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夏日傍晚的夕陽下,一句怪異而又簡單的話喊出來以後,就在旁邊的曹銘猛地打了個哆嗦,竟是莫名生出了一股徹骨寒意。
然而,其人四下去望,卻不見半點異常。
夕陽還是夕陽,映照在海面上金紅一片,隨波盪漾;遠處的營地內,炊煙裊裊,正是晚前最熱鬧的時候;而一側的金鰲城內外,卻因爲要關閉城門而已經進入整肅狀態。
這一切都如常。
甚至,甚至……有點封建主義大和諧的那種感覺。
轉回頭再慌亂去看白有思,卻發現白有思的目光已經落到自己身後一處地方……曹銘無奈順勢看去,卻正是剛剛看過的金鰲城。
“真有意思。”而將待曹銘要問時,白有思卻含笑開口了。“我欲歸登州,羅盤卻指了這金鰲城……齊王殿下,你說這城裡有什麼關鍵或要害嗎?”
“能有什麼?”曹銘強作鎮定,幾乎是本能做答。“這城裡有大宗師!也是至尊派來的監軍!你這羅盤……”
“原來如此,我還以爲是說我的船隊呢,但方位稍微有些不對。”白有思晃了晃羅盤,確定方向後便將羅盤從容掛回到了腰間,而也就是掛回去的那一瞬間,羅盤那明顯挺直的指針復又神奇的垂了下去。“齊王殿下,你說這東夷大宗師是心甘情願爲南面那位做此番辛苦的嗎?”
曹銘搖頭苦笑:“不管如何,他還能跟你一樣對至尊起了逆反之心嗎?你以爲人人……”
話到一半,這位光桿齊王殿下便閉上了嘴,然後再三回頭怔怔看向了身後的金鰲城。
“天不言,就有人來定。”白有思抱着長劍微微眯眼,同樣看向金鰲城。“別人不曉得,咱們難道不知道嗎?大宗師到底還是人的…”
曹銘這次沒有說什麼喪氣話,他猶豫了一下,反過來問道:“你是說,這位大都督到底是東夷人的大都督,所以便是論至尊也是先以青帝爺爲主,南面那位次之?所以總可以爲難他一下,試一試他?”
“自然有此意。”白有思認真作答。“不過我覺得最大指望,還在於他是人而非神。”
曹銘搖搖頭,他不是不懂對方意思……實際上,論修爲,他曾經一度到過宗師;論政治地位,他在許多年內一直是被朝野廣泛認可的隱性繼承人;論經歷見識,他也曾提驚龍劍去喚分山君,且兩位大宗師與他都曾親近……一個算是他老師,一個是叔祖。
但是,越如此,他越是覺得天塹難越……至尊對上白三娘這種宗師,乃至於酈子期這種大宗師,應該就是大宗師對上尋常奇經正脈吧?
怎麼對付?
而且你對付完了大宗師又如何?還有至尊呢!
說白了,他就是沒有那個信心。
只不過,話還得說回來,而且還得說的更難聽一點……都到這份上了,他的境遇還能更糟糕嗎?他反對,有效嗎?
所以,曹銘乾脆再度搖了搖頭:“白三娘,我母我兒在張三郎手上,救助也好,劫持也罷,反正事情是如此,故你若一心如此,我無話可說,聽你差遣便是……你要我去跟酈子期說嗎?”
“不。”白有思微微笑道。“酈子期這裡我來對付,我要你去尋王元德,借他之力來爲難酈子期。”
曹銘懵了很久,眼瞅着太陽都快落下去了,方纔來問:“王元德又是誰?”
“侯君束是誰?”濟水畔的一個小村子裡,坐在村頭樹蔭下的張行盯着眼前公文愣了許久,愣是沒想起來上面這人是誰,便張口來問。
這才幾年,自己已經到了這種份上了嗎?連所謂幽州重臣都記不住了?曹徹附體了?自己不就是夏天來了以後多喝了幾杯酸梅湯嘛,還自己冰鎮的……也不算懈怠吧?
就在張首席有些茫然到自我懷疑的時候,隨行的新任文書封常趕緊從後方出來躬身做答:“回稟首席,若侯君束能到首席案前,只應該是幽州方面的使者……此人是正經關隴出身,但其祖父卻在前朝之前的司馬氏與東齊對峙時得了北地七衛八公中柳城公的位子,卻又在大魏併吞時遲疑了一些,又被前朝一朝棄用,如今只在幽州一帶廝混。”
張行看了看手上轉自濟陰城卻來自於河北的公文猶疑片刻,然後認真來問:“這人很有名氣嗎?”
