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前的那個晚上,陳凡累了個半死。
他用了整整四個小時時間,給那16個明明憋了一肚子委屈、還只能強顏歡笑的知青上了半個晚上的課。
然後所有人都眉開眼笑,再沒有半分怨氣。
這事兒說來還是他不地道,先給這些知青佈置一篇作文,結果第二天就跑去了省城,還是黃鸝寫信的時候,在信裡提了一句,他纔想起來還有這事兒。
可當時正是籌建函授中心的時候,他又不可能回去,只能讓黃鸝把他們的作文寄過去給他,然後給每人寫了一篇點評寄回去。
好不容易這次回來,盧家灣也沒有什麼事需要他幫忙解決,便索性給這些知青一點甜頭。
用了半個晚上,給他們解答了許多難題,並幫他們梳理了一遍複習大綱。
其實這些人的基礎並不差,之所以上一屆沒能考上,主要還是因爲學的和考的完全沒關係,等好不容易搞到學習資料的時候,考試已經近在眼前。
簡而言之,下手晚了。
後來他們想方設法來盧家灣,就是衝着這裡有20多人考上了重點大學的名頭。
再直接一點,就是衝着陳老師來的,爲此家裡還搭上不少人情。
來到這裡之後,也確實沒有白費功夫。
隊裡提前在知青點給他們建好了學習室,裡面有黃鶯她們留下來的學習資料,而且趕在黃鶯她們去大學報到前,還享受了一段時間的“名師輔導”,爲複習打下堅實的基礎。
有了學習資料、加上合理的複習計劃,這些人平時又互相幫助,還不時給黃鶯、劉丹和楊菊三人寫信求教,中學方面的數理化知識已經大有進步。
如果連他們集體智慧都沒辦法解決的,那一定是都沒弄懂這個知識點。
這個沒辦法,即便有黃鶯她們遠程教學,可書面上的東西畢竟跟現場講課不一樣,再加上時間不長,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
現在就不一樣了,聞名雲湖的“超級教師”陳老師親自講課,有什麼問題現場提問、現場解答,甚至還能串起其他知識點,幫他們查漏補缺。
所以雖然只講了4個小時,這些人也收穫巨大,對整個學習計劃都有了明確的思路,只要按照這個計劃走,未來一個多月,也會有很大的進步。
雖說不一定有把握考上重點大學,但本科還是有信心滴。
而這些人也不是白嫖。
在確定學習進步比在校上課的同學更快時,他們家裡就已經做出了反應,積極幫助推介盧家灣產品。
現在盧家灣的產品在縣裡和地委都是一路綠燈,主動找上門來訂貨的單位也越來越多。
要不是盧家灣拉上公社南邊的另外4個生產大隊,他們的養殖規模也逐漸向盧家灣靠攏,只怕根本供應不上。
其他單位還好,主要是雲湖機械廠和雲湖棉紡廠這兩個萬人大廠,每天都能消耗掉大量農產品。
這兩家自然不是因爲這些知青的關係,而是陳凡的面子。
有了這麼多客戶,只要盧家灣堅持把控好質量,用日進斗金來形容,真是半點不開玩笑。
至於下一步要怎麼發展,陳凡表示,等過幾年再說。
現在盧家灣吃得太撐,必須要好好消化兩年才行,這也是陳凡今年沒怎麼去管盧家灣的原因。
……
5月29日,星期一。
天剛大亮,周正東一行人便在公社領導、和盧家灣大隊部幹部的歡送下,踏上返程的路途。
除了行李,還多了一個裝禮物的箱子。
咳咳,盧家灣其實沒什麼值得帶走的特產紀念品,除了陳凡幫忙挑選的藕粉、粗茶、米酒、乾果,最主要的,還是他親自炮製的兩瓶酒。
一瓶虎骨酒、一瓶虎鞭酒。
周正東如獲珍寶,親眼盯着陳凡用稻草裹了一層又一層,生怕摔壞了。
