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之後,陳凡又恢復了規律的生活。
逢一三五上午,去學校上課,其他時候要麼在作協改稿,要麼跟進函授中心的工作進度。
而每天下午,他都會留一段時間,去省軍區醫院給病人扎針。
這些病人都和項大爺差不多,好不容易從戰場上活着回來,卻因爲傷患沒辦法正常工作,於是便被安排一些簡單的工作養老。
比如只需要坐着的傳達室守門員、偶爾出去溜一圈的居委會巡邏員,還有護林員、公墓守護員、……。不過最多的還是門衛。
33個病人,就有23個是門衛。
只可惜,大部分人都不在省城,否則的話,以後省城的大部分單位,陳凡都可以不用證件直接刷臉出入。
即便如此,陳凡、或者說文化新村也沒少撈好處。
此時文化新村已經完成各項審批工作,即將進入施工階段。
這一片區域的規劃中,在文化新村外面緊挨着馬路的那一條邊,會起一座醫院,以及一棟兩層樓的建築。
這是“各方”同志努力的結果,醫院由江南大學和衛生廳共同出資興建,文化廳贊助了一點點。
而另一棟房子則由作協負責出資,建成之後,會“轉讓”給供銷社、菜市場公司、食品公司、糖菸酒公司、五交化公司、電子公司、布店、新華書店等單位。
這些公司會在這裡開設供銷社門市部、國營餐館、副食品店、五交化店、電子器材店、布店、書店等。
有多少單位,就建多少套房,房子是內樓梯格局,上下兩層爲一套,每個單位認購一套,保證公平合理。
不過作爲交換,如果文化新村有多餘的新房,這些單位將有優先認購權。
公對公交易,任誰都挑不出刺來。
全部規劃好之後,按照現在的施工進度,最晚年底就可以入住。
到時候陳凡就不用住招待所啦。
這天一大早,他在招待所的房間裡醒來,默默計算什麼時候能夠收到電腦,覺得應該就在這一兩天。
隨後將修改過的一迭稿件放進揹包,到招待所食堂吃了點早餐,便和前臺接待員小彭揮手作別。
從頭到尾都沒付錢,所有費用都記在作協賬上,籤個字就行。
不是他愛佔小便宜,而是這年頭大家都這麼做。
就在這間招待所裡,就有至少5間住着被雜誌社叫過來改稿的人,還有許啓珍也是這裡的常客。
正所謂公家人公家魂,有單位的都是人上人,別說吃公家住公家,等退了休還要公家養,死了還得公家葬。
要不怎麼到了90年代,還有好多人削尖了腦袋往單位上鑽呢。
住招待所吃喝這點小事根本不算個事兒,非要裝清高,人家還指不定在背後怎麼罵你傻呢。
開車出門,沒多久轉進作協院子,下車上樓。
看門的依然是那個小年輕,項大爺前兩天剛做了心臟附近的手術,取出最後一塊彈片,要等過幾天才會回來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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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揮手打着招呼,上樓到了何青生辦公室,陳凡敲門而入,將包裡的稿件拿出來放到辦公桌上,“吶,這是最後一批,修改完了。”
何青生拿起稿件看了看,眉頭微微皺起,“你就不能勤快點,重新謄抄一下?”
陳凡有氣無力地打了個哈欠,伸手抓起桌上的雲煙,抽出一支點燃,剩下的順手揣進兜裡,苦着臉說道,
“搶時間啊,早一天改完,就能早一天寄過去、早一天出版。要是小本子很喜歡這樣的小說,那我們其他會員也都有機會被選中、出口創匯嘛,您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何青生翻了幾下,擡起頭說道,“行吧,待會兒我安排人寄走。”
然後就要去拿煙,轉頭一看,咦,我的煙呢?
他瞟了一眼陳凡,“看見我的煙沒?”
陳凡吐出一口煙霧,“沒有啊。”
何青生看着他嘴裡的煙,眼睛微眯,“嘶……,你這煙?”
陳凡拿下來看了一下,“哦,從你這兒拿的,忘了?”
何青生兩眼茫然,喃喃念道,“我記錯了?”
隨即拉開抽屜,拿出一包煙,想了想,又多拿了一包扔給陳凡,“年輕人少抽點,對身體不好。”
陳凡嘴角微抽,“我要不來單位,我都不抽菸。”
你們這些老煙槍,還好意思勸我?