“他有什麼名氣?”封常不由苦笑攤手。“這人就是個破落戶,而且算年紀不過二十出頭,修爲也不高,做事也沒有耐性,急功近利倒是出了名的,只是在擲刀嶺周邊有些名頭罷了。不過……”
話到這裡,封常反而稍微肅然起來:“不過這種人到了亂世,反而是如魚得水,算是天生做……亂的料。”
“原來是個新冒出來的人,我還以爲此人是幽州重臣,我居然忘了呢。”坐在那裡的張行如釋重負。“他應該是羅術控制幽州後剛剛投奔的?”
“應該是。”
“這個什麼幽州北面都督、安樂郡太守、奮武將軍、柳城公……”
“柳城公肯定是他爲了彰顯祖上名號自誇,將軍號十之八九是幽州內部自表,幽州北面都督跟安樂郡太守則是一回事,就是幽州北面通往擲刀嶺要道上的一個小郡,只有兩個縣,甚至就是兩座小城……”
張行想了一想,還是朝旁邊參謀來言:“去濟陰城內看看張公慎張分管有沒有出發,沒有請他來一趟。”
參謀隨即便要去尋人。
但也就是此時,封常趕緊又來言:“首席且慢……”
張行隨即擡手製止參謀,同時來看封常:“怎麼說?”
“首席,敢問首席爲何來問此人……是此人做了什麼事情,還是來了咱們這邊?”封常立即詢問。
“來我們這裡做使者。”張行擡手道。
“這就對了……幽州此時遣使過來,依着羅術這個人的眼界狹窄,怕是難直接降服,反而是要與我們聯手,夾擊河間薛常雄……敢問是也不是?”封常繼續來問。
“確實。“張行點頭,復又不解。“封文書,你如何曉得幽州上下,羅術也倒罷了,這個什麼侯君束居然也曉得?”
“回稟首席。”封常趕緊解釋。“屬下本就是河北人,母族正是幽州人,所以曉得。”
“可你不是早就出來做官了嗎?”張行依舊好奇。“我記得你妻子是楊斌的幼妹,那都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不過是二十年前。”封常勉力笑道。
“二十年前就入了中樞,如何曉得一個二十來歲的破落戶,還是母族鄉里的?”
“誰讓楊斌這個人外寬內忌,楊慎這個人志大才疏,而前朝大魏兩任皇帝曹徹一個酷烈偏私,一個視人爲草芥呢?”封常連連苦笑。“在下遇到張首席之前,能尋到虞常基虞相公做個遮蔽,已經很不錯了……常年不得位,上頭又云波詭譎,自然要留意鄉梓,注意退路,所以才知道幽州燕山北麓有這麼一個人。”
張行若有所思點點頭,卻又去看側前方樹蔭下磨盤旁的文書副分管虞常南,但後者只是坐着凳子於磨盤上奮筆疾書,按照要求回覆什麼公文,對這邊的事情充耳不聞。
這倆人,再加上馬圍,以及尚未歸來的閻慶,其實就是張行爲陳斌配的四個核心副手了。
如果考慮到馬圍主要負責軍事上的輔助,閻慶更像是人事監督,那陳斌真正的助手反而就是這倆個德行、資歷、功勳不一的降人了。
坦誠說,這不合規矩,不合情理,但實屬無奈。
說白了,黜龍幫的那些資歷頭領們沒這個本事和經驗……就連陳斌其實都是降人,而且是二重降人,是南陳的皇族。但即便是陳斌,在面對越來越大的攤子時,也明顯吃力,只能指望這些之前替大魏打理天下的降人了。
想到這裡,張行心中委實有些感慨——文法吏……文法吏,以文書治天下,便是神仙真龍來了,都不耽誤紙筆的力量。
“那你爲何不讓張公慎過來呢?”張行想了一下,方纔回到原本問題。
“回稟首席,羅術這個人圖小利而無遠見,再加上他可能自恃之前在河北戰事中對我們有‘恩’,若不來求夾擊反而奇怪。”封常也去了緊張之態,立即解釋。“只不過,這種事情到底是大事,敢問他爲何不派自己心腹過來呢?比如說什麼燕雲十八騎的那些人?”
