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頭上面原本坐滿了看熱鬧的百姓,武媚跟這個少年一說話,頓時嚇倒了旁邊一批人,紛紛跳下牆外,均不知這少年是禍是福,如果是禍,可別連累了自己——那可是皇帝的女人,對於貧民百姓來說,得罪了她固然倒黴,與她關係近了也絕不是一件好事。
人們卻不知道武媚只是起了招攬人才之心,但凡胸懷天下的人物都不是在上位以後纔開始招兵買馬的,而是從立志之始就注重凝聚他人積攢班底,武媚是這樣,李世民何嘗不是如此?
只不過以武媚目前的身份,卻是無法籠絡到什麼高人,當世高人要麼遠遁山林,要麼已經是當今皇帝的肱股近臣,如何籠絡的來?只要露出那麼一點拉攏的意思就會遭到皇帝的猜忌,立有殺身之禍。
武媚要籠絡人,就只有籠絡那些尚未成名卻極具能力的人物,她看人的眼光十分精準,第一眼就認定了這個少年非同尋常,於是就生出籠絡之念,又向少年說道:“這位小兄弟怎麼稱呼?家在哪裡?是來長安玩耍的麼?騎在牆頭多有不適,何不下來到這邊觀看?”
衆人沒想到宮中娘娘對這少年竟然如此和藹,竟然允許少年到裡面觀戰,盡皆驚異豔羨。只看這少年衣着樸素,口音又與長安人有所不同,多半是外地來的窮小子,如何能夠獲得娘娘的垂青?這真是福從天降。或者說那紅衣婦人的手中真的有繡花針不成?
那少年卻沒有下來的意思,仍然騎在牆上說道:“多謝娘娘垂憐,小人姓狄,名仁杰。山西太原人氏,來到長安是爲了準備投師訪友開一開眼界,以備參加明年的科考。小人與娘娘尊卑有別,豈敢近前褻瀆?我在這裡觀看就挺好。”
唐時的科舉基本上是沿襲了隋朝的制度,卻與後世的高考截然不同,後世考生的考試範圍比較準確,就是初高中所學的那些課程,唐時的考試範圍卻是廣泛的沒邊,只要是在此之前世上有的典籍皆有可能列入考試題目,並非只侷限在四書五經六藝之中。
所以參加考試的舉子若想有所準備,必須提前一段時間前往長安,與生活在長安文化圈子的文人相互交流,以免遭遇冷僻考題。
科考是當今皇帝比較重視的政務工作之一,武媚自然對此有所瞭解,眼見狄仁傑對答得體,不失禮數,心中更增招攬之意,就說道:“好吧,那你就自便吧,不過不許離開,待會兒我還有話要問你。”
武媚打了這個岔只是一問一答的工夫,那邊高陽卻已經不耐煩了,催促房遺愛道:“你愣着幹啥呢?到底還比不比了?”
房遺愛連忙答道:“比啊,可是……”說到此處看向紅拂問道:“可是你真的要用這根繡花針跟我比試麼?到時候輸了你可不許賴。”
凡是懂得武功的人都知道,武功練到極高的境界便能夠做到飛花摘葉遠程傷人,但是同時人們也知道,不論武功再高,這“花葉”一類的暗器都無法脫出射程的限制,越是細小輕微的暗器,其射程就越短,用繡花針射擊五百步開外的香火頭?這種事情簡直聞所未聞!
就連多年以來苦練家傳武功不曾停輟的陰妃都沒法理解紅拂的想法,陰鳳姬看見紅拂手裡的針了,卻想不出紅拂如何能用繡花針射中金光門上的藏香,如果換做自己,這根針只怕連五十步之外的目標都打不到。
陰鳳姬的暗器功夫也是極高的,這一點只看她的家傳輕功名震武林就能知道,一般來說只要是輕功高明的武者暗器也不會差,這就好像後世練短跑的運動員去跳遠也能拿到不錯的成績是一個道理。
(按:輕功和暗器不分家,此處就不論證了,讀者只要讀過那些武俠經典,就會發現但凡輕功高絕的角色基本上都有一手暗器的絕活。)
只說當下,房遺愛拿話來扣紅拂,紅拂卻說道:“誰會跟你賴?就用你之前說的話還給你,只要你射中了香火頭就算我輸,如果我沒射中香火頭也算我輸!”