何青生全當沒聽見,抽出一支菸叼在嘴裡,點燃後說道,“你修改過的稿件我拿給翻譯家們看了,他們表示已經明白你的意思,以後會按照你改過的文風去翻譯。”
陳凡輕輕點頭,“這樣最好,省了麻煩,效率更高。”
頓了一下,他對着何青生笑道,“我建議,寄稿件的時候,順便給高橋寫封信,請他找幾本目前小本子比較暢銷的文學書,跟樣書一起寄過來,信裡面就寫,我們是爲了方便了解、現在小本子什麼樣的文風最受歡迎,也算是聽李先生的話,先做調查再行動。”
何青生一聽,心裡也有些意動,但他還有些顧慮,“那我們是不是還要給他買書的錢?聽說小本子那邊的書都不便宜啊。”
一本書大約要800到1200日元,約合5美元左右,這種書不能只買幾本吧,隨隨便便幾十本,那就是幾百美元不見了,可單位賬上的外匯份額已經不多,再花的話,有點心疼。
陳凡卻嘿嘿一笑,說道,“沒事,你就在信裡跟他說,買書的錢從我未來的稿費裡面扣。”
何青生一愣,“你的稿費,不是都結清了嗎?”
陳凡笑道,“那萬一要是賣得好,加印呢,不就又有稿費啦。”
何青生眉頭微皺,“那萬一要是賣得不好呢?”
陳凡面無表情看着他,“那你打報告申請外匯經費?”
何青生當即下定決定,“就按你說的辦。”
陳凡將菸頭丟進菸灰缸,站起來就要往外走,“我去上課。”
何青生趕緊喊道,“哎,下午江南大學大禮堂,別忘了啊。”
這已經是第三期函授中心面試班開課,第一期時陳凡不在,那時候陪着周正東一家到處飛,回來的時候正好趕上第二期,何青生讓他去給學生們講一堂課,也算是激勵一下人心,讓他以改稿爲由推了。
於是就給他安排了第三期。
作爲江南文壇的頭面人物之一,何青生和另外幾位作家都已經露臉,怎麼着也該輪到他了。
陳凡長嘆一口氣,轉過身說道,“明知道我在學校裡有很多人找,還給我安排在江大講課,誰定的地方?”
何青生額頭微擡,“你定的啊,忘了?什麼文化宮、大學禮堂,都是你提的建議。”
陳凡呆立兩秒,轉過身揮揮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從作協出來,不遠處的小學裡面傳來激昂的“運動員進行曲”音樂聲,這是要舉行升旗儀式了。
陳凡放緩車速,從校園旁慢慢開過,幾秒後,熟悉加陌生的國歌聲響起。
熟悉的是歌曲,陌生的是歌詞。
“前進,各民族英雄的人民!偉大的……黨,領導我們繼續長征!萬衆一心奔向……主義明天!建設祖國保衛祖國英勇的鬥爭!前進!前進!前進!我們千秋萬代,高舉……旗幟,前進!高舉……旗幟,前進,前進,前進進!”
這首歌的歌詞是今年3月份新換的。
原來的爲什麼不用?
因爲田先生被打倒在地,他的作品當然不能再用。
於是就寫了這首新的。
後來田先生恢復名譽,所以在82年底會議時,又恢復了原歌詞。
算一算,這首歌還得唱四年多。
車子遠離小學之後,伴着高亢的音樂聲,陳凡一腳油門踩到底,不一會兒便到了學校。
他是徐教授唯一的弟子,一直都是在徐教授的辦公室學習,至於其他必修公共課,徐教授幫他申請了考試,早已全部過關,因此他從來沒去過教室上課,一直都是在辦公室裡學習。
和往常一樣的時間抵達,徐教授也如往常一樣,靜靜地坐在辦公桌後看書,手裡拿着一支鋼筆,不時在書上寫幾筆。
陳凡走了進來,將揹包卸下,從裡面拿出一個油紙包遞過去,笑道,“老師,吃個肉包子。”
徐教授擡起頭無奈地笑了笑,“都說了不用給我帶。”
陳凡直接將包子放在他面前,“那下次帶雞蛋。”
他這是把張翠娥的那一套直接複製過來,想當初,他收張翠娥當學生,也不過是想還張家一個人情,畢竟剛到盧家灣的時候,張文良可沒少照顧他,而且他也不會一直幹那個廣播員的工作,正好把張翠娥培養出來方便脫身。
結果被張翠娥用雞蛋、紅薯腐蝕了,最後收了她做徒弟,還一手送她進了北大。
上次去見巴老,連巴老都對徐教授讚不絕口,那他也想試試這一套,能不能多掏點好東西出來。
徐教授也沒辦法,只能將油紙包着的兩個大肉包放進抽屜,不過臉上滿是笑容,看着忙碌的陳凡,過了一會兒,輕聲說道,“你現在基礎已經打得差不多了,可以學一點更深入的東西。”
辦公室角落裡有個臉盆架,上下兩個臉盆,一個是徐教授的,另一個是他的,拿出臉盆倒熱水洗了個臉,又泡了一杯茶,正好聽到徐教授的話,便端着茶杯走到他對面坐下,笑道,“要學什麼?”
