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位於英國的單間公寓。
它包括一廳一室一衛和一條狹長的走廊。在鋪着呢絨提花地毯的室內,兩人坐的沙發和牀鋪上都散落着各種各樣的衣服,細微的水流聲從正對着牀的半掩着門的浴室中傳出來。
隨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人正背對着門站在洗手檯的鏡子前。
水流的聲音正是從洗手檯的龍頭中傳出來的。
站在鏡子前的人套着寬鬆得有點邋遢的衣服和褲子,頭髮落到肩膀上,嘴脣與下巴的位置同樣圍了一圈雜亂的鬍鬚。
一隻棒球帽倒扣在洗手檯左邊的架子上,棒球帽旁邊還隨意放着一隻墨鏡。
鏡子照出了面前男人的面孔。
他的面容既熟悉又陌生,正是之前來到英國的陸雲開。
陸雲開對着鏡子照完了自己的臉後,微微不滿地皺起了眉頭,但他並沒有稍微打理一下自己刮刮鬍鬚的意思,反而直接將一旁的棒球帽扣到自己的腦袋上,並將帽檐壓低。
他再次看向鏡子,發現連自己都認不出鏡子裡的那個人之後,頓時就滿意了,不再折騰,關掉水龍頭就往外走去。
他來到客廳,拿起放在櫃子上的曲馬多和其他幾個藥瓶,倒出一次的藥量,和水一起吞下。
然後他走到玄關的位置,換上鞋子離開家裡。
今天是江興新的話劇在劇團當地城市之外別的城市上映的第一天。
這對於話劇劇團來說並不鮮見,但對於江興來說,第二次參演話劇就擔綱主角,第一次擔綱主角就能全國巡演,不管怎麼說,都是一個非常棒的開端。
這樣的“非常棒”反應在方方面面,比如說劇團的人對他越來越友好,比如說霍齊亞對他越來越親切,比如說喜歡話劇的觀衆,越來越爲他的表演而傾倒。
他們熱衷於談論他,熱衷於關注他,甚至熱衷於追隨他的腳步,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重複看着話劇表演。
但也許……其中有一些人太過於熱衷了?
江興不確定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最近的這兩個月內,他一直覺得好像有一雙眼睛在背後看着他,有一個人在背後跟着他。但沒沒他試圖回頭去找的時候,身後又沒有任何東西。
江興把玩着陸雲開之前送給自己的星空表,除了這一點突如其來的念頭之外,他也沒有其他並不好的感覺。
也許是我最近壓力太大多心了?江興想。他在時間到達的五分鐘之前,將自己的手錶放在更衣室的鏡臺上,走出了演員化妝間。
霍齊亞正在外頭做最後的巡視,看見江興從房間裡走出來,笑着上前詢問:“感覺怎麼樣?”
“還不錯?”江興迴應。
霍齊亞滿意地點點頭:“你總是這樣心如止水。“
江興失笑。
他們互相擁抱,然後江興和其他演員一起,在布幕之後準備登臺。
一如既往的輝煌與璀璨,衆目睽睽之下的盛大表演在結束之際贏得了滿場的掌聲。江興帶着一臉濃妝回到自己的化妝間,剛剛進門,他前進的腳步就停下了。
劇場的臨時化妝間裡頭,所有的一切安然呆在原來的位置。
但還有一個額外的東西出現在他化妝臺的桌子上。
一隻嬌豔的紅色玫瑰,出現在他的手錶旁邊,僞裝成它們本來就是一對的模樣。
江興走上前將這隻玫瑰從桌子上拾起來。
他撥弄了一下玫瑰的花瓣,花瓣上還帶着點點露水。
他將自己的手錶重新扣到手上,至於這忽然出現的玫瑰,他將其粘到了化妝臺的鏡子上邊。
鏡子照出了他的面孔,還有一小點搖曳伸展出來,屬於玫瑰花瓣的深紅。
緊鑼密鼓的全國巡演一直在繼續。
江興每到一個地方,每參加一場表演,化妝間裡就會多出一些好像只是粉絲隨手贈送、但和最開始放在他手錶旁的玫瑰一樣惹人注目的小東西。這些並不貴重也並不醒目的東西被堆放在真正的觀衆送來的禮品之間,卻每每能讓江興一眼就看見。
那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
江興再一次將小禮物從花籃的花泥中拔起來。
他今天收到了一個小雪人。
雪人戴着紅色的聖誕帽,披着花花綠綠的衣服,一臉笑容,憨態可掬。他在用手接觸雪人之前頓了一下,改爲用舌頭試着舔了一下。
確實是糖果。
甜滋滋的味道在味蕾蔓延的同時,跳跳糖粉在他的口中興致勃勃地活躍起來。
還挺好吃的,味道的層次非常豐富——他又咬了一口,給聖誕雪人的帽子加了個彎月形狀的花邊——口感和慕斯一樣綿軟,但比嚐起來比慕斯更細膩輕軟,有一種棉花糖的感覺。
……但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
江興想。
他從來沒有哪一次出行像這一次這樣順利,幾乎順利到了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的地步,比如說要出行了馬上就有出租車停在他的面前,比如說下雨了立刻就能拿到一把雨傘什麼的。
只是一些小事。
但生活不就是這些無數個小事組成的嗎?
