寵愛得如溫室花朵,也被束縛得如提線木偶。
昭昭這般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如一陣風,沒有重量,稍縱即逝,可越是抓不住,越是讓人心癢。
……
天樞閣的營地,昭昭輕而易舉地找到了曲春晝的帳篷。
倒不是因爲大小和豪華程度,而是其他人的帳篷都捱得很近,唯獨這頂帳篷與所有的保持着距離。
就,連他住的帳篷都有股社恐的味道。
天樞閣精於卜卦,在術法和實戰上沒有特別強,昭昭剛復活,魔氣很充沛,又歸屬於荊沉玉這個宿主,是以在武力上強過曲春晝一些。
她準備藏在暗處看荊沉玉什麼時候要見曲春晝,好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可她剛在帳篷一角蹲下,腳邊突然爬過一隻足有手臂長,擁有兩排密密麻麻大長腿的蟲子,驚得她蹭一下子又站了起來。
好多腿!!!
這邊曲春晝剛回來,摘了冪籬想好好透口氣,就聽到異常的響動。手隨心動,帳篷掀起一個角,他看見了跳腳的昭昭。
“!!!???…………”
曲春晝哪裡想到會是她,一口氣沒提上來,猛地咳嗽起來,咳得扶着桌案彎下了腰,險些都要吐了。
昭昭:“……”真不是故意的。
因爲自己嚇到了人,她十分不好意思,上前想扶住搖搖欲墜的大司命,可剛一伸手,曲春晝就好像被踩到了尾巴的貓,瞬間躲得遠遠的。
“別、別過來!”他咳得滿臉通紅,眼睛也紅了,“不用扶,你,你就站在那,那裡。”
堂堂天樞閣大司命,竟然都結巴了,昭昭更不好意思了。
她指罪魁禍首消失的地方:“大司命帳篷旁邊有隻好嚇人的蟲子,真對不起……”
身處鎮魔淵附近,奇形怪狀被魔化的蟲子數不勝數,也就蓬萊仙島上相對乾淨些。
曲春晝看都不敢看她,眼睛飛快地眨着,剛好這時帳篷外又有動靜,像是守夜弟子來通傳什麼,他要動,視線卻被擋住。
他甚至都忘了追究她是如何躲過他的神識和結界進來的,手臂被她一拉,素白纖長的手飛快捂住了他的脣。
“噓。”她比了個手勢,“別動。”
曲春晝呆住了,怔怔愣在那,身子僵硬得好像冷庫裡凍了幾百年的魚。
外面的走動聲卻不是朝着曲春晝這邊兒來的,而是拐了個彎去了江善音的帳篷。
“江師叔。”守夜弟子道,“劍君來了,說要見你,就在前面。”
是了,與昭昭想得有些細小的出入,荊沉玉來了,卻不是見曲春晝,而是見江善音。
他竟然沒守他的規矩,越過大司命直接尋他的弟子,是在怕什麼?
怕等曲春晝的功夫,昭昭又不見了嗎?
荊沉玉要見江善音,她以前都很積極,但今天慫了。
她剛安置好弟弟回來,想到自己和昭昭、果兒一起被荊沉玉發現,還幫着昭昭逃脫他,江善音心虛得不行,就怕他是來興師問罪的,罰她可以,帶上果兒就不行!別說荊沉玉了,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行!
“你、你就和他說我睡了,我歇息了,明日……不對,改日,改日再見!”
守夜弟子驚呆了:“什麼?江師叔,我沒聽錯吧?”
“你沒聽錯,你就這樣回了君上便是,千萬千萬不要讓他進來啊!”
……
這是怎麼了,前兩天師叔還去照顧劍君呢,怎麼今天就拒之門外了??
