譙秀的表現果然和雲峰預料的一樣,送去的飯食動也不動,看來是準備絕食而死了。可親衛們早已準備好了熬製的濃湯,給他強行灌了下去,湯中含有滋補元氣的藥材,又以文火把肉骨頭熬成半膠質,雖是流質食品,營養卻非常豐富,如此一來,他想死也不行。
兩次一灌,譙秀也學乖了,知道絕食這條路行不通,只得老老實實的吃起飯來。
雲峰的心理攻勢從當天晚上開始,起先譙秀還面無表情,對親衛們的大聲誦讀以及聲情並茂的悲慘控訴充耳不聞。可兩天之後,表情換成了不屑一顧,又過兩天,他的情緒漸漸的焦燥起來。想想也是,每天只能睡兩個時辰,其他時間屋內均是燈火通明,吃喝拉撒還有人在耳邊大聲聒噪,換了誰也吃不消。
譙秀被“請”來做客的第五天清晨,他的三個兒子聚在廳堂焦急裡萬分,譙秀的家人曾數次送來書信,可是這個老傢伙不知出於什麼心思,從來沒有回過,令他們忐忑不安,以爲雲峰在欺騙他們。
譙敏之恨恨道:“父親這一進去寥無音訊,該不會被雲將軍暗害了罷?”
譙獻之眉頭一皺,緩緩道:“大兄,依弟看來,父親倒不至於有性命之憂,雲將軍送來的書籍咱們都翻過了,書中反經學、滅三綱,確是與父親秉持終生的理念大有不同。據弟猜測,雲將軍的本意是想令父親贊同於他,然父親性情倔強,當不會向權勢低頭,因此,父親便被軟禁了起來。”
他的猜測雖然合情合理,卻萬萬沒有料到,他們家老爺子正享受着史無前例的精神折磨呢!
譙行之沉吟道:“三兄言之有理,只是父親年紀老邁,這般僵持下去終是不妙啊。”
譙獻之嘆道:“雲將軍書中所言乍一看驚世駭俗,然細細一想,倒也有幾分道理,至少於百姓有着幾分益處,可父親...唉,應是不會認同了。”
譙敏之不屑的笑了笑:“有何道理可言?歪理邪說罷了,不過,這歪理邪說倒也不是一般人便能生編硬造,爲兄得去會會那雲將軍,看看此人究竟乃何方神聖。”
“大兄,如此甚好,弟也隨你一同前往。”譙行之連忙道。
譙敏之擺了擺手:“爲兄一人即可,你們在家各安本份。”說着,獨自離開了廳堂。
剛一走出,卻看到譙淑瑤站在門外,頓時不悅道:“淑瑤,你怎會在此?”
原來,譙氏自譙周起便成爲經學世家,男女之防更甚於常人,男人議事的時候女人是不允許參與的,而譙淑瑤擔心着祖父,於是躲在門外偷聽起來。
譙淑瑤臉上現出慌亂之色,喃喃道:“那個...伯父,可否帶着淑瑤一道?如有...如有可能,淑瑤也想見見祖父。”
看着這個自幼喪父,一幅楚楚可憐模樣的侄女,譙敏之喝斥的話最終還是沒能說的出口,他這個侄女只有和祖父相處時纔會現出活潑跳脫的一面,平時在家裡,處事小心謹慎,連大氣都不敢出。譙敏之暗歎一聲,點點頭道:“也罷,不過你可別胡亂說話。”
譙淑瑤一喜,施了一禮:“淑瑤明白,淑瑤謝過伯父。”
而在此時的州府大殿裡,雲峰望向漸漸遠去的說客,無奈的喘了口粗氣,這幾天,天天都有說情的,搞的他不勝其煩,不過明天就可以出門躲上個三兩天了,軍隊的整編已接近了尾聲。
成都太少兩城四萬守軍加一萬宮中禁衛,雲峰共留下了兩萬人,其中禁衛幾乎給他全部留用下來。禁衛是一**隊中裝備最好且最爲精銳的一支,儘管同樣面臨着士氣下降與進取心不足的問題,但比起成都衛戍部隊要好上許多。
明天他將親去解決原住民問題,由於牽涉到與流民之間的仇恨,一個處理不好反而會製造出更大的麻煩,必須得他親自跑上一趟才行。
清靜了沒多久,一名親衛來報:“稟將軍,譙秀長子譙敏之攜侄女譙淑瑤求見。”
雲峰不禁暗感頭痛,這個譙秀真是個大麻煩啊,他算是明白到司馬昭爲什麼非得殺掉嵇康的原因了。嵇康名氣大,鄙視權貴,在政治上傾向於曹魏,和司馬昭不是一條心,留着是個禍害,不殺不行!可是他能殺掉譙秀嗎?苦笑着搖了搖頭,雲峰吩咐道:“請他們進來罷。”
“遵命!”親衛領命而去。
沒多久,譙敏之與譙淑瑤端步走了進來,譙獻之施禮道:“民見過將軍。”
譙淑瑤也不情不願的施了一禮。
雲峰略一打量,譙敏之方面大耳,頜下三縷黑鬚,約四十左右,身上與他父親一樣,也帶有一股浩然之氣,顯然是一學問精深之人,而譙淑瑤依然是衣着樸素,不施脂粉,以木釵束髮,眼眸中卻隱藏着一絲幾乎不可見的恨意,當下回禮道:“兩位請座。”
叔侄倆稱謝後,譙敏之在雲峰下首坐了下來,譙淑瑤侍坐在譙獻之側後方。
譙敏之拱了拱手:“家父這些時日叨擾將軍府上,民先行謝過,不知家父身體可還安否?”