江興確實對跟在自己身後的那個人升起了非同一般的好奇。他暫時將跟在自己身後的那個人命名爲“x”。
這個“x”究竟是誰?它這麼做又有什麼目的?
江興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陸雲開。
但他確認過了,陸雲開這個時候正在美國拍戲,而且說實話,陸雲開有什麼必要這麼做?對方如果有時間過來,他們完全可以一起生活行動。
他排除了這個人選之後,其他認識的人當然更不可能了。
江興試着找過對方,但和他的猜測一樣,這樣的尋找也無疾而終;他也試着拒絕過,但“x的好意”同樣十分的固執,不管他以何種態度拒絕多少次,當他下一次所有需要的時候,它們總會在最恰當的時候以最恰當的方式出現在他面前。
他覺得自己大概碰上了一個藏在暗夜裡的幽靈。
或者妖精。
陸雲開一直跟着江興的行程走,從這一個城市到那一個城市,從那一個城市再到另外一個城市。
他藏在陰影裡,踩着另外一個人的腳步,凝望着另外一個人的身影,焦躁的心漸漸感覺到寧靜。
他同時也還在通過手機和江興聯絡。
來自手機的消息和話語同樣給了陸雲開絕大的安撫。每一次和對方通完話之後,他都會升起這樣的念頭: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半個月或者一個月,他的心情會慢慢平復下去,他會找回以前的感覺——他能夠變得更好一些,更堅強一點。
這是一個難得的能夠休息的晚上。
前面的江興忽然離開了劇團的大隊伍,自己往一個新的方向走去。
路邊的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和街道綠化樹的影子一樣地長,陸雲開注視着它們,發現它們在泊油路面與石磚地面之間蜿蜒曲折,影子與影子之間又不間斷的融合分離,變化萬端。他一時間有點看住了,隨着這些在路面上流轉的陰影往前走,大概走過了半條長街的距離,當身前的人影與腳步越來越雜亂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其中一個稍微細小的影子忽然間就再也找不到了!
陸雲開猝然一驚,他立刻擡起頭來,發現自己已經從靜謐而偏僻的道路走到了商業區的正中央,兩側的店面五光十色,中央的行人絡繹不絕,交談聲、音樂聲、車流聲、各種大大小小的聲音和高高低低的光線一起匯聚成巨大而無形的衝擊,迎面給了他一下!
江興不見了。
陸雲開突然跑了起來。
他飛快地在行人中穿梭着,在這條長街與附近的幾個轉彎點快速地來回搜索着。
沒有人。
他又跑向兩側的店面,每一個店面,他匆匆地進去匆匆地出來,其間撞到了好幾個人,又一次甚至在過馬路的時候差點不小心被車撞上。
他沒有在意。
但他沒有找到江興。
江興不見了。
天空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飄起了雨和雪。
晦暗冰冷的雨絲和夾雜在這些雨絲中的點點雪白與淺灰讓街上從天空中鋪灑下來,被街道兩側的燈光渲染成五彩的顏色。
街上的行人見怪不怪地撐起隨身攜帶的雨具,或者進周圍的店鋪避雨,或者繼續往前。
他們的腳步變得匆忙了,熱鬧的街道在不知什麼時候變得冷清,剛剛還存在的熱流好像已經被風吹走,被雪凍住。
雨絲讓陸雲開的外套變得溼潤,小雪給他的帽子和肩膀鋪上一層瑩白。
也許是半個小時,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更短,也許更長。
陸雲開停止了自己徒勞無功的努力。
他忽然感覺惶恐,這樣的惶恐幾乎在升起的一瞬間就把他擊倒了。
江興不見了。
他第三次這樣想。
他不見了。
是我丟了他,還是他丟了我?