“可能是需要靠十八騎掌軍,也可能是怕這些人見到我跟張公慎張頭領一般不走了。”張行笑道。“這些人見到張頭領,總免不了一些尷尬。”
“首席所言極是,就是因爲張公慎頭領在這裡,他怕這些人見到張頭領後尷尬。”封常正色道。
“那他派這人來,還是頂了公慎之前在安樂郡位置的新人……”張行話說一半,卻也搖頭失笑。“我知道了,他是要反過來讓公慎尷尬……不要喊張頭領了,讓他回河北忙軍器監的事情,什麼都不告訴他,只讓那個侯君束來這裡見我。”
王翼部的參謀隨即而去。
“首席英睿。”封常目送參謀離去,也跟着笑了。“屬下也要恭賀首席了……看來河北一統斷無波折了。”
“怎麼說?”張行似笑非笑。
“因爲之前只知道羅術是個沒有遠見的武夫,卻沒想到他這般無德無略。”封常笑道。“這種人,看似赳赳,而且武力煊赫,似乎有些能耐和本錢,但他越是折騰,越是葬送局面,平白將豪傑與河山推給有德之人……而首席便是有德之人。”
“我也是有德之人?”張行大笑。“李四郎他們可不是這般說的……”
封常一時乾笑,卻不好接話了。
張行卻又正色起來:“其實,評論一個人的德行還是要看他處境和位置,真到了山窮水盡或者無牽無掛的時候,爛事我也幹,換成在之前大魏朝廷裡,上下左右都無德,你想有德怕是也難……只不過,羅術到底是幽州十幾郡之主,這次來也是爲了結盟,爲了他的赳赳武志……不說他結盟對不對,只是既要與我們結盟,偏偏又要來讓我們幫裡的頭領尷尬,讓張頭領尷尬不就是讓咱們黜龍幫難堪嗎?這也確實有些……短淺了。”
封常只是頷首。
就這樣,衆人撇開這個話題,只回到原本的工作上去。
原來,此時議和已成,軍隊也解散到了最後一步,隨着將牛達派遣往徐州後,最後一樁大事也已經敲定,於是大部分人便都啓程,或者回到原本的行臺,或者回到預定但從未落實的大行臺駐地。
李定回武安了,柴孝和回濟北了,單通海沒有“回”濟陰,反而“回”了滎陽,謝鳴鶴去了東都還沒有回來,王叔勇則直接去了魏郡,就連秦寶都去了東郡接他娘去了。
現在,張公慎、張世昭、韓二郎、十三金剛他們這批人也要啓程了。
當然,雄伯南尚在譙郡帶着幾個軍法營計點軍功,伍驚風也留在了譙郡,幾個降人,還有部分文書、參謀、準備將也都留了下來,隨張行在這裡盤桓,卻什麼正事、大事都不作,反而把心思放在了這回戰事傷亡的撫卹上。
而且不是整體的把握,是親自往濟陰周邊巡查這一年戰事後的烈屬與傷殘退役軍士。
究其原因,不是說沒有事做,真要做肯定有的做,而且都算是大事,尤其是兩個新立行臺的結構、人事、方略什麼的,只不過張行決定緩一緩,等秋收後再來切實做這些事。
而且即便是秋後,也要做的緩慢一些,甚至還準備做點別的閒雜事情,比如說祭祀、運動會、蒙基部開學儀式什麼的,包括想過給竇小娘和蘇靖方主持婚禮……黜龍幫之前一年過於辛苦了,戰爭烈度也極大,是時候緩一緩了。
所謂休整,是要全方位的,從兵員、器械補充到人精神狀態的全面性休整。
不過,張行留在這裡做調查而不是去別的地方調查,究其原因還有一個說法,那就是他在等人,但不是等侯君束,而是在等那位就在淮北的大宗師……此人已經聯繫到了,原本想要過來,路上聽到要着急救治的人已經死了,卻又稍微一停,在譙郡去協助處理戰後死傷了。
總得弄清楚這位大宗師的立場。
大約過了一個多時辰,距離此地並不遠的濟陰方向,馳來數騎,而此時張行所在的樹蔭下,卻又不止是文書、參謀、準備將了,還多了幾十位村民。
張首席正坐在樹下,與這些人閒談呢。
真的是閒談,一行人抵達,隊伍裡的幽州軍使者侯君束聽得清楚,張首席在問這些人村裡的婚姻情況,誰家嫁給誰,幾個媳婦是村外的,又有幾個姑娘嫁去了濟陰城裡。
坦誠說,這讓侯君束有些措手不及,來之前想好的言語也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始。
非只如此,那張首席擡頭看了看來人,卻只是皺了皺眉頭,然後居然置之不理,繼續與那些村民聊及婚姻:
“殘廢的軍士竟然爭着嫁嗎?”
