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番寒喧,雲峰、靳月華與蘇綺貞在十幾名女羅剎的陪伴下隨着郗鑑父女倆步入城中,很快就來到了郗鑑府邸,由於來的倉促,酒宴還未擺好,因此雲峰被引入了書房,而靳月華與蘇綺貞則跟着郗璇參觀起了府宅。
郗鑑的書房佈置簡單,卻藏書頗豐,剛一走進,雲峰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書香氣息,定睜一看,不僅有紙質書,還有大量的竹簡。
自司馬炎篡奪曹魏江山以來,由於社會的初步安定與經濟的蓬勃發展,造紙術取得了重大突破,除了傳統的麻紙與絲絮紙,還出現了桑皮紙與藤皮紙,不僅產量大增,而且紙質纖維交結勻細,外觀潔白,表面平滑,可謂妍妙輝光,竹簡已逐步爲紙製書籍所取代,這反映在漢字的發展上,易於刻劃的篆、隸二書有向着易於書寫的楷、草二書演化的趨勢。
很顯然,郗鑑書房中的竹簡應該是曹魏以前存留下來的古籍,郗鑑的藏書,不但歷史悠遠,既有來自於先秦時期,也有他自已的文集,而且內容也五花八門,醫、卜、兵、玄、經、史、子、集樣樣皆全,眼尖的雲峰,居然還看到了自已發行的那幾本教材,與委託譙秀編著的《民本論》!..
雲峰不由讚道:“素聞尚書令博覽經籍,躬耕吟詠,志潔高雅,今rì一見,果不其然!”
郗鑑略有幾分得意,連聲推辭道:“秦王謬讚了,老夫不過是信手閒來一翻。哪當得如此誇讚?”
雲峰擺了擺手:“管中可窺豹。落葉可知秋。一個人的修養,正是由讀書而來,尚書令的文集孤曾有幸拜讀,立意深遠,語句簡潔,完全有別於自魏以來的浮誇藻飾之風,堪稱爲文壇注入了一股清新氣息,尚書令可匆要謙虛啊。”
說着。雲峰看了眼不自覺捋起了須的郗鑑,又讚道:“京口乃藩衛建康之門戶,北臨大江,南據峻嶺,形勢險要,爲兵家所重,孤本以爲乃一肅殺之地,不料,今rì初臨,卻見舟楫如梭。車馬不絕,顯然商賈雲集。市貨興盛,着實令人意外啊!”
這話一出,郗鑑控制不住的現出一絲自豪之sè,微微笑道:“京口東通吳會,南接江湖,西連都邑,丁口近二十萬,亦可稱爲一都會,秦王恐有所不知,建康所需物資,泰半由京口轉運而來。”接下來,又話音一轉:“韓雍此人雖名爲投靠朝庭,實則爲一海寇,秦王出海剿滅韓雍,解沿海軍民心腹大患,當爲無上功德,老夫謹以賀之,只是,秦王剛剛返京,爲何匆匆前來,莫非是”
郗鑑把話說到一半,立刻止住話頭,眉心一皺,似在思索着雲峰的來意。
雲峰也不與他虛言,接上話頭道:“今來是爲二事,一是借用京口碼頭一角,將來駐紮一支水軍,二是請尚書令通融,容孤在京口布署兩萬jīng騎!”
這話說的突兀無比,又沒頭沒腦,但云峰相信郗鑑是個明白人,前因後果,局勢變化無須多說,郗鑑定已是瞭然於胸。
與郗鑑、王導這類的老狐狸打交道,雲峰發現,旁敲側擊的效果遠不如直來直往,沒辦法,你和他饒,他也會和你饒,還饒的更兇,這類老狐狸的太極推手,個個都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郗鑑卻是一怔,他對雲峰的來意早已猜了個仈jiǔ不離十,而且雲峰剛一處理完正一道的危機,就馬不停蹄趕來京口,使他生出了種頗受重視的感覺,心裡還是挺滿意的,只是沒料到,雲峰張嘴就要求駐軍,允許駐軍,實則等同於投靠,這也太直接了吧?
郗鑑雙手一背,在書房內緩慢踱步,雲峰也不催促,他明白,郗鑑拒絕的可能xìng不大。
拒絕,就意味着與自已翻臉,徹底投靠向劉琨,以郗鑑的爲人,以及與王羲之和郗璇的交情,他不可能如此不智,否則也不會三番五次推託掉劉琨召喚入京的詔令了。
雲峰在等着郗鑑提出條件。
好半天,郗鑑停下腳步,轉身道:“老夫曾聽茂弘(王導表字)與景猷(荀崧表字)多次提起,秦王他rì取得江山之後,擬與天下人共治天下,老夫曾冥思苦想,始終不能參透這共治的含義,請秦王恕老夫冒味,不知能否解惑?”
雲峰jīng神一振,心道肉戲來了,當即拱了拱手:“尚書令學識豐富博通古今,不知對家天下有何看法?”