連他也不要我了嗎?
五光十色的商業街一如既往的五光十色。
所有人都在往他們的歸途走去。
陸雲開一個人站着,茫然地向四周看去,不知道自己應該要走哪一個方向。他孤零零地站立着,在來往的人羣中像是海浪中的巍峨不動的礁石。他和路燈,樹木,和花花綠綠的廣告牌,和微笑地假人一起,一動不動地站立在風雪之中。
一盞一盞的燈也熄滅了。
一個一個的人也離開了。
他被丟棄在這裡。
江興和自己可能的新的合作方走進了酒店的大樓裡。
他們這次是來洽談關於某部新的電影的合作事宜的,因爲該部電影還在選角途中,所以對方希望盡最大可能的不驚動任何媒體——也就是說,盡最大可能的從每一個環節中保守秘密。
江興按照對方的意思,在非工作時間單獨地和對方接觸,他們就角色和劇本做了一些商量,對方看起來還算滿意,約定在酒店的大樓中休息一個晚上,然後做爲期三天左右的針對性試鏡工作。
江興沒有意見。他回對方訂的房間裡休息,打算掏出手機給陸雲開打個電話或者發些短信的時候,伸進口袋裡的手卻摸了個空。
他怔了一下,稍微回憶了一下,才發現今天一整天他都沒有用到手機也沒有聽到鈴聲什麼的……那麼應該是丟在劇團那邊了?
[我忘帶手機了?]他問0021。
[是的。]0021。
[之前怎麼沒告訴我?]江興隨口說了一句。
[我是你的保姆嗎?事事都要操心一下?]0021也不鹹不淡地反問。
[……]江興完全無言以對。
他們沒有交談太多。
這樣的巡迴表演的行程安排對於演員來說都是在透支體力的活動,江興哪怕有藥劑在手,也感覺到了比平常更多的疲憊。
他很快洗漱休息,然後從第二天開始,參加了隔壁導演的面試。
整整四天的時間,他們再一次地交談,瞭解彼此,溝通相互之間的想法,江興對於劇本和角色大致還是滿意的,但對面的導演顯然還在猶豫和思索。
不管怎麼樣,這都是一次還算讓彼此滿意的接觸,兩方人互相道別,江興從酒店的大堂中走出來。
這又是一個陰鬱寒冷的夜晚。
剛剛又下了一場小雪,昨天的雪還沒有停下,今天的就又覆蓋在舊有的上邊,一層一層,淺淺的沒了足踝。
江興發現自己的衣服穿得少了——在酒店裡不覺得,但出來街道上之後,昨天的氣溫和今天的氣溫至少差了三四度。他呼出一口白氣,將衣服的領子豎起來給自己擋擋風,左右辨認了一下方向,就往來時的路上走去。
在邁出第一步的時候,他居然不太合時宜地想起之前一直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些小幫助——今天可沒有人恰到好處地給他送來一件厚大衣呢。
雖然這是正常的,但這感覺還真有點奇怪……這樣認真想一想,他之前之所以一直沒有報警,是因爲“x”的所有行爲,都恰到好處的不讓他覺得困擾或者擔心嗎?
沒過多久,江興剛剛邁出的腳步又停了。
在異國的繁華的街道上,隔着許許多多陌生的面孔,他忽然看見了一個很熟悉的身影和麪容。
對方和他一樣站在街頭。
對方鬍子邋遢,衣衫襤樓。
在看見對方的那一剎那,幾乎不用思考,江興就意識到了自己最應該意識到的那件事情。
——他已經在這裡很久了。
——陸雲開已經呆在這裡很久了。
可陸雲開怎麼會在這裡呢?
陸雲開不應該在美國工作嗎?
那些散落的珠子忽然被一條貫穿頭尾的繩索串聯起來。
“x”爲什麼這樣耐心而貼心。
“x”爲什麼懂得他所需要的一切並且能夠以最恰當最不影響他的方式將所有實現。
江興知道了結果。
可是理由呢?陸雲開這樣做的理由呢?
