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伺候着康德皇帝用過四菜一湯的簡單晚膳,又讓人用軟轎擡着皇帝去寢宮睡下之後,孔令旗公公便帶着一個新收的乾兒子小太監,慢悠悠地往自己的居所踱了過去。
當今的大內總管孔令旗,乃是康德皇帝完顏德昭的潛邸舊臣,康王府的太監總管,有着將近十年的‘交’情。因此在清洗了內務府之後,就順理成章地繼承了這個宦官的最高首領之位。
由於深知自己這位主子樂衷於破罐子破摔的瘋狂‘性’情,以及對前任內務府總管大臣雅易安的滔天怨恨,孔令旗孔大總管自從上臺之後,就一直表現得非常低調與和氣,從而深得皇帝的喜歡。
最近,孔令旗剛剛收了一個原本在茶坊裡燒開水的小太監做乾兒子,這個名叫小玄雨的小太監非常機靈懂事,很得大總管的喜歡,幾乎視如親生,今天是頭一回帶他到皇帝身邊站班,也好讓他長一長見識。
而在這一天所看到和聽到的事情,也確實是令他咋舌不已。
所以,當走到僻靜無人處之後,小玄雨就忍不住對孔令旗問道:
“……乾爹,在三年前的時候,內務府真能對皇上報出‘激’蛋每個三十兩的天價?”
“……嗯,確實是這樣沒錯。”
孔令旗回頭看了看四下無人,便轉身對自己新收的這個乾兒子低聲說道,“……這低買高賣,乃是內務府發財致富的一大高招。原本歷代皇上深居內宮,對外頭的物價不甚清楚,內務府就從宮外平價買入物資,有的時候乾脆就直接從市面上搶,然後高價報給皇帝,從中賺一個差價……嘿嘿,當年雅易安總管在位的時候,內務府每年都能用這個法子,扣下七八百萬兩白銀呢
不過,當今皇上在民間住過,對這些行情可是一清二楚,又是生來吝嗇的脾氣,哪裡能看着這許多白‘花’‘花’的銀子消失得不明不白?這雅易安也是被鬼‘迷’了心竅,真以爲自己比皇上還大了,居然把一切事情都攤在了皇上面前,‘逼’着皇上答應他們‘亂’‘花’皇家的‘私’房錢,還威脅說要讓皇上的旨意不能出禁‘門’
嘿這真龍天子的逆鱗,哪裡是能夠隨便‘亂’動的?這不,皇上一下子就給氣得炸‘毛’了,知道雅易安在宮裡的勢力大,回頭便出宮調集禁軍,發兵血洗內務府、炮打乾清宮、火燒御祠堂……足足兩萬多近‘侍’、宮‘女’和包衣奴才啊,都被咱們這位皇上給一口氣殺得乾乾淨淨那雅易安就算再怎麼位高權重,財雄勢大,遇到這種場面又能如何?最後還不是死活不知,不曉得躲在哪個旮旯裡,跟癩皮狗似的苟延殘喘……”
“……這……這確實是在自尋死路了……這世上有誰能比皇上還大啊?”
小玄雨不由得驚訝地吐了吐舌頭,然後歪着腦袋想了想,卻又惋惜地嘆了一口氣,“……只可惜卻斷了乾爹您這麼大的一條財路……”
“……瞧瞧,小子誒,難道你就只有這麼點兒出息?就不曉得要動動腦子?”
孔令旗‘抽’出腰間的摺扇,“啪”地在玄雨頭上打了一下,恨鐵不成鋼地訓斥道,“……不錯,咱們這位皇上,自以爲‘精’明,也確實是曉得外頭市面上的行情。可這幾個‘激’蛋,幾根蘿蔔,就算是提到了三十兩銀子一個的天價,又能剋扣得下來多少油水?
實際上,只要你肯用心去細細琢磨,這宮裡頭能落下銀子的地方,那可真是要多少有多少,爲啥就一定要盯着皇上的菜單不放呢?”
