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主隆恩”載漪深深叩下頭去,起來時已是淚流滿面,也不敢擦掉,一步步退出大殿
載漪回到府中,心理還在翻騰着,怔怔的盯着院外的一株棗樹出神靜芳幾次想問,又不知道皇上的話中涉及到自己沒有,又不便直接開口詢問,只好坐在一邊描畫、剪花樣子
過了良久,忽聽載漪深深的嘆息了一聲,靜芳嚇了一跳,強笑道:“你這是怎麼了,不言不語的,愣了這麼長時間,就是捱了皇上的罵,說出來我也好幫着你一起出出主意啊”
載漪一笑,說道:“我過幾天還要出差,別的都好,就是捨不得你”於是就把皇上剛纔接見自己的情形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接着說:“你見的我的那首詩是太湖女賊寫的,她本來把我當成髒官想暗殺我,被我生擒住了三次都放了,沒成想我臨回京時她竟然託人送來了這首詩,看樣子是對我動了真情了,這次揚州之行真不知道會不會再見到她,要是見到了不知道該怎麼對待她”
“我說的呢,茶不思飯不想的”靜芳接過丫頭捧來的蔘湯端給載漪,往桌上一墩笑道:“你去把她活擒過來,回頭向皇上求一道赦令,只要主子一句話,她不就是你的人了”
載漪笑道:“你就不吃醋嗎?還說出這些風涼話來”
“男人們不都那樣?”靜芳笑道:“要都吃起醋來,天下女人還不都被活活氣死了”
載漪這時心情才逐漸穩下來,將自己在外的情形說給靜芳聽,夫妻倆絮語滔滔,忽然家人飛跑進來報說:“王公公下旨來了”
“快請放炮、開中門”載漪和靜芳一下子都站起身來,靜芳親自給載漪穿換官服,先穿了九蟒五爪的袍子,外頭套上孔雀補服,將一頂藍色明玻璃頂戴端正的替載漪戴上,載漪端坐在椅子上,由靜芳把官靴換了,命丫頭們排案焚香剛收拾停當,王商已經帶着兩個小侍衛、四個太監邁着方步進來了靜芳趕忙迴避到裡屋載漪只迎了兩步,轉回身面朝北方長跪在地
王商面無表情,在香案後面南而立,扯着公鴨嗓子大聲道:“載漪聽旨”
“臣載漪,”載漪叩頭有聲,“恭聆聖諭”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王商讀道,“端郡王、乾清門侍衛載漪奉差巡視江南各省、勤勞王事,卓有政績,深合朕心着加二級上書房行走,兼領散秩大臣,給假半月,前赴揚州巡查,辦理錢糧事務回京後再行赴任欽此”
“奴才謝主隆恩”
載漪覺得一陣暈眩,沒想到皇上不到兩個時辰就作出這樣的決定心裡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諸般滋味都有,木楞楞的慢慢站起身來這時王商已經換了一副笑臉,給載漪打千兒請安,“奴才給爺道賀了天公祖師阿彌陀佛,誰見過象爺這樣的,不到四十歲就晉升爲朝中宰輔不是奴婢當面奉承,您這福相,做五十年太平宰相是穩穩當當的”
“取五十兩黃金”載漪微笑道:“賞給王公公”
王商領了金子自然是喜滋滋的走了靜芳備了一桌水酒爲丈夫餞行,又忙着給他收拾行李,忙個不停,還叫管家專門挑幾個能幹僕役跟着載漪笑道:“你想叫我把家搬着走路麼?這麼不放心,乾脆你扮個丫頭跟我一道兒走,省得你牽掛我在外頭拈花惹草,我擔心你在家偷漢子”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靜芳臉一紅啐道:“沒良心的,人還沒走就想出去招蜂引蝶了你又不是個細心人,我不幫你支應誰來幫你呢”
“我帶着人事部的路引,一路都有驛站供應你不用*心這兒*心那兒”載漪笑道:“奉旨出巡,要什麼有什麼只是我甚麼也不要我要一路私訪出去”
靜芳正在疊衣服,聽見這話不禁一怔,忙過來盯着丈夫問道:“真的?你不是說風話?”
載漪說道:“這不是什麼風話我要是一路官轎出去,還是在官場上混,聽他們吹噓政績,看他們一臉諛笑,還能訪出什麼實情來?”
靜芳皺眉道:“聽說有個翰林外放出去做官,在路人讓人殺了,別人假扮成他的樣子,帶着他的官印去赴任,直到今春才案發了被人發現你出遠門,我看還是光明一點的好想私訪,在哪個地方住下,一天半日就回來,這多穩當啊”
“你丈夫又不是笨蛋,平白無故怎麼會被人暗害了?”載漪呷了一口茶,把杯子放在桌上,笑道:“你不過想多幾個人監視我罷了”
靜芳嗔笑道:“我纔不管你呢,瘦西湖十里春風街上有的是婊子,你只仔細別弄一身花柳病,那才現世現報呢怎麼,你要出門?”