郗鑑絲毫不敢殆慢,他清楚,今天雲峰這一場造訪,很可能將決定他郗鑑,乃至整個高平郗氏的命運,口舌交鋒往往比真刀實槍更加來的影響深遠,這是一場不見血的戰爭。
沉吟良久,郗鑑緩緩道:“自禹王傳位於啓,便破壞了堯舜禹以來的君王禪讓制,同時這也是家天下的開端,自此之後,歷三代、chūn秋戰國至秦、漢、魏,乃至本朝,素來都是父死子繼,萬不得已之下才會兄終弟及。
皇帝作爲人主,集大權於一身,對任何人均有生殺予奪之權,自漢代始,又被儒生附會上了天意與天命,所行一切,皆是天的意旨,國家興衰成敗,由皆皇帝一人決定,得明君,則天下幸,得昏君、暴君,蒼生如之奈何?
然而,自三代以降,明君少之又少,反倒昏君、暴君層出不窮,有鑑於此,我輩士族心懷蒼生,趁着天下大亂,君權衰微之際,聯手限制君王權力,使其不致於胡作非爲,而非yù取而代之,正如王敦作反,天下士族共逐之!
自古至今,爲了爭奪皇位,父子相殘,手足相煎比比皆是,我等限制君權之舉,使祭則司馬,政出士族,實則相當於從側面杜絕了宗室犯下人倫大逆的可能xìng!”
郗鑑沒有正面回答,卻堅決的表達出了他的政治主張,只不過,雲峰倒是有些詫異,士族真有那麼偉大嗎?士族只在乎家族的利益,從不會顧及天下,如接連執政於整個東晉一朝的四大家族,王、庾、桓、謝皆是如此。
見着雲峰的詫異神sè,郗鑑卻是暗自得意,雲峰那幾本書他曾仔細研究過,大致能釐清雲峰的思想脈絡,因此,他一上來就擺出自已的政治觀點,把皇帝的權力牢牢限制死,由士族聯合執政,倒要看看雲峰是如何回答,你不是要分權嗎?咱們就分個徹底,你總不能自已抽自已臉吧?
迎上郗鑑充滿善意的目光,雲峰微微笑道:“尚書令悲天憫人,出發點令孤欽佩,不過,士族之所以能掌權,其前提,必須要佔據戰略要地,手握壓倒xìng優勢的雄兵,否則,在朝堂上根本開不了聲,這不叫聯手限制君主,而叫一家獨大,以臣屬期凌主上!如之前的王敦,坐大至不可抑制之時,便會自然而然的發展爲起兵作反,對至尊寶座生出覬覦之心。
還拿王敦作比,由於士族不願見到有一個能凌駕於他們之上的君主出現,必然會聯手相抗,如此一來,生靈塗炭,民不聊生,不但國力大損,還使得諸多將士白白死於內耗當中,徒令劉石之輩掩嘴竊笑,實令人扼腕嘆息!
再比如劉琨,假使天下無有孤,他豈能得衆多士族依附?只怕他的南下,立將使江東陷入另一場動亂當中!
所以說,尚書令限制君權的初衷雖是心繫天下蒼生,方法則有待商酌,尚書令以爲然否?”
“這個”郗鑑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雲峰的辭鋒他早在爭奪海門水軍督的時候見識到了一次,如今親自品嚐,又是別有一番滋味,果然是無從辯駁啊!
郗鑑苦笑道:“不知秦王有何看法,不妨說來聽聽?”
雲峰面sè一肅,鄭重道:“絕對的權力,只會產生絕對的**,無論是對皇帝來說,還是放諸於掌權重臣,這都是萬古不破之真理!其後果,不但使國家喪亂,更是爲子孫後代招來滅門慘禍,這一點,無須孤來多說,歷史上稱王稱帝,乃至獨攬朝綱者,有幾人子孫後代能延續至今?
因此,孤的想法是,天下一統之後,以五年爲期,初步建立一協商機制,名爲元老院,由十五人組成,南方士族、北方豪族、民間庶族各佔五人,每人任期五年,可連選連任最多兩屆,任期內不得擔任朝庭官職,宗室成員不得入元老院任職。
朝庭各職司,僅作爲執行機構,須向元老院與皇帝共同負責,任何一項重要政令,如增減免稅、發動對外戰爭、賑災、對朝庭重臣或元老院成員的論罪獎賞,等等諸如此類,必須由皇帝與元老院共同通過,rì後天下一統之時,孤會與元老院及朝庭重臣細分名目。
具體爲,皇帝佔有表決權的四成,剩下六成由十五人均分,每人佔四分表決權,每項決議通過,必須要由表決權的六五以上同意才得以生效,而事關重大國策調整,則須三分之二多數才行!換句話說,rì後孤並不是一言九鼎,如果下的命令不合理,元老院完全可以不通過孤的決定。”
“這這”郗鑑頓時一陣張口結舌,半天說出不話來,秦王的設立元老院的提議,簡直是自古以來從未有過,這當真是顛覆了天下所有人的認知啊!
其實,郗鑑的原意很簡單,是希望充分發揮出尚書檯的功能,阻止皇帝爲所yù爲,而他自已,則希望能在新朝繼續擔任尚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