“不是爭着嫁,是不愁娶……”已經明顯適應了交談的村民趕緊回覆。“有殘廢的,就有死的,死的就有寡婦,寡婦就喜歡帶着地跟兒女去嫁殘廢的,一下子老婆孩子都有,還成了地主。”
張行恍然,卻又苦笑,只能擺手:“我知道了,辛苦老丈們了,先回去吧,我這裡來客人了。”
那些村民這些如夢方醒,趕緊起身慌慌張張入村去了。
張行嘆了口氣,然後看向到來隊伍中一人:“公慎,你怎麼看?”
那人,也就是黜龍幫頭領張公慎了,聞言認真思索片刻,給出答覆:“應該算是好事吧?到底給了功臣一個交代。只怕不能長久。”
“關鍵是死人……三徵以來平白死的人太多了。”張行搖頭道。“可靠死人來兼併土地做地主,哪裡能長久?得想着人口正常繁衍的局面……到時候人口增多,地還是那些地,狹鄉寬鄉一起,卻不知道要如何處置了?而且那個時候也不用打仗了,更不知道如何引導咱們這些拿命換來的功臣地主?”
張公慎點點頭:“首席想的長遠。”
旁邊侯君束面色不變看着這一幕,卻忍不住暗暗嚥了一口口水。
這位不知道算是關隴還是北地又或者幽燕豪傑的想法很簡單,這張三郎說的想的,還有這個坐立說話的樣子,怎麼那麼,那麼不着調呢?
當今亂世,英雄輩出,豪傑並起,正是大肆兼併,攻伐殺戮,圖謀設計,以求功業的時候,怎麼能像個老農一樣坐在村頭大樹下,靠着磨盤唉聲嘆氣跟人說什麼鄉里的婚姻?
這種人,簡直就是個笑話。
但是,偏偏侯君束心知肚明,眼前這個張三郎斷然不是個笑話。
想一想就知道,此人自此地濟水畔起兵,四載有餘而已,硬生生帶着一羣豪強盜匪之流,標準的烏合之衆,滅張須果,破薛常雄,拒白橫秋,並李定,降馮無佚,逐李樞,吞司馬化達,兩度俘虜皇太后,廢一任皇帝。
到了眼下,他的黜龍幫只是地盤便東並大海,西挾紅山,北跨大河,南連淮水,穩穩當當好幾十個河北、東境、江淮的心腹大郡,隱隱有了當日東齊的七分局面。
更不要說,大魏的宰相對他納頭便拜,草莽宗師俯首稱臣,如今人家麾下宗師數人,成丹凝丹數不勝數,堪稱英雄匯聚,豪傑如雲……不說別的,之前在河北接待自己的八臂天王張金樹,這護送自己來的河南巡騎營頭領張亮,昔日燕雲十八騎中幾乎算是前三的張公慎,哪個不是英雄豪傑?哪個心中沒有丘壑?哪個是不能攻殺謀略的主?
卻都只是黜龍幫尋常頭領。
那麼,眼前這位張首席,怎麼可能是笑話?
而若人家不是笑話,那本能以爲人家是笑話的自己莫非反而是個笑話?
可自己怎麼能是個笑話呢?
自己是個大大的豪傑!
侯君束腦子一片混沌,那邊張行已經繼續來問張公慎了:“公慎,你不去往河北,如何來的此地?可有什麼計較?”
張公慎倒是坦然,直接往侯君束身上一指:“幽州來使者,直接在城內尋了我,想讓我做個介紹,正好遇到首席召喚他,我便跟來了。”
張行搖頭不止:“你倒是大度。”
張公慎面不改色:“人家以禮而來,總要聽聽說法的……就好像首席剛剛說的那般意思,三徵以來平白死太多人了,能少死人還是少死人。”
“不錯,就是這個意思。”張行復又頷首不及。“算了,你就聽一聽吧,這人我已經知道底細,侯君……束?是吧?”
