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灌着大風,一遍又一遍沖刷着大地,很快洗去了血污,留下了一具具慘白的殘肢斷臂。
廢棄的破廟後院,黑壓壓的百姓舉着火把,圍成一圈,站在高臺下,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憤恨、仇視、殺戮。
高臺中央,一具筆直卻消瘦的身軀,被手臂粗的麻繩,死死捆在木樁上,有些地方已經勒出了血痕。
大雨,不斷吹刮拍打着她,溼淋淋的長髮,緊緊貼着臉頰,一雙清冷而嘲諷的雙眸,黯淡無光,雨水順着她的額頭,成股流下,蒼白的嘴脣凍得冰涼。
她的後方,是一個專供人燒紙錢的池子,池子很大,裡面堆了高高的柴火,只等人一聲令下,便立即點燃。
不遠處,有兩人撐着油紙傘,面容淡漠,帶着一絲慈悲和莊嚴,淡淡地看着她。
“韓雲綺,死到臨頭了,你還有何話想說?”
即墨琉羽望着她,嘴角微揚,似笑非笑,透着一抹勝利的得意。
“我只想問你三個問題。”她擡起頭,即墨琉羽,慘淡一笑,語氣緩和而低沉。
即墨琉羽微驚,“問我問題?”
韓雲綺點了點頭,帶着微微笑意,“你和華卿,是前世相識,還是今生?”
這句話,隱含了太多信息。
即墨琉羽愣了片刻,顯然沒有料到她在死前,會想知道這些。
她沉了沉氣,平聲道;“前世。”
“那他碰你了嗎?”韓雲綺又問。
被問及這個問題,即墨琉羽頓時猝不及防,“你問這個做什麼?”
“在我死之前,我只想知道他的所有。”韓雲綺微微一笑,彷彿真是這麼一回事。
即墨琉羽抿了抿脣,顯然有些不耐煩,“沒有!”
這個答案,韓雲綺絲毫不意外,只是她卻確定了一個事實——百里華卿,他是一個重生人。
她笑了笑,“那你明白,什麼是愛嗎?”
即墨琉羽手指一緊,神色微變,突然瞪向她,“韓雲綺!你休要在這裡教訓我!我不懂愛,你就懂?只因爲你得到了他的心,而我什麼都沒有?”
“你錯了!”她有些失控,狠狠望着韓雲綺平靜的臉,“這一切,全都是因爲你的手段比我高明!你是狐媚的妖!”
韓雲綺淡淡地看着她,站在同是女人的角度,忽然有些同情她。
而她眼中的憐憫,反而更加激怒了即墨琉羽,“你以爲我天生就這麼狠毒、潑辣、攻於心機?我不想善良?不想知書達理?不想溫柔賢淑?在你出現以前,我纔是朱雀族的救世主,爲了守住我心中的原則,我放棄了愛情!放棄了百里華卿!”
說到痛處,她悽然一笑,“曾經......我也善良過。”
韓雲綺站在一個高度,這個高度,即墨琉羽永遠觸碰不到,所以她永遠得不到百里華卿的心。
“那爲什麼不保持你的善良?”韓雲綺看着她。
即墨琉羽雙目一紅,“這一切還不是因爲你!我所有醜陋的一面,都只會向你暴露!”
“可你爲什麼要殘害你的族人?!”韓雲綺大聲質問,同樣憤怒,“你殺了他們!現在他們的屍體還躺在大雨中,你可知道,你泯滅的不是人性,不是你的善良,而是那份乾淨的愛情!而今,它佈滿了欲/望、邪念、仇恨,變得骯髒、黑暗、齷齪!”
即墨琉羽睜大雙眼,啞然。
“你口口聲聲說你愛百里華卿,那你又爲他做過什麼?!你爲他付出過什麼?!”韓雲綺緊緊盯着她,一字一句痛罵着她,“前世,你爲了族人,爲了榮譽,爲了地位,棄他於不顧,眼睜睜地看着他成爲暴君,讓他爲你傷心絕望,直至整個國家因你而滅亡,天下因你而硝煙瀰漫,百姓因你而陷入水深火熱中!而你在哪裡?!”
即墨琉羽臉色慘白,一個字也無法反駁。
WWW▪ тTkan▪ ¢〇 “你躲在朱雀族裡,享受着與世無爭的日子,一過就是數十年!可他呢?!前世,你毀滅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癡心!”
韓雲綺自嘲一笑,她不是在爲自己辯解,而是在爲百里華卿的前世而痛心。
她笑了笑,嗓音顫抖,帶着一絲哽咽,“而今生,你除了讓他對你更加絕望,甚至是痛恨,其實,你比前世更過分。”
即墨琉羽神色茫然,看着韓雲綺悲哀的臉,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有明白。
“原來他們是一夥的!”
突然,一道尖銳的吼聲,從人羣中響了起來。
如同丟盡深潭裡的石子,瞬間激起層層漣漪,掀起了一道浪潮,猛地在人羣裡炸開了。
“殺了她們!殺了她們!殺了她們!”