“……比方說前些日子吧,太后她老人家過生日,本總管‘花’了一千兩銀子的公款,請來了一個戲班子,其中頗有幾個技藝高超的名角,還有獅子、老虎跟猴子什麼的,在萬壽宮前的廣場上熱熱鬧鬧唱了一天大戲,讓太后和幾位后妃娘娘看得很開心。而皇上在知道了之後,也沒說什麼,因爲在外頭請一個這樣的戲班子,確實是要差不多一千兩銀子的價錢沒錯。
可他不知道的是,這個戲班子是剛從外地搬過來的,在京城是人生地不熟,還沒站穩腳跟。爲求得這個進宮演戲的機會,賺到一個宮廷御用戲班的名頭,好在京城裡儘快打開局面,那戲班子老闆非但是一文錢的酬勞都沒要,還倒貼了咱家五百兩銀子的紅包呢”
說到這裡,孔令旗忍不住在嘴邊掛起了幾絲得意的微笑,湊到小玄雨的耳旁小聲說道,“……咱們這位陛下,與一生居住在深宮大內的歷代先帝相比,確實是不太好糊‘弄’,但其實也是小事‘精’明、大事糊塗。若是我們這些做奴才的忘了上下尊卑,膽敢朝皇上的內庫伸手,結果自然是死無葬身之地。但若是奴才們藉着宮裡的幌子,到外頭去給自家‘弄’些好處,只要別搞得太離譜,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太計較……”
——小事‘精’明、大事糊塗。
這就是如今的大內總管孔令旗,對當前這位康德皇帝完顏德昭的真實評價。
事實上,以當初的內務府之權勢熏天,一位剛剛稱帝不久、背景單薄、根基全無的天子,縱然佔着大義名分上的絕對優勢,也是很難隨便撼動的,甚至還有被倒過來廢黜退位的危險。
問題是,那時候在雅易安雅公公領導之下,內務府實在是太貪婪、??太瘋狂了,從來都不知半分收斂,只是不顧三七二十一地拼命斂財,凡是能看到的好處,就連一絲一毫都不肯落下:一面要侵吞皇上的‘私’房錢和各種珍貴藏寶,一面要剋扣宗室后妃的體己銀子,一面要敲詐勒索文武百官,還指使底下人整天在京城市面上隨便搶東西,從來不付一文錢……最後甚至連桀驁的諸侯藩鎮,內務府都敢派人上‘門’去索要好處。
更瘋狂的是,內務府的這些搜刮手段,居然還全都是明着來的,甚至敢公然恐嚇皇上,叫他不要多管閒事,否則就要把皇帝變成宮中的囚徒……真是完全忘了到底誰是主子,誰纔是奴才?
——身爲寄生於皇權之上的奴才,卻同時把皇帝、宗室、朝廷、藩鎮和百姓都往死裡頭得罪,偏偏既沒有架空朝廷百官,又沒有勾結藩鎮外援,更沒有控制住皇帝和后妃,甚至連掌握的兵權都很有限……雅公公這種怨滿天下的荒唐搞法,除了自尋死路之外,就真是沒啥好說的了。
所以,當康德皇帝宣佈要查抄內務府的時候,早已怨聲載道的滿朝文武,纔會一呼百應,奮勇當先。
但這並不意味着康德皇帝就取得了多麼偉大的勝利——儘管內務府的奴才們,確實是桀驁不馴、無法無天,可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動‘亂’末世,畢竟也是皇權的一項重要支撐。皇上沒耐心跟諸位總管和大太監們見招拆招,將這股力量收歸己用,而是他們統統宰光,痛快固然是痛快了,卻也讓皇家的權威更加虛弱。
而且,由於並非作爲太子培養,知識水平欠缺,稱帝之後也沒有真正得力的輔政能臣,康德皇帝的執政水平其實相當糟糕,偏偏接下的又是這麼個四面漏風的爛攤子,也實在是太難爲這個年輕人了。