說着,張行終於轉頭看向了幽州軍來使,而一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稍作打量,看清楚對方的衣着容貌。
侯君束今年二十多歲,面白皮淨,卻顯得瘦削,衣着明顯上檔次,一身錦衣專門做了收口,方便舞刀弄槍,腰間也的確配着一把刀鞘裝飾華麗但刀柄古樸的長刀,再戴着嶄新的武士小冠,踢着裹了透氣六合靴。
很顯然,他在打扮上下了功夫。
不過,他最明顯的特徵卻是那雙眼睛,眼縫細長,卻始終努力睜大,而且不停的四下轉動來看,與保持固定的身軀、毫不動搖的表情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讓張行莫名想到了一個根本不怎麼相像的人——劉黑榥。
不過劉黑榥這廝喜怒形於色啊,而且審美也沒到戴武士冠的地步,最多頭上勒個帶子。
“在下便是侯君束。”那人終於俯首下拜。“奉我主之命,來求見張首席,以期達成盟約,夾攻薛常雄,若能成功,則平分河間。”
張行不置可否,只是緩緩來問:“怎麼平分?”
“我們幽州只要河間郡,其餘郡縣全都交予黜龍幫。”侯君束脫口而對。
周圍人不少立即笑出了聲。
且說,河北的州郡就是這麼古怪,跟濟水一帶州郡大小相當、人口類似不同,河北那邊州郡的差距卻因爲地理和人文歷史因素而顯得巨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小的,如張公慎跟侯君束所領的安樂郡,其實就是個聯結河北跟北地的交通要道,兩個縣都是硬湊的,大的,如幽州、河間這種基本上算是總管州的州郡,幅員遼闊,一個抵得上尋常州郡三五個。
實際上,大魏治下,這兩個地方本就有設有大營,各有總管,只不過幽州是常設,而河間是臨時設置罷了。
那麼回到眼下,薛常雄現在的地盤有多大呢?
答案很簡單,一個河間郡,一個信都郡,半個博陵郡而已。而其中一個河間郡便抵得上三個信都,或者三個博陵了。
那羅術這種分法,尤其是黜龍幫實力明顯更勝一籌的情況下,不免顯得可笑。
“這是羅總管的意思,還是你侯將軍的意思?”張行想了一想,問了個有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當然是我們總管的意思。”侯君束即刻做答,而且也覺得對方有些莫名其妙。
“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幽州北面都督、安樂郡太守、奮武將軍、柳城公嗎?”張行狀若不解。“這般身份,明顯是幽州重臣,如今又做了使者,顯然是羅總管心腹,總應該有些臨機決斷之權吧?”
侯君束不由有些尷尬,但也只能硬着頭皮答非所問:“既爲使者,總要不辱使命。”
“那你的使命是什麼?”張行繼續正色來問。“難道不是爲了達成兩家盟約,合攻河間嗎?現在我問你有沒有臨機決斷之權,明顯是對這個盟約條件不滿意……”
侯君束聞言趕緊拱手笑對:“張首席若自有方略,儘管來說,我回去必將轉達。”
張行含笑搖頭不止。
侯君束愈發緊張不安。
這個時候,封常忽然上前一步,拱手來言:“候將軍,我家首席的意思是說,你到底是做使者還是來做信使的?若只是個傳話的信使,爲何一定要求見我家首席?而且,若只是個信使,爲何要你一位幽州重臣來做?這委實不合情理。”
侯君束終於支撐不住,一時面紅耳赤。
“算了。”張行擺手以對。“從幽州……不對,從北地柳城那邊過來到這濟水,堪稱千里迢迢,也算辛苦,不妨稍住幾日再回去,只請羅總管再遣一位能做決斷的心腹過來就好。”
侯君束似乎還想說話,旁邊一直沒吭聲的巡騎營頭領張亮趕緊上前立在了此人與張行中間,並擡手示意,請他離開。周圍隨行巡騎也都擁了上來,直接按刀圍住。
侯君束無可奈何,而且他委實有些發懵,實在是不理解爲什麼好好的出使活動幾句話就弄成這個樣子?