徐教授靠在椅背上,輕聲說道,“古時文人讀書,先以‘三百千’啓蒙,之後進入基礎學習階段,需要學習《孝經》和‘四書’,也就是《大學》、《中庸》、《孟子》、《論語》。
這一階段,學的是經義基礎,不學這些,就不能讀懂經義,同時也是強調修身、養德的階段。
小有所成之後,就可以學習‘五經’,一般來說,《詩經》、《尚書》、《周易》、《禮記》、《春秋》這五本儒家核心經典,想要全部精通,哪怕是皓首窮經,也未必能成。
所以絕大部分情況下,學子會選擇一部經典作爲‘本經’,其餘四部只需要略通即可。
充分掌握本經之後,也可以算是一方大儒,這時候就需要去研讀更專業的書籍,比如《史記》、《資治通鑑》,這一階段相當於我們現在所說的研究生。”
陳凡聽着眨眨眼,“我?”
徐教授哈哈笑了笑,“只是打個比方,其實不可同日而語。除非你能放棄其他東西,專心研究國學,否則即便你聰慧過人,也未必能在經義上勝過古人。
你需要知道,研究經義,可不僅僅只是讀書、背書,而是要弄明白其中的道理,並‘知行合一’,以此貫徹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去,若是能牧守一方,還要能熟練運用經義之中的道理,立德、立功,便是如此。”
陳凡呵呵乾笑兩聲,不敢吱聲。
徐教授也不介意,繼續說道,“若是單論讀書,我寫給你的上一張書單,已經包括了從啓蒙到經典的十幾本古籍,你不僅能倒背如流,還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闡述其中的道理,非常不錯,若是放在古代,即便不成狀元,也是‘進士及第’,自然有資格開啓下一階段的學習。”
陳凡聽着兩眼發亮,這麼說,俺要是這時候穿回古代,也能當一當那“小陳探花”?
所謂進士及第,指的就是古代科舉考試的終點殿試的優秀者。
殿試分三甲,一甲三名,爲狀元、榜眼、探花,御賜“進士及第”稱號,並誇官遊街,風頭無兩。
下面的二甲是合格者,賜“進士出身”的稱號,也還行。
至於三甲,賜“同進士出身”的稱號,意思就是你考的不怎麼樣,但是我看你哪裡哪裡還有一點點優點,比如字寫得不錯、馬屁拍得不錯,或者名聲很好,文章也還看得過去,就當你考中了吧。
徐教授看見陳凡的樣子,不禁啞然失笑,“現在可沒有科舉給你考,更沒有進士及第,你還是老老實實看書吧。”
隨即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紙遞給他,“這是第二張書單,知識更深、範圍也更廣。”
在陳凡拿着書單去看的時候,他對着陳凡說道,“我年輕的時候,正逢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也想過從書中尋求救國救民之道,東一鱗西一爪學了不少東西,直到中年,才沉下心來。
明白無論各行各業、各工各民,只要能踏踏實實的去努力,能爲國家、爲社會做貢獻,就是愛國、愛民、愛己之道。
從那之後,便託身校園,根據自己的特長,潛心研究國學、以期傳承我中華文明,不爲西學所侵蝕,如此幾十年,方纔略有心得,也不負當年博覽羣書。
但這只是我的路,並不一定適合你。
正如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對你所說,我希望你能從書中領悟到自己的道路,並能踐行之。”
陳凡輕輕點頭,正色說道,“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