載漪披上一件月白色的坎肩,一邊扣着釦子,說道:“我去見見熊相爺,人家是纔是真正的朝中宰輔,我去人家那兒取取經去,出門不是爲了逛瘦西湖,回來之後與皇上庭前奏對,要是沒有查訪到民情,還不遭皇上一頓喝罵嗎”
一提到皇上,靜芳微笑着說:“要是說聖明還是皇上聖明,朝中大臣們一舉一動都在他掌握之中”說到皇上,靜芳就忽然變得興奮起來
載漪猛的把臉一沉,冷笑一聲陰陽怪氣的說道:“哼,皇上他老人家的確是聖明……”說罷不再和靜芳說話,一撩簾子就出門去了屋子裡只留下靜芳在怔怔的發呆
載漪也沒坐車,一路走着來到熊希齡的府邸,卻見熊希齡正和志銳在院子里納涼說話,見載漪來了,兩人忙迎出去志銳不過四十歲上下,兩眉平直,方臉廣顙,穿一件醬色天馬風毛小羊羔巴圖魯背心,套着雨過天青皮袍,腳蹬一雙黑衝泥千層底布鞋,手裡拿着一把檀木扇子,飄飄逸逸的走來,他和載漪也非常熟絡了,一見面就打趣說:“喝,哪陣香風把堂堂的端王爺吹來了”
載漪也笑道:“我可不敢當,皇上的旨意讓我到南省公幹,臨行之前先到熊相爺這兒討教討教,沒成想你也在這兒取經呢”
“是嗎?”志銳煞有介事的說,“可不是嘛,我沒事就來取經,和熊相爺談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熊希齡笑着說:“別拿老夫打岔了,來了就不是外人,坐,坐”
下人又搬過一把椅子放在葡萄架下面,三個人團團坐定
熊希齡說:“志銳是來看看我,順便給送來了一包大紅袍”
“大紅袍茶有什麼稀罕?”載漪坐在椅子上笑道:“您要愛喝,我送您二十斤讓我瞧瞧,喝,就這茶還叫好茶呀,志銳啊志銳,不是哥哥說你,就這種茶在我府衚衕門口的茶鋪子裡就有賣的,你還好意思拿着送熊相爺”
“你好大的口氣”志銳笑道,“真正的大紅袍只有一株茶樹曾經被雷擊毀了半邊,只剩下一半活着我親自到嶺南露坡,纔買了二兩,一把玲瓏小稱,這邊放茶葉,那邊放黃金連給皇上進貢,都是附近的茶樹摻兌着進上的你一開口就是二十斤”
幾句話說得熊希齡也興奮起來,在椅上仰身笑道:“這麼說我從前喝的也是假的了?今兒倒要領略一下”說着,丫鬟已經沏好了三杯,用小茶盤親自端了出來,熊希齡端起一看,杯子裡—根浮茶不沒有,只有一層薄薄的白霧在杯口,幽幽清香沁人心脾
“這叫瑤池霧生”志銳笑着指點,“您看,杯中茶水五層顯色,綠紅清澄,葉經水泡變爲黃色,不上不下浮在中間……周圍茶樹味香也是上好的了,只是不帶着寒香,也分不出五色來,這就是真假之別”
熊希齡微笑着細細端詳,把茶杯靠近鼻子輕輕嗅了嗅,在脣邊輕輕呷了一口,品着茶香道:“醇而不厚,芳香不烈,色而不*,沁心醒脾,好”
載漪心思卻不在茶上,剛纔一直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聽熊相爺這麼一說,才端起茶杯來呷了一口笑道,“茶好,沏得也好,難得這五色齊出”
“熊相爺,”載漪馬上言歸正傳,又呷一口茶說道:“剛不久接到的旨意,我要到揚州府查錢糧今天專程登門造訪,向您討教一下我年輕不省事,皇上對我寄予厚望,委我重任,真的怕辦砸了差事”
熊希齡撫着鬍子笑眯眯說道:“你在外頭遞的摺子我都看了,那些文章條陳,就換了我年輕時候也是寫不出來的長江後浪推前浪我這幾天一直都在想,也確實到了你們年輕人給主子出力的時候了”
“這是熊相爺謙遜,我受皇上庭訓時,皇上就說過,要學熊希齡,不要學袁世凱熊希齡幾十年恭謹小心辦差,勤慎秉公處事,仁厚對待同僚公務上無論大小、無論繁簡,都沒有一件懈怠的將來等熊相爺衣錦辭歸時,一定要賜御宴,風風光光的辦一場送行禮,讓一代名相全始全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