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道士騎着狗熊來(下)
一叢叢橘紅色的烈焰,在深夜的西子湖畔接二連三地燃起。一片亂糟糟的吶喊聲,在被火光染成緋紅色的夜幕之下,久久地縈繞和迴響。
看着多少年苦心經營起來的這兩萬多精兵強將,就這樣一點點走向灰飛煙滅,而自己就在一水之隔的近旁,卻絲毫使不上力……東門吹雨提督一時間當真是心如刀絞。
在這個風起雲涌的大時代,隨着一系列的軍事慘敗和統治危機,當今朝廷的威信與口碑,皆已跌落到了不堪入目的谷底。對於那些野心勃勃的將軍們而言,只要手中有兵就是草頭王。不管是割據一方的藩鎮諸侯,還是朝廷名下的正規官軍,心中都有着爭霸天下的夢想,只不過一個有地盤,另一個沒地盤罷了。
就全國範圍而言,福建水師提督東門吹雨手中的軍力,其實並不太差,尤其是佔據着水陸兩棲的優勢,還是有本錢跟天下英豪相爭的,但卻就是吃虧在了沒地盤這一點上——若非如此的話,福建巡撫衙門哪裡有膽量先是對他賴賬不付薪水,又是逼着他拍屁股走人?
痛定思痛之後,東門吹雨提督決心在此次北上之後,無論如何也要弄到一塊地盤。等到有了立足的根基之後,再搜刮些銀子收買軍心,屆時憑着麾下的幾萬精兵,數百戰船,這天下又有哪裡去不得的?
然而,他的野望根本還沒來得及顯露,就似乎要永遠地消逝了。
——伴隨着當前的這一片癱瘓和紊亂,貌似龐然大物的福建水師,已經緩緩地墜入了覆滅的深淵。
正當東門吹雨提督站在孤山行轅內,望着漫天火光捶胸頓足之際,突然從遠方雷峰塔的方向,霎時間升起了一團亮如白晝的巨大火焰,隨即便是一串如滾雷般的沉悶爆炸聲傳來,一時間幾乎震得地動山搖……衆人頓時心中一驚,知道多半是設置在那邊的火藥庫爆炸了。
果然,隨着雷峰塔火藥庫的大爆炸,福建水師營寨的混亂局面,又進一步地愈演愈烈。
無數影影綽綽的潰兵,亂糟糟地涌出了營地,消失在了黑暗的夜幕之中。而在火光沖天、煙霧瀰漫的營寨內部,甚至已經傳出了零星的槍炮聲——很顯然,他們並非是與潛伏在暗處的玉山派修士交手,而純粹是在歇斯底里的癲狂之下,突發爆發的內訌和自相殘殺。
到得這等地步,東門吹雨提督的心頭已是一片冰涼——縱然他還能脫困返回軍中,也已經無計可施了。
爲了穩固自身搖搖欲墜的統治,在朝廷還能管理的地方,一直對武將跟防賊似地百般提防,尤其是那些仍然有一定戰鬥力,尚未爛透的部隊,簡直是恨不得搞到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纔好。
因此,仍然掛着朝廷賬上領餉的正規官軍,與自收自支的外藩軍鎮相比,將官對士兵的控制力度要差得多。再加上朝廷的刻意摻沙子,以及各種“遙領”、“歷練”、“掛職”和吃空餉之類名目,下面的各級營官往往是彷彿走馬燈一樣輪換個不停,跟底下的士兵也沒多少交情。
更糟糕的是,眼下的福建水師,乃是在軍紀鬆懈的休整狀態之中,除了最窮的底層士兵還在營內苦熬,那些稍微有點小錢的軍官將校,大半進了杭州城去**吃花酒。午夜時分,城門早已封閉上鎖,驟然遇到突變,這些軍官根本連趕都趕不回去,更別提力挽狂瀾了……
而更讓東門吹雨提督感到憤恨的是,造成這場災難的罪魁禍首,居然還敢大搖大擺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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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派那邊讓人來勸降?!這幫叛賊居然猖狂到了如此程度?!”
聽到親兵隊長的這一彙報,東門吹雨提督一時間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都折騰出了這般潑天大禍,還敢派人到本帥的跟前來大放厥詞?難道這傢伙就不怕本帥將他砍頭祭旗嗎?”
“……大帥,不是咱想要說喪氣話,可那修真之人,又豈是尋常人能製得住的?弟兄們別說逮住他了,根本就連攔都攔不住……”那位親兵隊長苦着臉解釋道,同時伸手往後面一指,“……瞧,他已經來了!”
提督閣下愕然回頭,便發現一個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的彪形大漢,正騎着一頭毛茸茸、肥嘟嘟的巨大白熊,轟隆隆地撞開別墅大門,一路地動山搖似的闖了進來。而在這位騎着狗熊的另類道士背後,水師提督行轅的衛兵們橫七豎八地躺了一片。剩下的也都縮在牆角瑟瑟發抖,根本不敢阻攔。
——狗熊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熊背上的那個道士,因爲他能使出各種仙法,把人折騰得生不如死……
可反過來說,既然只是一名騎着狗熊的修真者,就能輕易突入防禦薄弱的提督行轅,那麼若是玉山派傾巢出動的話,東門吹雨提督只怕是立刻就要淪爲階下囚了。
所以,在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個沒用的親兵隊長之後,提督閣下還是整了整衣冠,準備跟對方談判。
然而,那位盜泉子修士所開出的條件,還是讓他一時間暴跳如雷。
“……什麼?居然要本帥下令全軍歸順,聽李華梅那個賊婆娘的使喚?”