不是你張首席剛剛說的嗎?能少死人還是要少死人的。
稀裡糊塗被趕走後,其人還能聽到那張首席對沿途招待自己的張亮進行訓斥……這就更讓人難堪了。
“你怎麼能隨着他讓他自行去拜會張頭領?”張行面色確實不渝。
張亮一愣,醒悟過來,也是一時訕訕。
孰料,張行隨即努嘴示意:“追上去,埋怨一下此人,順便告訴張金樹,讓他想法子把張頭領的家人接過來。”
張亮恍然,立即轉身離去。
這個時候,張行方纔來看張公慎:“公慎,沒必要委曲求全的。”
“首席想多了。”張公慎連連搖頭,卻又正色來問。“首席難道是爲了我的臉面才拒盟的嗎?恕我直言,國家大事,若是因爲我私人緣故而有些偏差,那反而讓我慚愧。”
“何至於此?”張行連連擺手。“河北之事,一年內咱們都不會動刀兵,翻臉也好,結盟也罷,於此時而言只是敷衍哄騙北面兩家的手段,公慎不必有負擔。”
張公慎這才放下心來。
另一邊,張亮追上侯君束,卻是立即讓周邊巡騎回避,然後只與對方兩人並馬,這才低聲埋怨:“侯將軍,我看你是名家之後,又豪氣過人,這才與你方便,結果你怎麼是個被排擠出來的?復又連累到我身上?”
侯君束莫名其妙:“如何說什麼排擠?”
“你若不是被排擠,怎麼能出來做這活?”張亮冷笑一聲。
“如果說出來做公事就是被排擠,你們那位謝總管未免日日被排擠了。”侯君束即刻反諷。“他現在是不是還在外面?”
“何必自欺欺人,那是一回事嗎?”張亮嗤之以鼻。“你也知道人家是總管?而且謝總管在外面,哪家不是奉若上賓?又何曾說話沒人撐腰?你自是北地廝混,也該曉得,當日謝總管請來上萬北地援軍,救了我們全幫命數的事,這是何等功勳,還排擠?再加上還有位實際上是宰相的陳總管做後臺,便是想排擠,誰排擠的動?”
侯君束這次並不駁斥,只是默默打馬。
“你曉得剛剛我們首席呵斥我什麼嗎?”見此形狀,張亮想了一想,卻換了個方向。
“怎麼講?”果然,侯君束微微一振。
“他責我一不該輕易將你帶到他跟前,二不該許你去自行拜會張公慎張頭領。”張亮連連搖頭。
“你也是個被排擠的。”侯君束冷笑。
“不是這個意思。”張亮再三搖頭。“我覺得我們首席責備的對,你這次出使這般尷尬,隨便換個腳力過來送封信就可以,而羅術之所以用你,不過是將你當做一個羞辱張頭領的展示……哪裡是真把你當個心腹使用?”
侯君束想到來時羅術叮囑與剛剛那張首席與張公慎的對話反應,曉得這是實話,到底是不再吭聲了。
而張亮眼見如此簡單便動搖對方,更是精神一振,下定決心要在此人身上打開一個局面,撈個功勞。
大概是侯君束無功而返的幾日後,充當使者的曹銘在東夷都城壽華府見到了傳說中的王元德。
前者乾脆是在臨出發才知道,王元德是東夷王室年輕一代的佼佼者,算是羽翼較爲豐滿的一位王室大將,而且素來與酈氏不睦……而曉得這個,便也曉得白三娘遣他來尋王元德是什麼意思了。
東夷素來看重身份,得知是大魏齊王殿下來訪,雖然曉得是亡國的親王,而且的對大東勝國動過手的親王,可王元德依舊沒有任何架子,反而與對方併案落座,招待的也還算闊氣,美酒佳餚,歌舞時鮮,比某些人的刻薄小氣強太多了。
而酒過三巡,歌舞皆罷,王元德方纔開口詢問,委實修養過人:“齊王何至於此啊?”