這玩意兒不管在哪裡都是珍品,且不說內地出口的虎骨、虎鞭和野山參在國外有多難買,即便碰運氣能買到,那也沒有用,因爲上好的藥酒方子,就不是隨便哪個藥店都有的。
而這兩種酒,他只各喝了一小口,就感覺年輕了好幾歲,可見藥力十足,是最上乘的藥酒方子。
有了這兩壇藥酒,說不定還能給周家添丁呢。
於是上船之後,他特意將這隻箱子用繩子綁在船上,再用一隻腳踩着,一隻手牽着還不到45歲的老婆,意氣風發,看得趙婉茹有點莫名其妙。
一路順風順水,先坐船到地委,再開車直奔省城。
隨後陳凡將車開回作協機關,之後與他們匯合,又馬不停蹄直奔機場。
之所以今天離開,也是因爲正好今天下午有從省城到瀋陽的航班,無縫銜接,不浪費時間。
經過三個多小時的飛行,便抵達瀋陽東塔機場。
後世的仙桃國際機場要到89年才建成運營,現在還沒有。
這次的行程是去周家祖地祭祖,周家祖地就在距離SY市區大約4、50公里的山區,當年周家手裡握着上千畝土地,又經商多年、身家不菲,在當地也算是一方豪強。
後來周家做生意,在外地置辦了產業,也沒影響繼續經營祖地,周家的幾代先人,也是埋葬在這裡。
1644年至1667年,滿清實施《遼東招民開墾條例》,鼓勵關內百姓移民東北,第一次“闖關東”開啓。
不過跟周家沒關係。
後來清政府爲了保護滿人利益,一度停止移民政策,東北進入相對封閉期。
直到1861年,隨着清政府對邊疆控制的減弱、和沙俄對東北邊境的侵擾,他們又重新開放了移民政策,於是大量關內百姓遷移到東北。
尤其是1877年的“丁戊奇荒”導致大規模的饑荒,使得許多地方整村整村的遷移。
周家老祖就是在那個時候從山東過去的,到現在算起來正好有100年的歷史。
算算截止到1932年,那就是55年,55年攢下一千多畝土地,還是在山區,感覺也就這樣?
其實已經很不錯啦,能闖關東成功的,就沒一個簡單人物,不知道有多少人音信全無,那些纔是運氣差、本事低的普通人。
周家老祖這種,已經可以算是傑出人才。
和在江南省城時一樣,到了這邊,也有當地幹部接機作陪。
對於周正東和趙婉茹來說,這些應酬都是小場面,即便是隻有19歲、大學二年級的周亞麗,也始終大方得體,完全看不出離開時摟着熊貓崽子不肯放手、哭得稀里嘩啦的樣子。
至於陳凡,受到的重視也沒比周正東弱幾分,省文化口的大佬親自出面作陪,可謂給足了面子。
晚宴過後,在當地最好的“遼寧賓館”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便在一羣幹部的陪同下前往祖地。
(70年代的遼寧賓館)
顛顛簸簸一個多鐘頭,等找到地方,周正東拿着一張老照片,再看看眼前的景象,不禁臉色木然。
照片中,有一座牌坊,走過牌坊還有一座不大不小的祠堂,祠堂後面的山坡上,便是墓地。
現在牌坊、祠堂都沒了,就連墓地,……也跟新的一樣。
看着周正東鐵青的臉色,陪同來的幾位幹部都臉色尷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出聲。
陳凡左右看了看,上前兩步,對着正在抽旱菸、大約6、70歲的老隊長說道,“老伯,當年的事就不說了,就問一句,見光了沒?”
老伯吐出一口煙霧,轉頭看向墓地所在的山坡,輕聲說道,“這個山坳以前沒有名字,後來有了主,才叫周家坳,我們這裡的人,50年前全都是周家的佃戶。”
他轉頭看着周正東,嘿嘿笑道,“你一兩歲的時候,我還見過你。”
周正東微微一愣,臉色稍微緩和一點,問道,“得罪了,請問您是?”