聽說要自己向剛剛擊敗的昔日宿敵,厚着顏面屈膝投效,東門吹雨提督當真是氣得吹鬍子瞪眼,“……就是要拉攏本帥投身革命,開出這麼低的價碼又算是怎麼回事?好歹也得給個鎮守使什麼的頭銜吧!”
配合着提督大人的咆哮,堂內衆將也都對盜泉子怒目而視。那一雙雙燃燒着熊熊怒火的眼睛,幾乎要將孤身入敵營的盜泉子給活活燙成烤雞……只可惜正主兒卻對此渾然未覺,或者說不以爲意。
“……這個鎮守使的頭銜麼,提督大人恐怕得親自去跟李華梅閣下討要了。”
盜泉子摸着下巴上的短短鬍鬚,不緊不慢地說道,“……她可是革命黨預定的浙江督軍,也是日後給提督大人發餉的上司,所以大人在稱呼上切不可再如此怠慢……呃,看諸位大人的意思,似乎是要死戰不降?嘖嘖,諸位大人在任勞任怨地平定臺灣之後,又在杭州爲朝廷一死報國,固然是其心可嘉。但您麾下這幾萬弟兄沒個出路,不是上山做強盜,就是流落街頭當叫花子,未免也太慘了些吧!”
一提起臺灣之戰的事,諸位水師將校就都泄了氣——在大獲全勝之後非但沒有絲毫犒賞,反而慘遭就地裁員……如此極端的卸磨殺驢之下,就算是原本再怎麼效忠朝廷的人,如今也該心涼如冰了。
“……浙江督軍?這真是好大的口氣!”
看到己方的氣勢似乎有些低落,東門吹雨頓時又悶哼一聲,試圖挽回場面,“……雖然本帥被你們困在孤山,湖畔大營看樣子也是一團糟。但錢塘江和大運河上,還有本帥的水師戰艦。而杭州城也是高牆固壘,守備森嚴。李華梅連杭州都沒有拿下,就要自稱什麼浙江督軍,未免也有些太可笑了吧!”
對此,衆人都嗤笑起來,唯有盜泉子依舊神情不變,只是異常淡定地又說了幾句話。
“……哦,提督大人這邊場面太亂、信息不通,估計還不怎麼曉得外頭的最新局面吧!半個時辰之前,李華梅閣下已經率領大批東瀛刀手登陸偷襲,一舉擊破了您的錢塘江水寨。而杭州城內也早已易主,知府和巡撫大人猶豫了半天要不要投井殉國,最後被髮動起義的革命同志在井口邊一舉擒獲!
至於大運河上的那些小船,確實是暫時還沒人動。但是……在如今這種情況下,又還能有什麼用呢?”
“……這……這怎麼可能?!!”
聽到這一系列石破天驚的壞消息,東門吹雨霎時間臉色煞白,好不容易纔從牙縫裡蹦出了一聲。
“……爲什麼不可能?”盜泉子聳了聳肩膀,隨口反問道,“……貴部在福建、臺灣與革命黨交手多年,彼此知根知底。在福建水師之中,革命黨確實是插不進什麼內應。但在這軍備廢弛的杭州城內,各路革命黨潛伏的骨幹分子可絕對不少。趁亂髮動一場起義,也並非什麼難事。”
“……哼,就算你們贏了這一局,但杭州可不是什麼偏遠邊境,而是距離帝都近在咫尺。汝等這般公然豎旗造反,難道就不怕朝廷天兵一到,把你們這些跳梁鼠輩統統碾成齏粉嗎?”
雖然已經明知道事情不可挽回,但是爲了不輸掉場面,東門吹雨提督還是犟頭犟腦地強辯道。
聽到如此強詞奪理的說辭,盜泉子當即就嘲諷地笑了起來。
“……朝廷天兵?世上還有那種玩意兒存在嗎?呵呵,除了眼下已經潰不成軍的貴部,朝廷如今還剩下什麼可戰之兵?禁軍八旗早已爛透,綠營防軍同樣一塌糊塗。前些年花費巨資組建的幾鎮新軍,被革命黨滲透得彷彿篩子,最後譁變的譁變,解散的解散……中樞兵馬既是如此,再看外藩又是如何呢?”
在衆目睽睽之下,盜泉子神態悠然地扳着手指,將天下兵馬一一歷數過來,讓衆人越聽越沒底氣。
“……安南的黑旗軍,早就與我革命黨暗通款曲;山東的威海軍,最近也派人來和我方聯絡;陝西的秦軍隔得太遠,縱然不支持革命,也絕不會勞師遠征,拯救朝廷;河南的魏王雖然是皇家宗室,不可能背叛朝廷。但在他的麾下將佐之中,又有多少人願意爲朝廷拋棄身家性命呢?”
他微笑着反問道,然後還追加了一句,“……尤其是在大勢已定的情況下!”
面對這樣一番有理有據的勸說,默然了片刻之後,東門吹雨終於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承認了現實,不再討價還價,“……罷了,這朝廷看來是不成了,我也革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