算了,男女之間那點事兒他是真不明白,他照着回了便是。
不單守夜弟子沒想到江善音會拒見,荊沉玉也沒想到。
這還是他頭一回被江善音拒絕,以前都是他拒絕她。
但其實也沒有很意外。
江善音此刻的所作所爲都昭示了四個字——做賊心虛。
荊沉玉手握般若劍,殺氣騰騰,衣裳上都凝霜了。
他擡手按在心口,壓得很重,送了心音給那如今還與他捆綁在一起的心魔。
“出來,本君知道你在裡面。”
曲春晝的帳篷裡,掩着他脣的昭昭渾身一凜。
“做夢。”
她咬牙回了一句心音,氣勢很強,再加上足以掌控曲春晝的修爲,真是一點都不像是江家旁支不知名的小族人。
“你……”曲春晝想說什麼,被捂着脣,聲音有些模糊。
這邊荊沉玉也同時送來第二句心音——
“你不出來就只有本君進去了。”
“若等本君進去,就會很難收場了。”
昭昭真是氣死了,心音出了口:“我怕你不成?你過來啊!”
曲春晝瞪大眼睛看着她,滿臉不可置信。
???什麼意思??他怎麼聽不懂??
爲什麼突然這麼生氣?他說什麼了嗎??
昭昭發現自己把心音說出來了,趕忙替他順了順背:“大司命別誤會,我不是說你,我是說一個不當人的狗東西。”
曲春晝太陽穴疼,他掙了掙,昭昭趕緊放手,等他站好便說:“本想多打擾一下,但仇人他不按套路出牌,我得趕緊走了,多謝收留,有緣再見。”
昭昭光速離開,只餘一個殘影。
曲春晝皺起眉,手指飛快掐算,視線一片模糊。
再又算了算,關乎到江善音的內容突然清晰起來。
……所以之前算不清楚是因爲江昭昭?
這種不清不楚的卦讓曲春晝很不舒服,他想搞清楚到底爲什麼,也疑問有能將他控制的修爲,昭昭怎麼會只是江家旁支的無名弟子?
不行,不能讓昭昭這麼離開,饒是社恐如曲春晝,還是抄起冪籬追了上去。
同一時間,荊沉玉御劍而起,懸於夜空之中,風拂起他清逸的白衣,遠遠的,他看見了昭昭,還有跟在她身後的曲春晝。
看來她剛纔沒有躲在江善音那裡,而是和曲春晝在一起。
燕輕雀,秦夜燭,江家姐弟,現在又是曲春晝。
荊沉玉廣袖下的手緊緊握着拳,力道大的骨頭好像都快因此碎裂了。
“昭昭。”
心音起,昭昭被荊沉玉沉着冷靜的聲音喚得毛骨悚然。
“不要讓我抓到你。”
昭昭腳步不停,跑得飛快,很快不見蹤影。
心音還在繼續。
“你要跑得更快一點。”
“……”
“若被我抓到,我定要讓你……”
“你還要讓我怎麼樣?!”昭昭忍不住回了一下頭,遠遠瞧見一道劍光,她咬牙冷哼,“你他媽的都殺我一次了,還能讓我怎麼樣?威脅我?我嚇大的!”
污言穢語,口氣狂妄,一如既往的放肆。
荊沉玉的反應極度平靜,無愧於他理智王的身份。
他送來心音,冷冷清清,戳人心窩子。
“你是在本君手上死過一次。但你還沒有試過,在本君手上,生不如死。”
昭昭被那話裡的寒意凍得戰慄了一下,腳步有些緩。
怔忪者片刻,手臂突然被人拉住,匆匆躲進了流光海岸邊一處紫藤花叢裡。
白色的結界很快佈下,昭昭側目望去,是曲春晝。
“你,你的仇人,是劍君?”
他結結巴巴的,說話時眼睛都不敢看她,倒讓昭昭緊張的心情舒緩了不少。
她聲音很低:“你怕嗎?”
她指着結界外:“知道我的仇人是他,還幫我藏了起來,大司命會怕嗎?”
身上的魔氣被長命鎖隱藏,應是如此曲春晝纔會幫她,可能只以爲她是個和荊沉玉有什麼過節的隱世修士。
“你和劍君,有什麼過節?”
荊沉玉那樣的人能和人有什麼過節?
他修殺戮之劍,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出來就是殺人,他能和人有的過節,無非就是……
“我和他是殺身之仇,奪命之恨。”昭昭咬脣望着他,一字一句,滿懷恨意,“不如大司命幫我算算,我要復仇的話,能不能成功?”
她輕描淡寫地說着在修真界的人聽來十分狂妄的話——
“幫我算算,我若要殺荊沉玉,勝算能有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