“哄……”人羣頓時騷動起來,同樣一句話,房遺愛這樣說那叫豪邁,因爲人家手裡拿的是弓箭!可是你一個婦人家拿一枚看都看不見的繡花針也這樣說,這不是失心瘋嗎?
人們原本認爲她們四婦之中只有一個青衣婦人瘋了,沒想到這紅衣婦人也是瘋的可以,難道不怕輸了遭人恥笑麼?
卻聽房遺愛道:“既然你這麼說,那咱們就看結果好了,只等他們擺好了香爐就開始!”
說罷往金光門城頭看去,人們也都隨着看向城樓,無月的夜色之中,人們根本看不見城頭上是否已經有人上去,更不要說那遠比人體小得多的香爐了。
忽聽武媚問道:“狄仁傑,你能否看到城頭上的情景?”
牆頭上狄仁傑說道:“回娘娘的話,小人看得見,那兩人正在擺放香爐。”
衆人聞言盡皆驚異萬分,均想:這個姓狄的小子眼力恁地了得,我怎麼看不見?
卻聽狄仁傑又道:“嗯。現在已經擺好了,兩支藏香一般高低,香火頭燒得正旺。”
內家功法亦有明目之效,長期修煉內家功法的武功高絕之士、其目力都是遠勝凡人的。
然而眼下在這弘福寺內外能看見香火頭的卻是寥寥無幾,武媚是一個、陰妃是一個、再有就是秦懷玉、薛丁山、樊梨花三人了,但即便是這幾個人也只是影影綽綽地看見了那個微弱的紅點,比之夜空中的熒惑星還要微弱十倍。
至於房遺愛就不用說,射箭比賽本來就是他提出來的,目標也是他定的,他怎麼可能看不見?
果然房遺愛說道:“好了,現在我要射箭了,你也射出你的繡花針吧。”
說罷張弓搭箭,“嗖”的一聲射了出去,其動作並沒有什麼誇張神奇之處,就是普普通通的射箭姿勢。
這是一個所有男人都會射箭的時代,除了武者習武入門必練之外,不要說作爲府兵預備役的農民需要掌握最基本的射箭技巧,即使是文人都不例外,文人需要掌握君子六藝,射箭正好是君子六藝之一。
在這個時代裡作爲一個男人你要說你不會射箭,那就不是出門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的問題了,直接就沒臉見人。
正是因爲這樣,所以人們才更覺得奇怪,在最初房遺愛講明規則的時候,有的人以爲他會用一張寶弓來射如此難度的一箭,但是他只用了一張普通的弓。
既然用普通的弓,那就一定是在施射技巧上面別出心裁了,但是人們看見的事實卻不是這樣,這就是普普通通的一箭射出,跟普通人射箭完全沒有區別,這樣的射法能射到五百步外的香火頭?
人們原本只不相信紅拂,現在倒好,連房遺愛也不相信了。
箭矢的飛行速度極快,不論是三百步還是五百步,都用不了一個呼吸的時間。
下一瞬,衆人看不見城頭的香火頭,就都把目光看向燈籠聚焦的房遺愛,卻見房遺愛臉色突然大變,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就好像受到了某種侮辱一般,大聲喊道:“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幽暗的夜色之中,即使是武林高手也看不見這一箭的軌跡,但是那爲數不多的幾個能看見兩個紅點的人都知道,房遺愛這一箭是射失了。
紅點仍在,說明藏香沒有斷,如果房遺愛一箭中的,那脆弱的藏香怎麼可能不斷頭?
所以只要看見香火頭仍在即可判斷房遺愛沒有射中。
如果按照房遺愛單方面的說法,只要他射不中就是他輸了,此時紅拂已經不必施射了。
高陽再也忍不住,指着房遺愛的鼻子罵道:“房遺愛你個沒用的東西!平時就窩窩囊囊的沒出息,幹不出一件給家國爭光的事情,今天又跑到這裡來丟老孃的人,你沒把握你比什麼射箭啊?還不如讓程處亮和席君買上呢!真是氣死我了!”
