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黃家的分店終歸還是沒開起來,黃令九把業務包給了林記,從此林記也兼營高檔木材的批發,這當然是看春寶的面子,而且之秋墊付的那三千六百塊大洋的貨款,也在林老闆的主動提議下,從借款變成了入股,也算在春寶名下代管,這事兒之秋當然贊同,先前他撒的那個謊圓上不說,還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來源。

林記的總資本不過四萬塊大洋,春寶的入股佔了一成的比例,又是掌櫃的身份,終於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實施林記的“革命”了,革命這個詞兒他還是在當學徒的第一年學會的,那年四月,閘北和南市滿街的電線杆上都掛着人頭,據說那些人都是因爲鬧革命而被砍了腦殼的,於是春寶就明白一件事,革命是要得罪人的,革大了是要送命的。但是林記想擴大生產,就必須革命。

林記要革的是生產方式的命,林記製造算盤用的是祖傳的手藝,木材切片,打孔,車珠子,打磨拋光,全靠人力手工,雖然製作精良,但產量低,對匠人的手藝要求很高。可以取代人力的選項很多,首先是畜力,春寶小時候就見過徐州府的麪粉廠使用毛驢拉磨,但是畜力輸出不均勻穩定,這一條就先放棄了,然後是柴油機,有些廠子自己購置了柴油機作爲機器的動力來源,這東西是喝油的,力氣比牛馬都大,出力也均勻穩定,缺點是噪音太大,擾得四鄰不安就得不償失了,那麼只剩下電力這一個選項了。

上海灘用電的年頭很久了,光緒八年,也就是整整五十年前,英租界就用電燈取代了煤氣燈,到了光緒二十四年,華界也開了官辦南市電燈廠,現在已經民國十一年了,林記早就採用了電燈照明,但把電力用於生產還是空白。春寶把這個想法告訴林老闆,林老闆說不是沒考慮過,可是沒有使電的機器哪能辦。

作坊裡的設備都是有年頭的老貨,從林老闆的父輩就開始出力,根本就沒有接馬達的地方,這難不倒春寶,在大工廠當操作機器的工人可是他少年時期的夢想,春寶跑遍了租界和華界的工廠,請教了許多技師,終於研製出了適合使用的機器。

某天,幾個板條箱送進了作坊,林記的工匠們在林老闆的率領下靜靜的觀看春寶帶來的工人拆箱組裝調試,那幾個工人穿着江南造船所的藍帆布揹帶褲和橡膠底的大皮鞋,在一羣短打布鞋的作坊夥計跟前宛如另一個世界的來客,樓下鬧哄哄的,引得寶珠小姐也從二樓探頭張望。

春寶親自用撬棍打開板條箱,指揮夥計擡出一個極其沉重的圓柱形鐵傢伙,固定在地板上,又把機器拆箱組裝起來,這是一組用齒輪和皮帶組成的小型機器,用來車算盤珠子和打孔的刀具鑽頭都是嶄新的,春寶介紹說這是用兵工廠裡造克虜伯大炮的上等槍炮鋼打造的,拉伸強度比鐵匠鋪打的鋼高几百倍都不止,一根電線接到鐵傢伙上,春寶親自試機,他先用布將細細地車刀上的黃油抹掉,刀鋒露出瓦藍鋥亮的真容,通電之後,機器嗡嗡作響,車刀勻速旋轉,春寶拿起一塊鐵藜木靠近車刀,堅硬的木料在更加堅硬的高碳鋼刀鋒下如同切豆腐一般輕鬆順暢,轉瞬間一枚算珠胚料就成型了,若用人力車刀,怕是要多耗用十倍都不止的時間。衆人目瞪口呆,林老闆帶着敬畏的語氣問這東西叫個啥麼子。

春寶留意到二樓上關注的目光,他清清嗓子說:“這叫Motor。”

機器調試成功,林記算盤廠進入電氣化時代,幾位資歷深厚的老法師心懷不滿,他們在林記幹了一輩子,絕活就是手上有分寸,車珠子的時候廢品出的少,省木料,但是電力機器的出現讓他們引以爲傲的手藝轉眼就成了沒用的玩意,任何一個不傻不笨的學徒,只要學上兩天,就能用機器車出符合要求的珠子胚料,所以老法師們生怕飯碗被砸,惶惶不可終日。但是掌櫃的並沒有辭退他們,也沒削減他們的工錢,反而耐心的教他們使用機器,春寶說:“寶刀配英雄,老師傅們用上Motor,更是一個頂倆。”於是大家一顆心放回肚皮,交口稱讚春寶仁義。