一時,喊殺聲,頓時充斥着整座破廟。
夏香璇慌了,立刻拔出長劍護着即墨琉羽。
場面,頓時全部失控,亂成了一團!
成千上百的百姓,紛紛從後面擠了進來,拿着火把,當場扔向焚香池,瞬間,乾柴被點燃,很快燃燒了起來。
緊接着,有人又朝裡面扔了一罐燈油,“砰”的一道爆炸聲,柴火,瞬間升了一丈高。
很快,後面的百姓,紛紛拿出手裡的易燃物,一邊砸向韓雲綺,一邊朝焚香池裡扔去。
韓雲綺一邊側身躲避,一邊用腳踢開,奈何被綁在木柱上,根本施展不開,轉眼就被砸得頭破血流,鮮血很快染滿了衣襟,悲慘狼狽。
她不想死,在送走景塵那一刻,她就好想活下來。
她好想再見百里華卿一面,好想親口告訴他,她還在,她沒有離開,她回來了......
大雨,很快將她的鮮血洗淨,但傷口又不斷增加,反反覆覆,翻出嫩肉的傷口,觸目驚心。
她望着圍着她,不斷投擲火把的百姓,他們的臉扭曲而猙獰,充滿了仇恨,亦如當初她在夏國大街上,被人視作妖物一樣,回想起往事,她不由得慘淡一笑。
就這麼結束了嗎?
可她......好不甘心!
她,好想再活着!
上蒼,再給她一次生命吧!
彷彿聽到了她的禱告,命不該絕,又彷彿是冥冥中註定,隱隱約約中,她忽然聽到了有人呼喊自己。
她擡起頭,眯了眯眼,雨水,血水,模糊了她的視線,除了人們憤怒的臉,以及漫無邊際的黑暗,她什麼也看不見。
“雲兒!”
一道淒厲的呼喊,劃破天際。
她雙眼猛地一睜,“娘!”
即墨凰拿着長劍,渾身是血,一路殺到她眼前,見她奄奄一息地綁在那裡,當場怒紅了眼,急忙奔了過去。
“韓雲綺必須死!”
突然,一道尖銳刺耳的聲音響起。
緊接着,一把長劍,猛地貫穿即墨凰的胸口!
染血的劍鋒,在大雨中,一滴一滴往下垂落,砸到水窪中,血雨飛濺,迷亂人眼。
“娘——”
韓雲綺撕心一吼,渾身一震,目眥欲裂!
畫面,似乎永遠凝固在了這一刻。
世界,一片猩紅,讓人作嘔。
即墨凰捂着胸口,朝她伸出手,慈祥一笑。
身後的百姓全都靜止。
天上的雨,全是血,懸掛在半空,不再垂落。
握住長劍的即墨琉羽,瞪大着雙眼,鬆開了手,看着滿是鮮血的手,渾身發抖,一動也不動。
韓雲綺似乎停止了呼吸,滿目絕望,整個世界,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聲。
好孤獨,好孤獨......
爲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
她撕心裂肺地吼着,問自己,問即墨凰,問即墨琉羽,問這世間所有的人!
即墨凰咳出一口鮮血,踉蹌着爬到她身邊,抓着她的裙襬,一點一點撐了起來。
“雲兒,娘來救你了。”她笑道,嘴角的血,卻源源不斷地流了出來。
“爲什麼你要來,我不是讓你走了嗎?!”韓雲綺痛苦地喊道,搖着頭,臉上已經分不清哪是血,哪是雨,哪又是淚。
即墨凰拿出匕首,使勁最後一絲力氣也要割斷繩索。
“不要讓她放走妖女!”
一聲怒吼再度響起。
突然,無數火把扔向了即墨凰。
“不......”
她的嗓子早已沒了聲,眼睜睜地看着即墨凰被火把投中,渾身起火,身子一偏,轟然倒在了地上。
麻木而殘忍的百姓,再一次瘋狂展開攻擊。
韓雲綺望着他們,仇恨讓她瞬間充滿了力量,用力一掙,繩索當即斷裂。
只見,前仆後繼的人羣爬上高臺,用人海戰術,也要將她逼進烈火中!
她一手握着匕首抵抗,一手護着傷口,咬着牙,此時此刻,她只有一個信念,殺了他們,活下去!
爲了韓夫人!
爲了夏玉崢!
爲了即墨凰!
成千上百的人涌來,她一步步被迫逼進焚香池,眼看還有一步之遙時,突然,眼前閃過一道身影。
一道溫柔的女聲傳入耳中。
“雲兒,小姨對不起你......”
緊接着,她懷裡被塞進一個東西,身子猛地一輕,瞬間被拋向高空。
她連忙凝眸一看,只見嘈雜的人羣中,那人身着一襲清雅的長袍,朝着她嫣然一笑,如同夏日裡的蓮花,明媚而出塵!
但只是一瞬間,她便被涌來的百姓推進了火坑,刺目的火苗,迅速點燃她全身,那溫雅的笑容,也轉眼消失在了火焰中。
即墨琉羽......
她終究還是明白得太晚了。
韓雲綺閉上眼,一滴清淚劃過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