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清晨,河上薄霧纏綿,四口關渡口公房廊下這裡,三路人馬即將分離前,外加許多東境這裡的頭領、官吏,正例行用廊下餐。
且說,公房廊下用餐是自大周延續下來的制度,軍隊中、東都各衙門裡都很常見,算是出仕當兵的基本福利,所謂吃官家飯的說法也由此來據說,在樑郡時,那位牛督公之所以被張龍頭斬首,就是因爲當年那廝在東都時曾剋扣過伏龍衛的廊下餐,被張龍頭跟王振這些人記恨了。
笑話自然是個笑話,但也由此可見,尋常吏員、公員對廊下餐的重視。
至於黜龍幫這裡,大概是一開始便保存了大量的大魏地方官吏與公務設施的原故,所以早早將此制度延續了下來,並進一步深化——因爲張行本人的堅持與習慣,各類主官、頭領仿效而行,往往也都會參與到廊下餐,而且養成了餐前餐後論政的習慣。
實際上,黜龍幫這裡有個說法,叫做廊下無忌,就是說平日裡不好說的、不敢說的、沒機會說的,趁這個時候說出來,是會得到上司和同僚諒解的,位高者也可以藉此吹風,觀察動向。
轉回眼下,今日早間的廊下餐氣氛莫名有些緊張。
無他,昨晚上張大龍頭怒斥徐大頭領,雖說是摒除了他人,但渡口的公房區能有多大?張龍頭又沒有刻意遮掩,好像也沒那個本事用真氣遮蔽,所以多少有些風聲傳出,尤其是周邊的核心人員以及修爲高深者更是心知肚明。
「我實話告訴你們好了,我們這裡有個人完全不像話,如果再不處置,黜龍幫的大業難成。」
就在所有人小心翼翼的時候,怕什麼來什麼,坐在最中間的左翼大龍頭張行忽然放下手裡吃了一半的油餅開了口,所言所語更是驚得所有人停下了廊下餐。
坐在張行兩側的正堂廊下的,乃是魏玄定、雄伯南,柴孝和、邴元正、鄭德濤,陳斌、崔肅臣、謝鳴鶴、閻慶、張金樹,竇立德、徐世英、魯大月,這十三位頭領反應不一,神色各異,都齊齊扭頭來看說的張行,不由面色發緊。
他們對面和兩側的許多南北吏員、文書,隨行護法侍衛、地方舵主、副舵主,也都詫異擡頭來看。然而說完這話,張大頭領居然不再多說什麼,只是繼續低頭用餐,堂而皇之去吃自己的油餅,喝自己的小米粥,彷彿根本不知道自己剛剛說了什麼驚天動地的話一般。
當此情形,張行身側這些大頭領、頭領們,幾乎本能看向了徐世英,這下子,其餘在場的黜龍幫中下層,也都恍然一般看向了徐大頭領。
徐世英臉色也不好看,甚至有明顯的錯愕與慌亂。
氣氛緊張到了極致。
半晌,還是雄伯南認真來問:「龍頭,你是說誰?"
「廊下語,做不得數。"張行端着只剩兩口的小米粥來笑。"真要是處置誰,肯定要親眼查探清楚,坐實罪狀,再行處置……」
雄伯南微微皺眉,本能便欲辯駁,但卻一時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來說好,尤其是徐世英是他妻弟,不過,周圍其餘幾位頭領此時也都反應過來,頗有幾人準備來問,或者進行討論。
而就在這時,張行一口喝完小米粥,復又嚴肅吩咐:「自今日起,大頭領徐世英與我隨行,非我言語,不得擅自行動脫離。"
這幾乎是點名外加半軟禁了。
且說完這話張大龍頭乾脆直接起身:「公務繁忙,大家速速動身,不要耽誤正事。」
乃是不給其餘人「廊下語"的機會,便兀自離開了。
望着這位龍頭背影,魯大月、鄭德濤以下,早不知道有多少人嚇的面色發白了。
廊下小小插曲,影響巨大。
須知道,夏日炎炎,河北稍安,張行、魏玄
定、雄伯南三人帶着河北常設班底南下,當然不是要搞什麼串聯,或者做什麼政治預備活動,而是身爲龍頭、首席,以及掌管軍紀幫規的大頭領,出來例行巡視地方,檢查工作,僅此而已。
不過其他人,從張行隨行的直屬部下,到迎接他的人,包括中間擺渡接送的頭領,似乎都有些誤會,好像認定了張大龍頭此番渡河是來排除異己的一樣。如今執掌一郡,在東境這裡實際地位僅此與李樞跟白有思的徐世英上來便被軟禁,似乎更加坐實了這一點。
唯獨很多人都覺得徐大郎素來手段厲害,能耐顯著,對待張龍頭堪稱亦步亦趨,卻還是遭此厄運,不免讓許多人膽寒,乃至於不敢相信。
故此,一時間內,整個東境西七郡風聲鶴唳,許多頭領都在串聯交流,自然也免不了試探和觀察。而很快啊,相關訊息便進一步得到了證實——不僅僅是那天參與廊下食的許多人證實了事情的真僞,更重要的是,張大龍頭動身西行,進入東郡後直趨濮陽,便開始查賬,乃是細細檢查今年春稅的事情。
用張龍頭的話說,他要一個縣一個縣來查,從春稅到戶口到授田到人事到刑案到商事,看看東郡到底是誰的東郡?