房遺愛是真的不服,在這個距離上射香火頭是他每夜必練的項目,近五年以來從未有過失手,爲何今夜卻射偏了?
難道說城頭附近有人干預?那也不可能啊,除了自己家那兩名家將之外,再也沒有一個合適的位置可以判斷出自己的這支箭的軌跡,如何能夠從中作梗?
但除此之外就再也找不到任何導致自己失手的原因了。
找不到原因就只能挨老婆罵,不論自己再怎樣氣,也沒法頂嘴回去。
正煩惱時,忽聽武媚說道:“狄仁傑,你給我看看,這兩支藏香有沒有射中?”
狄仁傑本來就在瞭望城頭,聞聲立即扭轉頭來彙報:“回娘娘的話,兩支藏香有一支射中了。”
“啊?”
狄仁傑這句話可就把場上的氣氛徹底引爆了,露餡了不是?讓你小子再裝!人家房遺愛都承認射偏了,高陽公主都開罵了,你卻說有一支藏香射中了,這不是瞪着大眼說瞎話麼?
就連武媚都愣住了,其實她原本看得清清楚楚,兩支藏香都還好好的,根本沒被射中,她只是想跟狄仁傑多說幾句話才問了這一句,誰料到狄仁傑竟然給出了這樣一個回答,難道說是自己看人走眼了?這狄仁傑並不是真正的人才?
卻聽狄仁傑又道:“娘娘請恕小人直言,剛纔你的提問有些籠統,所以小人也就籠統地回答,確切地說,是這位紅衣娘子的繡花針射中了藏香。”
“什嗎?”高陽第一個就蹦了起來,說道:“姓狄的臭小子,誰給你的膽子讓你在這胡說八道?信不信老孃要了你的小命?”
武媚聽了這話就有些不爽,幹嘛啊?狄仁傑是我看上的人才,衆目睽睽之下我已經表示過欣賞的了,現在你高陽卻想要他的命,你這不是落我面子麼?
只不過在不爽高陽的同時她也有些埋怨狄仁傑,沒錯,我是欣賞你,想收你作爲我的班底,可是你也不能如此年少輕狂,冒天下之大不韙啊!
可是不論再怎麼氣,自己這個面子也得圓回來,於是說道:“狄仁傑,你是在跟我說笑嗎?”
狄仁傑道:“回娘娘,小人沒有說笑,小人的確看見那支藏香上面插了一支繡花針,之前點燃的時候沒有,那兩個人把香爐擺放到箭垛上的時候也沒有,就在這位房將軍那支箭射偏的一瞬間,繡花針就射中了左邊的那支藏香,如果不信,你可以命人將香爐取回來察驗。”
這番話一說出來,旁人也還罷了,卻把紅拂下了一大跳,她是在房遺愛射出那一箭的同時出手,把繡花針射進了房遺愛那支狼牙箭的箭桿之中,等到狼牙箭即將擊中目標的一瞬間,她灌注在繡花針上的內力二次爆發,在震偏狼牙箭的同時,射在了左邊那支藏香上。
繡花針比藏香還要細小得多,她的力道又拿捏得恰到好處,正好做到了射中而不穿透,這是李智雲在臨去仙界之前的十年裡教給她們四姐妹的內力用法,叫做“蕭史乘龍”。
如果把房遺愛那支狼牙箭比作一條沖天而起的驚龍,那麼她這支繡花針就是乘龍的蕭史。
繡花針不必考慮射程遠近的問題,只要狼牙箭能夠抵達目標就行。
恰好房遺愛的內力用法也很獨特,同樣是在箭身上附着了內力,就如同民間爆竹二踢腳的原理一樣,弓弦是第一道動力,內力是第二道動力,在弓弦產生的力道將盡之時蓄在箭身上的內力二次爆發,就彌補了一石弓射程不足的缺陷。
然而就是這樣複雜的一個過程,竟然被狄仁傑說得清清楚楚、各個環節各個細節一點不差,這狄仁傑的眼力也未免太厲害了些,比起當年的狄知遜來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想到了狄知遜,紅拂忍不住問了一句:“狄仁傑,你認識狄知遜嗎?”
狄仁傑聞言一愣,隨即答道:“回這位夫人的話,你說的這人正是家父,夫人莫非認識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