雲峰面色不變道:“譙老先生身體康健、精神矍鑠,譙先生無須擔心。”接着迅速岔開話題:“請問,譙先生尋本將是否另有他事?”
譙敏之直言不諱道:“舍弟帶回將軍所撰書冊,民有幸拜讀,卻存有幾點疑問,欲向將軍討教,不知將軍可有空閒?”
雲峰明白了,這個人是來找茬的,經學在兩漢時爲顯學地位,由朝庭指定十四世家傳承,東漢末經學大師鄭玄以古文經學爲基,博採今文經學之長,自成鄭學,而譙氏傳承鄭學支脈,尤精《白虎通義》。當即強打精神,肅容道:“請教不敢當,譙先生但請直言。”
譙敏之捋須道:“將軍於大作中滅三綱,棄人倫,不知將軍意欲何爲?豈不聞天地自有序,地之承天,猶妻之事夫,臣之事君也。其位卑,卑者親事,故自周於行,尊於天也。請將軍教我。”
雲峰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示意親衛把書記官喚來記錄這次辯論,待書記官施禮入座後,令其記下譙敏之的提問,這纔開口道:“自混沌分兩儀,清氣上升爲天,濁氣下降爲地,然清者,意同於輕,濁者,意同於重,非指污濁!否則,萬物生靈乃至先賢聖皇皆生存於污濁之中,無有機會識清,又豈能明清?莫非僅憑臆測猜想?
況天果真清乎?天究竟爲何物?先賢可曾見過?莫非先賢擡頭望天便可明徹一切?既不明,何言依託承之?本將以爲,天地時空合稱爲宇宙,皆爲一體不可分割,皆爲人生存之基,何來尊卑之說?
由此推之,夫妻、君臣皆爲一體,妻事夫,夫亦事妻!臣事君,君亦事臣!豈不聞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僅索取不回報,家豈能和睦?國又豈能不亡?
有漢一代,自惠帝六年起(公無前189年),賣官鬻爵成風,恆靈二帝爲最,士民花錢買來官爵,又怎能不變本加厲壓榨百姓,十倍百倍撈回?以至民不聊生,餓孚遍野,最終張角之流振臂一呼,附衆百萬有餘,國家由此分崩離析,這般貪婪短視,莫非乃天意授之?豈能不引以爲鑑?
本將推行新政,還利於民,如今涼州百姓富足,家家倉稟豐實,老有所養,幼皆識字,秦州已煥發勃勃生機,獨士人視而不見,反引來無端苟責,本將倒不得不懷疑士人究竟居心何在?是否百姓困苦,生靈塗炭方是其本意?”
譙獻之暗呼厲害,這個帽子扣的太大了,天下間誰都承受不起,而且從雲峰的侃侃而談來看,這個人絕不僅只是個武夫而已,反而對經學義理有着相當的研究,一時之間,他竟有種無言以對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他心裡很不舒服,鑽研了半輩子的經學義理怎麼可能輕易俯首認輸?
於是不置可否,避實就虛,譙獻之繼續問道:“將軍說笑了,士人怎會不愛惜百姓?而方纔所言正確與否也有待商酌,民另欲請教:正朔有三,伺本?天有三統,謂三微之月也。明王者當奉順而成之,故受命各統一正也,請問將軍如何看待?”
雲峰一怔,譙獻之指出的三統循環,即夏、商、週三代中,夏爲黑統,商爲白統,周爲赤統。改朝換代是統之變的依次循環,三變的只是形式,舊朝滅,新朝興,正朔、服色、禮儀、都城可以變,但三綱五常卻不能改。
他覺得譙獻之提這個問題是在給自已挖坑,不由得微微笑道:“黑白赤三色,黑爲無序,白爲無序漸有序,赤爲有序。秦尚水德,以黑色爲尊,漢繼秦統,亦奉黑色爲正朔,然漢祚終結,傳於晉嗣,依三統之色,當漸趨於有序方爲正理,可如今北方胡族肆虐,朝庭軟弱至退縮於大江以南,天下何以愈趨混亂?由此,僅易色澤,不易根本,不廢三綱,天下又何以至長治久安乎?”
譙獻之搖頭道:“魏受禪於漢,晉受禪於魏,一襲相承,三統未曾變移,故天下承漢未紛亂不堪,與綱常未有絲毫牽連。”
雲峰揮揮手道:“此言差矣,雖美其名爲受禪,然獻帝、陳留王莫非甘心讓出社稷?況且宗廟已易,祭祀已絕,國號已改,當可視爲舊祚終結,新朝再起,三綱亦至變更之時。”
“非也,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