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耳, 你醒醒啊。
你一定會醒來對不對?
明明去年還好好的,我們一家三口,在海上捕魚彈瑟, 共看海上落日。
你醒過來啊, 你答應過我, 要陪我過一輩子, 爲何僅僅九年, 你就毀了諾言。
若是兩情還未斷問君何時能還。
可我心裡明白,他永遠回不來了。至今日發喪,我已聲聲喚了他數十日, 他一字也未曾應我。
潸然淚眼中,模糊地看着眼前的重耳, 他睡得是那樣安詳。縱然躺着, 高髻也梳得整整齊齊, 額頭寬大,下面是舒展的濃眉, 低垂的睫毛,就像每一夜纏綿之後,他沉沉睡去。甚至他的嘴角,依舊掛着那一絲眷戀的笑。
可他的雙眼,卻再也不會睜開。我再也不能看見, 那對令我魂牽兩世的雙瞳, 隱隱作現, 墨黑中璀璨如星辰。
我說過, 不讓重耳回來, 他卻偏要回來。自從回了曲沃,因爲公事繁忙, 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吃了很多藥,也試了很多方子,咳血卻還是一日重似一日,鬥得過天子,鬥得過諸侯,鬥得政敵,卻終是鬥不過死神。
靜靜的看着他,貪念地想要再多留戀幾眼。身邊主持的姬歡,雖已登基做王,卻還是像個孩子一樣嚎嚎大哭,傷心得身子傾倒不穩,幾乎搖搖欲墜。身後肅穆而壓抑,中原諸侯聞知重耳死訊,除了任好秦國偏遠,皆是星夜趕來,參加霸主的葬禮。
禮官們正徐徐將重耳放入棺柩,幾十年的熱血,即將化做塵與土。心中竟有些許解脫,我已將小樂託付了趙衰,送去別國,隱姓埋名,過平民百姓的生活。
昨日是守靈最後一天,去了舊宅,雙楊近來相繼枯死。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而我,等到棺柩停穩的到一刻,就會同那楊樹一樣,追隨重耳而去。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大王,不好了。”趙宣子氣喘吁吁的跑近前來,他的高喊刺破了這死的沉寂。“秦王任孟視明爲主將,率領三軍跨過黃河,越入晉地。”
宣子此言一出,四周震驚譁然,卻立刻鴉雀無聲。連正下葬重耳的禮官,也停止了動作。
姬歡也有些慌了神,聲音一顫,側身問我,眼中滿是惶恐“母后,這該如何是好?”
“最好先穩住秦王。”很少說話的欒枝突然插了嘴“秦晉百年之好,不該因這點誤會而毀掉。”
“放屁!甚麼誤會!秦王覬覦中原,已非一天兩天。”突然有人怒罵了髒話,衆人皆將目光集中到他身上,是先軫。
先軫渾不在意,坦然面對着大家驚異地眼睛,亢聲說道“大王,先軫力主即刻伐秦!”他聲音激昂,極具感染力,連我也爲之沸騰了腔膛內的血液。
姬歡得了主心骨,便振臂一呼“事態倉促,國之存亡,寡人任先軫爲元帥,五軍臂黑戴孝,即刻出徵迎敵。”
“先軫必將全力以赴。”先軫跪下領旨,字字鏗鏘有力。先且居也旋即跪倒在父親身旁,抱拳向姬歡請戰“且居懇請同父親一道出徵。”
晨風吹動,姬氏旗鼓。
先氏父子,隨即在重耳葬禮上出征。將秦軍伏擊在必經之崤山,秦軍措手不及,僅僅一天一夜的激戰拼殺,就被哀憤至頂點的晉軍圍殲,全軍覆沒。崤山之谷,屍橫遍野。秦軍三將,孟視明、西乞術和白乙丙,全部被俘,皆爲階下囚。
晉宮內擺起儀式,歡慶先軫閃電般的大捷,同時準備割下三將頭顱,祭獻重耳。
“妹妹。”失了重耳,我彷彿失了靈魂,只剩下一具空殼,整日只是發呆。懷贏在門外朝我招手,喚了我好幾聲,我才傻傻的盯着她,癡癡應了她一聲。
她環顧左右,見沒有其他人,便悄悄帶一人進來,面無雙眉,顴骨突出,百里奚這個時候來,做什麼?