話越來越重,指向越來越明顯。
同時,徐世英也全程隨行,沒能回到近在咫尺的老巢白馬、衛南,老實安靜的像個鵪鶉。
然而,賬查了兩三日,濮陽這裡卻沒扯出太多的幺蛾子,原因再簡單不過,濮陽是牛達的地盤,澶淵之敗,其部損失過半,軍資俱失,這些人和物多來自濮陽,包括直接管這裡的頭領關許也剛剛被放回,事情本來就一團糟,你查出來什麼都正常,而且怎麼也找不到責任人的。
於是三日後,張大龍頭一行人婉拒了牛達護送的要求,只幾十人離開了濮陽,繼續西行,進入到了衛南城,這個時候,氣氛更加微妙且緊張了起來,因爲衛南縣正是徐世英造反前門戶所在,現在這裡的縣令也依舊是其親父徐圍。
換言之,張三輕身進了徐大的老巢,然後開始清查各項事務,準備對付徐大。
到此時,終於有人坐不住了。
「你怎麼又沉不住氣呢?"
濟陰倉城偏院內,黜龍幫資歷護法張大宣張世昭明顯有些不耐煩起來。「這麼明顯的陷阱你也要跳進去?我還要去倉城清點春稅呢!速速讓開!"李樞苦笑一時,但到底是立在院門那裡開了口:「我自然知道多是陷阱,但張公,這個陷阱多少也是人家賣的破綻,我此時動了,還有萬一的可能,但若是不動,不也是個鈍刀子放血的結果嗎?」
「你真覺得這一次你有什麼機會?"張世昭愈發無語。「招式上的破綻有什麼用?護體真氣掛着呢!而且我都說了,你真正的機會在後面,他的性子,肯定要撞牆,而且很快就會撞,那時候你必然有一個之前類似他在歷山那邊的機會,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你非得計較在這裡幹什麼?"
李樞嚴肅以對:「這次真沒有一點機會?我跟徐世英……」
「你跟誰?」張世昭目瞪口呆。「你以爲徐世英是站你這邊的?或者覺得此番他受了辱,有了氣性,所以有萬一的可能起了性子跟你走?」
李樞怔了怔,明顯有些慌亂:「不是嗎?」
「你把徐大郎當成什麼人了?"張世昭徹底無奈。「你覺得徐世英是個什麼東西?!"
李樞一時發懵。
「他是個不法豪強的子弟、黑道上的小龍頭,圓滑、殘忍、現實、功利,偏偏卻又天生才氣,而且撞上了幾分時運!"張世昭似乎被氣的頭疼。"說白了,他是賊!狡賊!殺人賊!無賴賊!雖說是世道使然,可也必定養成了他的一些毛病和脾氣什麼名聲道德在他眼裡就是個屁!你想明白這一點便該
曉得,張三這次拿他當陷阱,他本人十之八九是參與其中的。"
「若是這般說……"李樞面色發白。「若是這般說,徐世英上來便倒了張行?"