他不知道……不不,他知道的,他一定知道的。
他知道對方所有的痛苦與煎熬,他看見了對方最落魄潦倒的模樣。
陸雲開在人羣中找他。
沒有第二個答案。
陸雲開在人羣中尋找的就是他。
他在人羣中來來回回地走在,進入了一個又一個店鋪然後再很快出來。
他好像一刻都不敢分神,眼珠連着腦袋一起飛快地轉動着,要將周圍的一切盡最大可能地收入眼底。
他突然扒住了一個人的肩膀,對方轉回頭來,江興看見陸雲開慢慢放開了自己的手,然後他被人推開了,他搖晃了一下,跌倒再地上,他沒有在意,他很快站起來,他繼續去找另外的地方——
江興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向陸雲開的方向快步走去了。
一開始是快步走着,然後變成了小跑。
心口好像被什麼東西突兀地釘了一下,有點疼,然後這樣的疼痛像是發生了一場快速的分裂再生運動,開始變得密集而讓人無法忍耐。
江興確實感覺到了無法忍耐。
他的快步行走在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小跑,又從小跑變成了奔跑。
他從人羣中脫出,衝到對方身後抓住了對方的胳膊——
被他抓住的人回過了頭。
他鬍子拉雜,臉呈紫棠色,還有一雙綠色的眼睛。
他不是陸雲開。
江興鬆開了手。
他有點茫然地朝左右看了一下,一整條街道上,無數的店鋪中,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的行人,他全部不認識。
他要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道路,陌生的人羣中,找到屬於他的那一個人。
夜晚的燈火依舊大放光明,將城市照耀得比白日更輝煌璀璨。
可他看不見對方。
這好像是城市裡的某一個節日,路過的男男女女臉上都洋溢着快活的笑容。
可他找不到陸雲開。
燈火變得黯淡,笑容如同假面。
他走在街道上,像陸雲開曾經那樣,從街頭走到街尾,一個店鋪一個店鋪地進去又出來。
他意識到自己好像丟了對方。
……可他不是已經將其好好地收藏在匣子裡了嗎?
時間在這個時候像被禁錮了一樣讓人難以忍耐。
江興來來回回走了好多地方,無數次他覺得再轉過一個街角自己就能看見對方的身影和麪孔,無數次他覺得自己已經看見了對方的身影和麪孔。
但他們都不是陸雲開。
恐慌好像找到了最適合的溫牀,短短時間裡就讓人手足無措。
江興快步在街道上行走,他走得很快,幾乎小跑,他的目光牢牢地盯着自己身旁的空間,盯着近處與遠處的每一個人,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感覺到喉嚨一直在發乾……
忽然一波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學生嘻嘻哈哈地從江興面前穿行過,他們的人那麼多,男的女的,相互摟抱在一起,佔據了大半的街道,彼此高聲說着笑話,將所有的視線都給遮擋住了。
江興被他們推得偏離了原來的方向。
他在人羣中又撞上了另外一個人。
他回頭看去,剛剛說了半聲“對不起”,就看見從背後撞到他的人也在同一時間回過了臉,發紅的眼睛,憔悴到不知道多少天沒有好好睡覺的面孔……
他們四目相對。
他們停了下來。
人羣使他們分開,人羣使他們相見,人羣繼續走着,而他們站在原地,看見了彼此。
雪又開始下了。
周圍的嬉鬧與驚呼成了點綴這絢爛夜色最好的音效。
有人推着車咕嚕嚕地從江興身旁駛過。
江興根本沒有想太多,他的目光停留在陸雲開身上,他還沒有和陸雲開說話。
他順手拿了一把擺在車子上的黑色雨傘,還有一件掛在衣架上的黑色的大衣。
雨傘很大,而大衣更出奇的大。
江興展開大衣,套進了左半邊的袖子,然後他拉開右半邊還足以容下一個人的位置,對着陸雲開指了指。
陸雲開的目光同樣落到了空餘的右半邊上,他沒有多想,很快走了過來,將自己的右手套進空餘的袖子中。
他們擠在了一起,身體緊貼着身體。
江興發現對方的身體軟軟的。
江興用一隻手舉起了雨傘,另一隻手環着對方。
細白的雪花紛紛揚揚。
他們一起走進人堆之中,成爲今天晚上無數快活人羣中十分普通毫不出奇的那一對。
命運使他們相逢。
命運讓他們相愛。
命運在最初與最終,叫他們握住了彼此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差不多兩章的量,修了好幾次,所以遲了一點,麼麼噠大家》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