“山窮水盡,求王將軍收留。”曹銘拱手相對,也不知道是他臨時想的,還是白有思叮囑的說法。
王元德一時乾笑:“據我所知,大魏還沒有山窮水盡,東都和西都都還奉曹魏爲正統,若齊王折返中原,說不得還有一個皇位……”
“有位子也不敢坐了。”曹銘喟然道。“坐了就是死路一條……大魏氣數已盡,我能活命已然是至尊庇佑了……王將軍,我不是來求什麼良田美宅的,更不敢奢求什麼權位,我雖因爲當日強行喚起分山君壞了身體,但還有半個宗師的架子,哪裡不能活?只求你給一句話,許我留下。”
王元德反而不解:“若是這般,齊王殿下儘管留下便是,何須我一句話?莫非是要我引見我們大東勝國國主?”
“不,不用引見國主,見了國主反而難堪。”曹銘懇切以對。“我只要王將軍一句話……不瞞王將軍,我之所以至此,是因爲貴國大都督非得想把我扶到妖島國主的位置,我心灰意冷,卻又不堪其擾,恰好有人告訴我,整個大東勝國只有王將軍能抵擋那位大都督,所以至此來求庇護。”
王元德聯繫起之前的一些事情,瞬間醒悟。
而這個時候,曹銘語調卻又哀傷起來:“國破家亡,妻離子散,本想尋個清淨之地了此殘生,但大都督卻不願意放過我……而我思來想去,發覺這天下之大,竟然只有王將軍這一處可以存身了……王將軍,我不敢說這天下我最悽慘,但這天下可還有比我更孤立無援之人?”
說着,曹銘居然當場垂淚不止。
王元德眼見對方情真意切,也有些感慨,但他到底是個心懷大志的,想了一想,還是認真來做驗證:“如此說來,之前白三孃的糾纏,也是爲了妖島?”
“他想要白三娘去協助我。”曹銘坦誠相告。“如此好在妖島立足。”
“好大的謀劃!”王元德點點頭,復又搖頭。“好壞的謀劃!”
曹銘只是掩面擦淚:“我也不願意,白三娘也不願意,但大都督一意孤行,據說還到青帝觀做了占卜,也是許他的。”
“占卜。”王元德似笑非笑。“若信占卜,不是不行,得青帝爺親自來講……否則,誰能心平?”
“那……王將軍能不能留我在這裡,然後給大都督去一封信,勸一勸呢?”曹銘面露期待。
“此事容易。”王元德倒是乾脆。“一封信如何不能寫?齊王且在我這裡安坐便是。”
還是比某人大方乾脆。
時間一晃數日,金鰲城外,營地已經整肅起來,並且幾乎已經做了啓程的部分準備,這一日,在巡查完營地之後,白有思同時等到了兩個信使。
一個是城內錢唐派來的,乃是說大都督酈子期請她入城一敘。
另一個也是錢唐派來的,卻是從登州快馬轉來的某人書信。
“讓錢唐轉告大都督,我這邊收到夫君來信,正要閱讀回覆,就不去城裡了,明日再見。”白有思掂了掂手裡厚厚的信封,從容下令。
說完,直接轉回到了自己的木屋內。然後,便就着海風與下午陽光,於桌前打開了那封信。
“我妻思思摯愛,見字如面。
此信發出之前,中原戰事已悉平,兩家各軍盡散,阡陌之間,行人如織,稍復安泰之象。另,月娘與秦寶孃親已至東郡,皆平安,勿憂。”
白有思隨意掃過,目光停在月娘二字上面,想了一會,還是放下,繼續看去。
“千金教主確信已至淮北,其人得金戈夫子提醒,決心重新立塔,委實可敬。只是,不知是否屬我誤會,我屢次延請相邀,或求拜訪,他雖回覆泰然,卻始終不定,總覺得他有些迴避之態……不過,如今時間充裕,再加上小周已經準備秋收前便啓程過來,我總要送小周與他一見,請他治療,屆時便曉得原委了。”
白有思心中一嘆,她如何不曉得,對方回此信時必然還沒接到自己上一封回信,否則便該猜到,這千金教主之所以迴避,怕是有她白三孃的緣故,所以想拖一拖。
只是不知道,這位教主跟自己到底有多大關係,又對此番事有幾分知情了?