——就大內總管孔令旗親眼看到的情況,康德皇帝自從登基以來,每天都是很早就來到乾清宮,親自批閱來自全國各地和中央各部‘門’的奏章,還要接見最少十幾撥、最多五六十撥的各地官吏,一直忙到深更半夜才能就寢,全年到頭也難得有一天休息,可謂是宵衣旰食,殫‘精’竭慮。
然而限於經驗和閱歷,他閱讀奏摺的時候總是不得要領,更看不出其中潛藏的明槍暗箭;下批示的時候也往往辭不達意,讓下面的人茫然不知所措;遇到有人來覲見,皇帝時常是對坐無言,只能問候一下對方的身體;收到言官進諫,則經常懵懵懂懂難辨是非曲直,最後只得擱置不理。
所以,康德皇帝在登基之初,對內務府悍然發動的那一場血腥清洗,確實是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並且暫時把裡裡外外的野心家們都給嚇住了。但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位“英武果決之君”的各種拙劣表現,通過各種途徑被先後透‘露’出來,又讓人漸漸有了黔驢技窮的感覺,重新開始蠢蠢‘玉’動起來……
由此可以推測得出,這個王朝在日後的麻煩只會越來越多,而不會有什麼長治久安的好前景。
孔令旗總管雖然是皇帝陛下最貼心的內‘侍’,但同樣也對這位皇帝的‘性’格脾氣看得最透,因此差不多是對當今這位康德皇帝復興國勢最不報希望的一個人。
因此,當他榮升大內總管之後不久,就先後在嶺南等地悄悄購置了不少莊園,安排各房親戚遷移入住,以此爲狡兔三窟、開枝散葉之策,只求延續家族血脈,躲避日後很可能會發生的災難……
而就在這京城之中,與孔令旗總管抱着同樣想法的,還有另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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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梅雨季節的深夜,夜‘色’漆黑如墨,繁星朗月盡皆被掩藏在‘陰’雲之後,沒有路燈的大街小巷之間,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在‘潮’溼的空氣中,還時常飄散着一股淡淡的黴味兒,壓抑得讓人簡直要喘不過氣來。
就在這深夜時分,金陵城某座白牆青瓦的大宅‘門’前,一頂八人擡的綠呢官轎,在兩盞寫着“費府”字樣的防風燈籠的照耀下,被緩緩擡進一扇鑲滿銅泡釘的硃紅‘門’第,又一路穿房過巷,先後過了三進大‘門’,一連轉了好幾個彎,纔在一處雕樑畫棟的垂‘花’‘門’前停下。
然後,當朝一品軍機大臣,文華殿大學士費立國,這位年過六十、德高望重的三朝老臣,便在幾個家僕小廝的攙扶之下,走出了轎子,穿過垂‘花’‘門’,順着遊廊來到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旁邊,就聽見前面的正房之內,不時傳來一陣陣熱鬧的談笑聲。
“……呃?怎麼都這個時辰了,還沒有睡下?”
費立國有些不悅地皺起了眉頭,低聲喝問道,當即就有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走來笑着說,“……回老爺的話,今天有個叫王啓年的遠房親戚,剛從上海那邊過來,已經招待過了晚飯,正跟小少爺聊天呢要不要給老爺您通傳一聲,讓他出來迎接您老人家?”