“二公主,如今秦晉已非昨日之好,微臣奉大王之命,來護送兩位公主歸家。”
“這裡纔是我的家…”說着說着,我又哽咽了聲音“我的家,和我的夫君。”看看左右,重耳怎麼不在?他沒有摟我耳語,也沒有哄逗小樂,甚至沒有人,在那案几邊悠然自酌。哦,想起來了,他此刻正躺在王棺之中,掩埋於黃土之下,忍不住,流水再次奪眶而出……
“二公主不願意走,叫微臣如何同大王交待。”百里奚還在勸我,試圖說服我回雍城。
懷贏也滿是擔憂,替我着急“妹妹,走吧,晉宮已非久留之地。”
我毅然看着他們,堅定的搖了搖頭。就算重耳不在了,這裡還有他的氣息,我可以靠着這氣息,過一輩子。
“既然二公主心意已決,微臣也不勸了。”百里奚無奈的搖了搖頭,長長嘆了口氣“只是,可否答應微臣一件事?這…也算大王另一個心願。”
“好,只要不要我走,我都答應你。”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只要不干預我陪着重耳,其他的事,是雲是泥,都不過過眼即散,又有什麼分別?
“可否…讓晉王,饒了孟視明他們?”百里奚猶猶豫豫地出口,卻沒想到,我乾脆地答應了他“好。”
眼睜睜看着至親死亡,卻不能救,這種痛苦我已深切感受。秦軍三將,也有親人,既然能幫,爲何不幫一把?我相信重耳也不想要他三人的鮮血,來獻祭自己,於九泉下怎會安心?
我將心中所想,鄭重的同姬歡說了。他很尊重我的請求,視我如親生母親。便命人將崤之戰俘獲的秦軍三帥,放歸過黃河。
“母后,你說歡兒今後,該如何治國?”大殿上只有我母子而人,他便向我問詢。
“呵呵,‘蕭規曹隨’‘垂拱而治’即可。”話一出口,我就後悔失言,春秋時候哪有蕭何曹參啊,哪有什麼《尚書》啊!近日哭得太對,腦子都有些傻了。見姬歡一臉疑惑不解,我呵呵笑着,尷尬的向他解釋“你父王身前所用的重臣,都讓他們官居原職,不隨意免職調任,這樣也就不易發生騷動和叛亂。”
“ 歡兒明白,多謝母后提點。”姬歡和他父親性格迥然不同,喜歡別人替他拿主意,且樂意接受,從諫如流,寬厚仁德。
“大王,秦三犯今何在?”先軫怒氣衝衝,徑直踏上大殿,無視我的存在,直面質問姬歡。
“呵呵。”姬歡隨和柔軟的一笑,先軫在他心中,與其說是臣子,到不如說是長輩“母后代他們求情,寡人便放了。”
“武將花了多大氣力,戰死多少兄弟,方纔擒住他們,千里迢迢押回曲沃。婦人說幾句謊話,大王就將他們赦免。毀晉之戰果,長秦之志氣!”先軫突然就怒了起來,大聲朝姬歡吼叱,捶胸頓足,儼然已忘尊卑“大王,你任憑秦女撒野,你可知朝野都怎麼評價大王嗎?說大王你私通主母啊!”先軫口不擇言,越說越氣“微臣,微臣本不相信…長此以往,我晉不久必亡!”竟然正對着姬歡的面,吐了一口唾沫,呸在他臉上,白白的一塊。