春寶和林老闆商量在滬西購置地皮,在租界買上一座房子,他的理由是必須擴大生產規模,南市的作坊已經不敷使用,滬西雖然算是華界,但這些年來租界工部局一直悄悄的越界築路,形成實際管轄,所以滬西的地價會漲,而在租界買房則是出於安全考慮,中日之間遲早還有一戰,戰火一起,南市很可能淪爲戰場,到時候不但華界的幾十萬百姓,就連江浙一帶的富庶人家都得逃往租界安身,屆時再下手可就來不及了。林老闆深以爲然,爺倆一拍即合,決定立即籌措資金,買地買房。

滬西公路沿線的地皮已經漲起來了,但是比起租界繁華區域的地價還是便宜,林記斥資一萬大洋買了塊地,拉了院牆,蓋了車間,專門儲存木料,生產行銷全國市場的十三檔到十九檔普通算盤。在春寶的堅持下,林記放棄了竹木算盤的低端市場,專攻中高檔市場,林記的算盤捨得用好料,樑、據、檔都用紅木,金屬件也用最好的黃銅,經久耐用,口碑遠揚,北到平津,南到閩粵,西到川陝,都能在當地商鋪客棧酒樓的櫃檯上看見鑲着林記銅銘牌的算盤。

春寶住在滬西操持廠子,南市的門店和作坊繼續營業,但不再製造通貨算盤,而是以高端定製爲主,比如那種嵌在櫃檯上的一丈長的巨型算盤,能放在首飾匣子裡的微型算盤,用金銀珠玉做的各種賞玩算盤,只要客戶想得出來,林記就能製造。只要一有空,春寶就會四下尋訪收購老算盤,他認爲算盤店也得講究排場,用各個朝代的古董算盤裝點門面就是效果最好的廣告,於是玻璃櫥裡的樣品被各式古董算盤取代。春寶也從一名算盤從業者變成了算盤考據收藏者,曾經有人曾經拿着一把古董算盤來考他,春寶搭眼一看,說:“這把四季發財應該是萬曆年間的。”來人佩服的五體投地。事後林老闆問他玄機,春寶說:“其實也沒什麼難的,見的多了自然就懂,這把算盤上下兩側邊框都伸出一截榫頭,這叫四出頭,也叫四季發財,是爲了擺在椅子把和轎椅上用的,這是明朝中後期流行的款式,到了清朝就不再用了,至少我是沒見過實物。”林老闆又問他:“那你怎麼知道是萬曆年的老貨?”春寶就笑了:“萬曆爺在位四十八年,時間最久,說萬曆年間出錯的概率小。”林老闆不懂“概率”是什麼洋詞,他只知道自己沒挑錯女婿。

但寶珠並不願意嫁給春寶,她十八歲從民立女中畢業後,居然悄悄去應聘了先施公司的售貨員,事後被林老闆發現,鎖在家裡不許出門,關了半個月終於消停,然後又鬧了一出,說是立志上聖約翰大學,家裡再反對她就絕食自殺。林老闆無奈,徵求準女婿的意見,春寶的態度很明確,堅決支持寶珠考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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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秋決定完成父親的第二個遺願,把房子蓋起來。蓋屋花不了太多錢,一千大洋足夠,之前是沒有精力操持,現在婚已經結了,家慧的肚皮也一天天鼓起來,之秋就打算趁着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前竣工,來個雙喜臨門。

一切都是按照七年前的原樣施工,只是用料更加紮實,大梁是春寶從上海專程包了車皮運來的,木匠們看了之後都驚呆了,說可了不得,這是蓋金鑾殿用的楠木啊!

之秋博聞強記,他看了木頭之後說:“明朝天啓年間有一本書叫《博物要覽》,裡面說楠木產豫章及湖廣雲貴諸郡,大至數十圍者,鋸開甚香。楠木也分三種,一曰金絲楠,一曰香楠,一曰水楠,水不能浸,蟻不能穴,金鑾殿用的是金絲楠木中最爲粗壯的,到康熙年間就找不到這麼大的料了,這些應該是香楠,雖然比不得金絲楠貴重,也算是上好的木頭了。”

劉府重修用的是楠木大梁的事情傳遍了徐州府,爲之秋面子上掙了不少光彩,親朋好友們也都知道春寶在上海着實混的不差,楠木大梁就是明證。

竣工前幾天,家慧肚裡的孩子出世了,是一對雙胞胎女嬰,之秋欣喜若狂,沒抱上孫子的劉邵氏卻有些不高興,但沒掛在臉上,只是將準備好的和田玉佩收了起來,讓大鳳去大同街上的老天寶買兩個金鎖給孫女們當見面禮。

之秋正在準備滿月酒,突然接到了上海來信,春寶在信上說自己和寶珠結婚了,打算下月帶着新婚妻子回家鄉省親,之秋說這真是三喜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