老伯擺擺手,“叫什麼都不重要啦。”
他又轉頭看向墓地,嘆道,“牌坊和祠堂,是我帶人拆的,墳頭也是我帶人扒的,不扒不行啊。我們扒,還只扒個頭,他們扒,真就要見光了啊。”
周正東聞言,也不禁沉默不語。
近半個世紀,物是人非。
趙婉茹和周亞麗立刻走到他身邊,一左一右挽着他的手臂,也沒說話。
旁邊的幾位幹部更加尷尬,紛紛將目光投向領隊的科長。
科長終究是見過“世面”的,這種場景已經不是第一次面對,便乾咳一聲,說了幾句場面話,“錯誤的日子已經過去,我們正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我們可以保證,嘚啵嘚啵嘚啵……”
等他說完,周正東沉默片刻,將目光投向陳凡。
陳凡聳聳肩,只是說了一句,“盧家灣可沒有祖墳。”
周正東便釋然了。
他雖然沒見過盧四爺,但也聽陳凡說起過,知道盧家灣以前都是盧家的田地,現在的社員以前也都是盧家的佃戶。
守着5000多畝地,若是周家不經商,還真比不上當年的盧家。
如今大家都是難兄難弟,周家遠走北美,盧家除了一個留守的四爺,其他人下落不明。
而有個四爺守着,也沒能守住盧家的祖墳,周家連個守家的僕人都沒留,還能留下這片陵園,已經很不錯了。
想通之後,周正東深吸一口氣,對着老隊長微微鞠躬,“感謝老哥守護之恩。”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鬆了口氣,知道這一關算是過去了。
老隊長嘆了口氣,擺了擺手,也沒有說別的什麼話,只是指了指山坡,說道,“扒山頭的時候,我在每個墳頭的中心位置都做了標記,前些天公社說你要回來祭祖,我才找人把墳頭重新填上,位置都是原來的位置,肯定不會錯。
但是墓碑就沒立,一個是來不及,另一個也是沒錢。我就用木板寫了字插在墳前,你上去就能看見。”
周正東行了個禮,這才往山上走去。
趙婉茹和周亞麗一起扶着他,臉色肅穆。
陳凡?
他拎着兩個大籃子,裡面全是香、紙、鞭,終究是承受了一切。
祭祀完畢,周正東征求過陪同幹部的意見後,給村裡留了一筆錢,請老隊長幫忙重修牌坊和祠堂。
隨後在瀋陽逗留了一天,便飛往京城。
什麼?打獵?
周亞麗這時候還敢提打獵?
她巴不得趕緊跑,省得看見父親一天到晚沉着一張臉,看着都讓人害怕。
這天他們哪裡也沒去,就在賓館裡休息。
只有陳凡一直打電話,先是聯絡吉林狩獵隊,問他們手上有沒有好貨,然後從那裡要到遼寧狩獵隊的電話,跟他們搭上了線。
之所以要兜個圈,還是因爲“體系”這個東西在作怪。
你哪怕走省裡的路子,人家固然會賣個面子,卻只是公事公辦,但是如果有一個系統的兄弟單位幫忙打聲招呼,那沒得說,絕對當自己人對待。
所以當天晚上,陳凡就湊到了兩張虎皮和兩副虎骨,還有一隻活着的海東青幼鳥。
正常來說,海東青幼鳥這種東西,是個獵人都不可能放過,可是誰讓陳凡給的多呢?
或者說,誰讓陳凡窮大方,替老舅給的多呢。
海東青幼鳥,10000美元,賣不賣?
當週正東收到總計兩萬美元的賬單,人都懵了,“怎麼要這麼多錢?”
陳凡很淡定地給他算賬,“虎皮3000美元一張,兩張就是6000美元,海東青幼鳥10000美元,這就是1萬6,另外虎骨、貂皮、鹿茸、人蔘、林蛙油、熊膽、熊掌、海蔘幹、……,這些東西加起來4000美元,還是打了折的。總共兩萬美元,絕對不會虧。”
周正東聽着陳凡的話,看着手裡的清單,片刻後,默默讓趙婉茹拿支票。
以前周家就是專門經營“北貨”行的,所謂的北貨,就是北方的特產。
即便後來去了美國,等站穩腳跟之後,也通過以前的老關係、和香港某商行收購北貨,算是祖傳的業務,周正東對這些東西自然不陌生。
其他東西都是在合理價格範圍之內,唯有一個海東青幼鳥,這玩意兒就沒有價格!