什麼?爲什麼會傳我同姬歡有奸= =情?這怎麼可能!無意之舉,竟害得歡兒背上子虛烏有的罪名,乃至君臣失合。心,愈發的涼了,極力想開口,替自己辯解,也好還姬歡清白。
姬歡卻不慌不忙,他身爲君王,被臣子唾了面,罵了極其齷齪的話,卻依舊不生氣,更不問責。反倒面對着先軫,緩緩單膝跪下“先伯爲晉出生入死,是歡兒的罪過,惹得先伯寒心,歡兒向先伯賠罪。”
先軫見姬歡給自己下跪,始料不及,自覺因怒失禮,連忙攙扶起姬歡“大王,是微臣一時失禮。”先軫這一攙,一挽,一扶,無處不顯露其名將之姿。“大王如此仁厚,微臣自當以死謝……”
“大王!父親!”先軫還沒有說完,先且居也急急跑去殿來“且居剛得快馬來報,狄人跨過邊境,集結在箕地。”
這周邊諸如,貌似友邦朋友,實則是一隻只飢餓的野獸,虎視眈眈。重耳新亡,就紛紛落井下石,崤之戰硝煙未散,這廂狄人又入侵,想趁亂撈一把。
“大王放心,先軫這就去領軍迎敵。”還未等姬歡開口,先軫就先請了戰,他是那般胸有成竹而去。他恭敬的朝姬歡行告辭禮,卻依舊不曾看我一眼,完全不當我是這晉國的主母。倒是身邊的先且居,看了我一眼,只可惜,那一眼中,全是憤恨和鄙視。
看着他的背影,我暗暗下定決心,等先大哥得勝歸來,我就如實向他坦白,自己是文吟借屍還魂,就像當日說出申生是爲季隗毒死那般坦然。相信他倘若知道了真相,絕不會再誤解我了。
可是,我卻沒有等到先軫回來。
晉軍明明是打了勝仗,重錘了狄人。可回來的主帥卻只有滿是哀傷的先且居,身後的將士們擡着先軫的屍首,無一人在喜氣洋洋中歡慶。
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先軫,在晉軍穩操勝券的情況下,不穿甲冑,不帶兵器,單騎入翟營,乃至壯烈殉國!
先元帥免冑殉翟,故意求死。用最後一戰,爲辱君贖罪。
姬歡哀慟,當下任命先且居代先軫將中軍,成爲晉國主帥。
我比姬歡更加哀慟,他爲了終止流言蜚語,刻意躲避我,以避開母子之嫌。這晉宮裡的越來越多的人,從臣子到宮娥,也漸漸疏遠我,將我看做一個秦女,而不是一個晉人。
有時候,真的想橫下一條心,隨重耳而去。但如今外患重重,狄人方退,熊惲卻又自食當日諾言,率軍攻晉。先且居已出征迎敵,不知道他能否像他父親那樣戰無不勝。姬歡坐在這晉宮裡,那叫一個惴惴不安。他雖賢德,卻還是個孩子,總是需要一個人,來替他拿主意,安定他的心。哎,等姬歡長大,真正成熟起來,我才能放心離去。
不啼來自21世紀,文吟是衛姬,文贏是秦女,可我……我卻真真正正當自己是晉人!不僅愛他,也愛着他腳下的土地。
不知不覺中,走到了趙宅。昨日,聽聞趙衰病重,已臥牀多日,便想來看一看他,看一看這剩下的,最後一個故人。
他也老了,臥在塌上,如霜的長髮就好似他的白衣。看得人心裡酸楚,流下兩行淚來。“呵呵,夫人哭泣,可是因爲心中念及了先王?”