一聽是王啓年這廝來了,費立國的眉頭頓時皺得更深,“……不必了,你們也都下去吧老夫一個人悄悄過去就是,也好聽聽這傢伙到底在給我那寶貝孫子灌什麼‘迷’魂湯”
片刻之後,不知爲何起了頑心的費立國大學士,躡手躡腳地‘摸’到了一扇玻璃屏風後面,隔着玻璃瞅了王啓年一眼,頓時不由得大爲驚訝。
這王啓年,乃是他正妻王氏族中的一個子侄輩,頭腦雖然機靈,但讀書卻不甚長進,科舉屢試不第,最後想盡了法子,活動了許多‘門’路,總算是補上了一個上海縣典史的缺。
這典史乃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官,連九品都不算,在縣令下面分管監獄、緝捕而已。
更要命的是,這位王啓年在上海典史的位置上,才幹了不到三個月,就跟他的頂頭上司。上海縣令大人鬧翻了,只得收拾細軟迴轉京城,繼續想辦法活動關係,試圖找到‘門’路另謀他就。
對於這樣一個連官都不會做的傢伙,費立國大學士原本很是鄙夷,還想着要敲打敲打他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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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此人在三個月前路過京師,來費府上拜見的時候,那可是窮得連褂子上都打着補丁,面黃肌瘦,禮物也只有幾樣鄉下土產,看得費立國的正妻王夫人心中頗爲酸楚,還贈送了他一筆盤纏。
然而,在做了三個月的上海縣典史之後,如今的王啓年卻是衣帽豪華,紅光滿面,一身光鮮的綾羅綢緞,手上還戴着碧綠的‘玉’扳指。並且他此次前來拜訪,一出手就送了鑲寶石金殼西洋擺鐘兩臺,新式銀懷錶六個,上等雕‘花’水晶瓶‘精’裝西洋香水十二盒……實在是闊綽得令人難以置信。
費立國大學士的小孫子,見到這位鄉下來的窮伯伯去上海轉了一圈,就馬上變成了出手大方的富伯伯,同樣是驚訝非常,在收下給自己的一隻銀懷錶之後,就扯着王啓年的袖子,追問其中奧妙。
而王啓年似乎是在晚飯時多飲了幾盞酒,還有些醺醺然的意思,又想要討好費家小主子,當即也是笑嘻嘻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本正經地向這位小孩傳授起了他的“爲官之道”。
只見他醉眼朦朧地扳着指頭,對費家小少爺仔仔細細地指點道;“……給縣衙‘門’做典史,一個月的俸祿才幾兩銀子,如今物價飛漲,朝廷俸祿卻是一再拖欠,若是光靠那點死薪水,只怕是一家老小吃屎都不夠啊。而做官也不是爲掙那點俸祿的,想要發財的話,這腦子就一定要活,要會自己想辦法……”
“……什麼?你說當今皇上厲行節儉,貪污有風險?切我也沒說讓你貪污呀這一年裡的紅白喜事,就是收錢的好機會啊,即便被御史抓着了也不犯法——誰讓我們天朝是禮儀之邦,總要禮尚往來的嘛”、
“……什麼?你說家裡人口少,幾年纔有一次紅白喜事?嗨這事兒怎麼說呢?你看看我家吧,我自個兒的生日,還有我老婆的生日,這必須大辦兩場。接下來,我父母的生日,岳父岳母的生日,十個小妾的生日,三十個兒子的生日、四十個‘女’兒的生日;再加上兒子娶妻、‘女’兒出嫁,兒子生孫子、‘女’兒生外孫……總之這一年到頭,幾乎天天都有喜事,還用得着發愁收禮物的機會太少嗎?”
費立國的小孫子當即就愣住了,好半天才問道,“……這個……我聽娘和‘奶’‘奶’說,王伯伯您的父母、岳父母都已亡故,而您和您老婆一直不孕不育,並且從來沒納過妾,哪來的什麼兒子、‘女’兒、孫子和外孫呀?”
王啓年當即就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來,“……呵呵呵呵,傻孩子啊,像這種事情,認真你就輸了家裡有沒有這些人並不重要,關鍵是要藉着這些人的名頭好辦喜事。萬一真有什麼愣頭青問起來,也只要說他們都在原籍老家就成了,那些來給上官送禮的人,是決計不會來查你家戶口的……”
費家小孫子頓時恍然大悟,但隨即又有些疑‘惑’:“……王伯伯,這主意妙是妙,可萬一到時候沒人送禮,您還得掏腰包張羅一場喜事,算下來不就要賠了嗎?”
聽到這樣的傻問題,王啓年不由得又笑了起來:“……誒喲我的小祖宗誒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只要你當上了官兒,轄下那些富戶,屁股多半都是不怎麼幹淨的,誰敢不來上‘門’奉承拉關係?嘿嘿要真的不來送禮,無事倒也罷了,畢竟這栽贓構陷也很麻煩,但是一旦等他們犯了事,咱就立馬還他一個鐵面無‘私’雷厲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