正常來說,一隻鳥能值什麼錢?
一隻麻雀三分錢,還是炸好的,一隻野雞三塊,回去煲湯噴香。
可是這是海東青,東北祖傳的神鳥!
滿清時期,敬獻一隻海東青,可免死罪。
碰上不識貨的,一文不值,碰上識貨的,萬金不換。
周家人是不識貨的嗎?
周正東看着這隻幼鳥,眼裡滿是好奇,“這確實是只海東青,可怎麼感覺沒有海東青的狠勁啊?”
陳凡聳聳肩,“因爲被我馴服了唄。”
他已經跟這隻鳥商量好了,只要它聽話,就包吃包住,這隻小鳥啥也不懂,還處於被投喂的階段,聽到陳凡的話,就把他當娘了,二話不說就同意。
所以現在特別乖巧,連看見陌生人都不發飆。
周正東驚訝地看向陳凡,“這就馴服啦?”
陳凡很認真地點頭,“馴服了。”
周正東沉默下來。
都知道海東青一生不事二主,所以我掏了一萬美元,給外甥買了只鳥?
他知道海東青,可是周亞麗不知道啊。
她見這隻小鳥超級可愛,尤其是眼睛特別亮,一下子就喜歡上了,然後聽陳凡說已經馴服,當即拉着他的手說道,“老弟,你還沒送過我禮物呢,就送這隻小鳥吧。”
陳凡頓時沉默下來。
沒送過禮物?
書不算?在盧家灣畫的畫、寫的字不算?用狗獾油調製的美顏膏不算?
但是周亞麗不管那麼多,直接一把將海東青幼鳥抱起來,咧嘴笑道,“從今天起,你就叫小青,以後就跟我混啦,我帶你吃香的喝辣的,好不好呀。”
海東青窩在她手裡,眼巴巴地看着陳凡,我是啄呢、還是不啄呢?
周亞麗也眼巴巴地看着不說話的陳凡,“你不會捨不得吧?”
陳凡沉吟兩秒,“這東西,你確定能帶回美國?”
周亞麗臉色微僵,轉頭看向父親,“?”
周正東笑了笑,意味深長地看着陳凡,“只要你肯送,我就能把它帶回去。”
陳凡,“……”
最後聳了聳肩,“行吧。”
看周正東的樣子,就知道他明白這隻鳥的意義。歐洲也有馴鷹的傳統,馴鷹人並不罕見,以他的社會地位,尋找一位馴鷹人幫忙訓練海東青,應該不是難事。
所以這隻鳥交給周亞麗,也不會被埋沒。
就是自己需要重新去找這種鳥。
也不知道燕隼知道後,會不會吃醋。
……
六月一日,我的劫。
他們又乘坐飛機降落在京城。
除了祖地,周正東還想去兩個地方看看。
一個是曾經周家生意總部所在地:天津,另一個則是最重要的分公司所在地:上海。
這兩個地方當年都有周家的朋友和合作夥伴,即便後來周家去了美國,也依然有生意往來,直到五幾年,才突然斷了聯繫。
這次周正東回來,便想順便去看看。
飛機降落,依然有人接機。
上次周正東他們來京城,入住的是華僑飯店。
而這一次,他婉拒了地方上的安排,依然決定住外甥家裡。
什剎海西岸、高牆外。
陳凡蹲在地上,默默抽着煙。
周正東臉上滿是好奇,“你自己家,沒有鑰匙?”
陳凡幽幽吐出一口煙霧,目光投向少有人來往的湖邊小道,“我平時又不在京城,就把鑰匙放師父那裡了。”
那爲什麼不去師父家取鑰匙?
當然是因爲這邊人太多、那裡地方太小,而現在陪同人員開車去接他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