他一開口,就觸動了我心裡最深處的傷,愈發啼哭得失聲。
“呵呵,微臣也常常念及先王。”他用右手支撐着自己,試圖從榻上做起,我忙扶住他,助他起身,可還是累到了他,不停的喘氣,聲音斷斷續續“先王雖去,夫人尚還有樂公子。而微臣這一生,心中的三個人,都已經遠去了。”
“三人?”我不禁接口問道,重耳,不啼,還有誰?宣子,不會,他還活得好好的呢,整天眉開眼笑,一副不識愁滋味的樣子。
“呵呵,先王,還有……宣子的孃親。”趙衰淡淡地笑了起來,陷入了悠長的回憶中“微臣少時,是一個慣偷的賤民,宣子的孃親當時是衛姬,她不僅救下我的性命,賜我姓名,還收留了我,將我帶入衛宮內。”趙衰的眼角流露出感激。
別,別感激我,都怪我給你瞎起名,害得你衰了一生。
“然後我便在這衛宮裡,認識的第三個人。”趙衰笑了,笑得很英氣,彷彿一掃書生的迂腐,轉變成昂首挺胸的俠客,揚眉橫劍,掃盡天下一切不平“她叫阿珞,也是衛姬,比我小半歲,她長得好美,朝我眨眼角,就好似天上的仙女一般。”
阿珞,我依稀記得,她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有一次在父親的仙鶴旁,見到過她。原來,趙衰是有喜歡的人的,可他爲何一直都沒有說出來。哎,他要早告知我,我就不會強嫁他,耽誤了他一生。“原來你…原來衰大夫喜歡的,不是叔隗夫人啊。”
“呵呵,我性命是我夫人救的,她就是我的主人。”趙衰眼神還是那般堅定,他就是那個永遠追尋我的小跟班,主人說什麼,衰都好。“娶她,衰絲毫不曾後悔。她永遠是宣子,唯一的娘。”趙衰突然像想起了什麼,語氣忽變得急促而緊張“宣子…宣子…”他張着嘴巴,顫抖着雙脣,似乎有什麼急切的事情要告訴我,卻發不出聲音來。
莫非,趙衰此刻是迴光返照?他是要叫宣子過來嗎?
“來人。”我高聲疾呼,喚來宅子裡的僕人“趙宣子在哪裡?”
“少主出去一會了,去向奴婢並不知道。”來的四個婢女,被趙衰的病態嚇倒了,竟也失了言語。
“你們先在這,好生守着趙大夫。”我囑咐了她們,踱步出門“我去找你們少主回來。”
趙宣子啊,你跑到哪裡去了?我怎麼也找不到。你爹要死了,你卻在哪裡啊?千萬不要因爲一時貪玩,失了這最後一面啊。人的生離死別,最是黯然銷魂,比如我與重耳……
我卻生生遲滯了腳步,眼前難以置信的景象,帶給我震驚,哀傷,更多的是可恥和憤怒。
我看見這樹叢之後,躺着的趙宣子和……
他見我怒目而向,他一點也不覺得羞恥,挑起嘴角,嘲我咧嘴一笑,萬分坦然。彷彿他身邊的女子,是他趙宣子的妻子,而不是如今晉王的正妻,一國之後——穆贏。
“趙宣子!”我彎腰前傾,雙臂向後一擲,用盡全身力氣朝他吼叫,撕心裂肺。
“宣子,她肯定要去告訴大王的。”被人撞見,穆贏臉色慘白,慌忙將兩乳藏在宣子身後。
“放心,她不會去稟告的。”宣子說着,也不穿衣服,就這麼起身,猛然一頭撞向我,這強勁的力道將我撞飛,我的後腦勺,重重的擊在了身後的石柱上,感覺到了頭骨破碎的聲音,還有黏黏地液體貼着我的皮膚,順着脖項流了下來,不知道是血還是腦漿。
宣子欣賞着這場景,慢慢品味着我的死亡,他那雙好看而澄澈的眼睛裡,突然泛起一團幽綠色的光,越睜越大,越睜越大,這幽綠慢慢將我蠶食……
原來,宣子就是那第五個我看不清的黑影。
感覺自己的身體在一點點消失。呵呵,我要被第五顆星殺死了,他幫我下了決心,我終於可以徹徹底底的離去了,離開這個春秋。人生就是一條鐘形曲線,無論你如何攀到最高點,總要打回原型。
同上次中了阿水的劍不同,那次我能感受到輕盈,感受到飄渺,感受到重耳,我腦海中會飛快的閃現一生的記憶,我可以將周遭的聲音變化,聽得格外清晰。
可這一次,我什麼也感覺不到,身體和感官都是麻木的,無能爲力。也許,這就是灰飛煙滅吧。
可是,我好希望能在死前再見一次重耳,重耳,你快出現啊,讓我看看你的雙瞳。我多麼希望,你能再次朝我伸出的手,說:“丫頭,我們在海上只待了四年,還不夠,走,我們再歸去,繼續待下去。”
然後,我就可以笑逐顏開將手給你,執子之手,與你攜歸。
可是,你爲什麼還不出現,我可以繼續等,但我已沒有了時間……
紅顏爲君傲亦爲君枯,微斯人,吾誰與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