「他有什麼理由不倒?"張世昭反而沒氣了,直接轉回院內,就在院中樹蔭下來坐着反問。「張行在河北打贏了啊,兵強馬壯人心都依附的,他這麼一個功利的狡賊,憑什麼要跟你賭?強弱分明後,只要張行沒有露怯,這些豪強就不可能真跟着你,便是張行真捶打了他們,他們也不敢真反,他們骨子裡慣會如此。你有這個閒心,不在濟陰拉攏民心軍心,不去團結那些天然親近你,也多講些出身、道德的讀書人與地方官吏,反而想着徐大郎這些人幹什麼?」
李樞沉默不語,半晌方纔嘆氣:「這是個陽謀我去參與,便拿捏了我的把柄,公然處置了我;我若不去,徐世英孤掌難鳴,便要真的被張行給拿來立威,而收拾完了徐大郎東境本土豪強都要老老實實,將來再做什麼,反而是我孤掌難鳴而這裡面的成敗關鍵,就是張相公你說的,這些豪強、狡賊,就是這個鬼樣子!爛泥扶不上牆,趨利避害,畏強凌弱!"
張世昭搖搖頭,誠懇來言:「他們能打仗,能守土,有錢糧,有人口!一個好的首領,就應該打仗的時候忍耐他們,不打仗的時候鎮壓分化他們!你莫忘了,你們黜龍幫是怎麼立起來的?而且,什麼豪強士人都只是泛泛而談,終究要看具體人的張行這個法子,妙就妙在徐大郎本人素來不要臉,也不在乎臉,換成單通海就是另一個法子了,王叔勇乾脆不用法子這說明什麼?說明張三這廝平素裡對這些人是用了心的,你就不行。」
李樞想了一想,莫名詫異:「張公的意思是說,張行似有人主氣嗎?"
「是。」張世昭瞥了一眼對方,似乎早就看穿此人心思。「你是不是覺得你出身高,天然眼界高,更曉得什麼是人主什麼是人臣?可這玩意,是歷練出來的,一個人,尤其是個聰明人,便是半點不會,把他放在對應位置上,也漸漸會有些心得想法,會有羽翼來附你這人,最大的問題就是總想着能抄近路,一舉如何如何,也不知道哪來的眼高手低的毛病?濟陰在你手上也兩年,也未見你把這裡經營成鐵桶一般。」
李樞心下焦躁,復又來問:「如此,張公只說此時如之奈何?」
「我說了,你怕又要疑我,覺得我是在幫張行穩住你。」張世昭明顯又不耐起來。「我若是你,只也輕身去東郡,幫着張行一起鎮壓下徐世英一則擺出一副大公無私的模樣,讓上下曉得你的舉止分明;二則反過來給徐大郎一個教訓,讓他記吃不記打;三則到底是讓張行那廝對你疏忽起來。」
李樞想了一想,也不應聲。
張世昭徹底無奈:「你信不信,此時早有數不清的東境豪強過去表忠心,要替張行處置了徐大郎了……且讓讓,莫耽誤我去算賬。」
說着,竟是直接越過對方走了。
幾乎是同一日同一時,東郡衛南城內,之前一起過河,剛剛到家歇了才幾日做假期的王叔勇早早抵達,卻也正拉着張行在城內某處大院內的樹蔭下說話。
「張三哥,正所謂千金之子,不立危牆,如何能輕易到了衛南?萬一有人狗急跳牆,你這裡怎麼辦呢?」
張行當即來笑:「誰狗急跳牆?徐世英嗎?狗急跳牆又如何?」
「我素來知道三哥是個講規矩的體面人。"王五郎懇切來言,卻並不直接接這話。「但有些人須素來不體面,我跟他多年的鄰居,他的手段,我難道不知?
當然,我也知道三哥的本事,也不怕誰,可萬一鬧出來,總有髒污,我就在南邊,自然要過來,好不讓三哥髒了手難道說,此時此刻,流言滿天,還要我裝聾作啞不成?若非三哥,我不過是外
黃一土豪罷了。"
周圍蟬鳴陣陣,張行沉默了一陣子,到底是點了下頭:「五郎有心了。」
說着,便扭頭去看在廊下盤腿打坐的一人,正是在精心修煉長生真氣的徐大郎,後者聞言,身上真氣所呈綠色大蟒紋絲不動,彷彿睡着了一般。
「三哥你看,此人是真的不老實。"王五郎一起去看徐大郎,看完之後,似乎見證了什麼似的,更加懇切。
PS:真心有點卡文……困得不行了……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