“除此之外,不曉得是不是之前一年過於緊繃,如今安泰下來,幫中反而有些人心不定,只是不易察覺罷了。
如謝鳴鶴,往來如常,但內裡似乎有些厭倦疲憊之態;如陳斌、馬圍幾人,幹練依舊,也好像隱隱有些不安之心;還有一些領兵頭領,曉得自己要被漸漸剝離兵權,行事也有頹唐起來。與此同時,竇立德用心功名,不願停留;張世昭恨時光飛逝不復回,心中緊張;韓二郎、封常雖德行不一,卻都是新人,自然想有所爲,於是各自顯得難承平安,坐立不定起來。
我細細來想,這其實是人之常情,四年紛爭不斷,人心疲敝,終得喘息之機,自然有些不知所措。其實非只是他們,便是我,雖有計劃,卻也有些行事雜亂起來,留在濟水這邊等個秋收,也都常常不安。
遑論他人?
故此,我與你寫信同時,也開始與這些人私下寫信,或是鼓勵,或是安慰,或是裝模作樣尋求意見,以求人心妥當。
不過,對於李定,我倒是準備寫信嘲諷於他。
須知道,這次議和,本是這廝一力主導,修養整備一年不動刀兵,也是他一力推動,可真到了偃旗息鼓之後,反而就數他最爲不安,宛若猴子一般,竟是連老婆都等不回來,就直接回武安去做整備了。
竟沒我有三分耐性。”
白有思思索片刻,便也想到,是不是也可以與王振、馬平兒這些人,甚至更下面的人寫信做安慰呢?黜龍幫主力在中原大勝,進入整備而已,便已經這般人心惶雜了,自己這裡情況更差,卻不曉得人心已經落到什麼樣子了。
正想着呢,再往下看,卻又失笑。
“我這裡人心長草,卻不免想到,你那裡恐怕更加艱苦。
不過,這兩者肯定是截然不同的。
我這裡是大局穩定下,許多人對個人前途在明確新局勢下的不適應和不安,你那裡卻似乎會更計較於整體局勢的發展情況,是對整體前途的迷茫與惶恐。
我人不在那裡,不好與你做分析,但還是要提醒你,有時候糾結於特定的人,不如自己及早做出表率,明確方向。畢竟,你在那裡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所有人其實都在看着你。”
白有思擡起頭來,望向窗外,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也確實覺得,很多人有意無意,都在往自己這間小木屋來看。
是時候了。
“當然,這個建議的前提是你沒有與至尊直接爲敵,否則他們很容易動搖,這也是你面對的最大一個困難。
而這同時是我的尷尬之處,你那邊的情形我不能及時知曉,所有鼓勵都只似隔靴搔癢,所有策略都只如盲人引路,萬般艱難都只能靠你一力劈開。
但如果不寫信鼓勵你,不幫你做分析,那便是真的無能爲力了。
思思,天下大亂,紛爭不斷,你不可能一直藏劍,我也永遠不會忘記當日見你出劍掃蕩,一擊而定的樣子。阡陌之間,花開葉綠,人世悲喜不斷,我也想與你一同來看。
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了,白有思心中默唸,久久沒有放下手中書信。
一直到窗外有人來言:“白三娘也有這般兒女態嗎?”
白有思面色不變,從容反問:“大都督不曾年輕過嗎?”
酈子期不知在何處一聲嘆氣:“如此說來,王元德信裡說的是真的了,你不願意去妖島?”
“去妖島?”白有思收起書信,蹙眉來問。“去妖島做什麼?此間數萬士民,自我以下,不都盼着回家嗎?大都督爲何要我們去妖島?”
酈子期許久沒有吭聲。
而白有思早已經走了出來,卻是拎着長劍對着木屋前紛紛來看的下屬下達了命令:“今晚之前告訴所有人,我們明日啓程,走陸路,過落龍灘,回登州!”
酈子期負着手,立在門外窗邊,一聲不吭看着這一幕,只海風陣陣,越來越大,將他白髮捲起。
“白三娘,海上尚安,可若不走,就要起風暴了。”終於,酈子期開口了,既是提醒,又是警告。
“我不會將這些人送到妖島再做背井離鄉。”白有思回過身來,抱着長劍與對方面對面相告。“我自己也不會將自己擲於什麼命定之地!時代變了,大都督,不是幾百年前靠真火占卜來定天意的時候了,當今之世,人心既天意。我們此舉,是代天而爲二,你若一意孤行,我等數萬之衆,雖拼卻性命,也總能逃出去幾個人,向天下昭告你這逆天之罪了!”
酈子期還未及言語,營地內卻已經漸漸喧譁,乃至於沸騰起來,聲勢已然壓過了海風。
很顯然,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們要啓程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