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早上,春寶把壓在箱子底多年的長衫拿出來穿,寶珠問他今天去做什麼,幾點鐘回來,春寶站在鏡子前繫着釦子,說今天要去銀行兌一張支票,然後去浦東廠裡看新運來的木頭,事體多,晚上就不過江回家了。

吃完早飯,春寶就坐車出去了,寶珠拿了凳子踩着從大衣櫃上面把皮箱拿下來,這還是當年打算跟傅崇思私奔帶的那口箱子,她摩挲着蒙塵的皮箱,想起那個下雪的夜晚,已經錯過了一次,不能錯過第二次了,寶珠的細軟很少,就是一個首飾匣子和幾件衣服,正好裝滿一個皮箱,她的私房錢大多貼補了傅崇思,身上只剩下一百多塊錢,待會出去找個菸紙店,拿五塊錢換成銅鈿零花,這還是春寶教給她的法子。

剛過中午,寶珠就按捺不住了,她拎着皮箱下樓,打算從後門出去,聽到樓梯響,孃姨就從後天井過來了,拿着一個信封說:“太太,這是先生叫阿福捎回來的。”寶珠放下皮箱,接了信封,從敞口裡抽出一張匯豐銀行的本票來,上面印着一千元的字樣,這筆錢正好能解燃眉之急,寶珠沒細想,把支票放進包裡就離開了這個家。

福開森路上的公寓,寶珠拎着皮箱走進大門,她不知道傅崇思會給自己什麼樣的答覆,但這口皮箱會讓他明白自己的決心。上了樓,敲門,半天沒人應,樓下門房聞聲上來,說傅先生一早就退租走了,寶珠頓覺不妙,問門房傅先生有沒有留下書信之類的,門房說沒有,伊拉走的急匆匆的,一句多的話都沒留,怕寶珠不信,他還拿鑰匙開了門,傅崇思果然已經搬走了,走的慌張,地上扔着許多零亂的稿紙,是他給報社寫的新派愛情白話詩。

寶珠心涼透了,皮箱無力的鬆脫落地,她知道傅崇思承受不了這麼重的壓力,他連自己都養不活,怎麼可能養的了未出世的孩子,可是還有自己啊,兩個人攜手並肩,什麼苦難面對不了,這個男人又一次的選擇了逃避,和上回如出一轍的是連一句話都沒留。

寶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怎麼上的電車,怎麼進的家門,她只看到面前擺着一碗陽春麪,本該在浦東廠裡的春寶此刻就坐在對面。

春寶什麼都沒說,默默將皮箱拿上樓去了,他上午確實先去銀行把支票兌了,然後開出一張一千元的本票來,讓阿福送回家交給孃姨,帶話說如果看到太太拎着皮箱下樓就把信封交給她,如果沒拎皮箱就不用交。他也沒去浦東,而是在南市岳父那裡坐了一下午,傍晚就回來了,聽孃姨說了寶珠離開時的情形,並沒有憤怒和悲傷,結婚三年來,夫妻感情並不美滿,幾次自己打算把母親從徐州接來享福,都被寶珠嗆了回去,有時候寶珠生氣起來,還會罵自己是孃姨養的,既然她要走,春寶就不會留,反而會給上一筆盤纏,就像那年送她去閘北火車站那樣,好歹夫妻一場,也算盡了情分。

但寶珠竟然沒有走,她又回來了,整個人失魂落魄,不用猜也知道發生了什麼,春寶不問,也不想問,願走願留,全憑寶珠做主。

寶珠病了一場,春寶帶她去看醫生,醫生把了脈說恭喜,不是病,這是喜脈,但夫妻二人臉上都沒有喜色。

天主教不興墮胎,寶珠只能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民國二十六年三月,一個男嬰降生在法租界廣慈醫院,七斤半,健康茁壯,寶珠給他取名約翰,林延鶴夫婦抱了外孫,開心的不得了,在南市的大富貴酒樓定了三十桌宴席的滿月酒。

之秋突然接到上海來的電報,隱隱中就覺得有大喜事發生,尋常事不值得拍電報,寫信足矣,翻出郵局買的電碼本把電文翻出來,果不其然,寶珠生了個大胖小子!全家人都替春寶高興,劉邵氏說大鳳真有福氣,頭胎就是大胖孫子,大鳳喜得合不攏嘴,不知道說啥好了,家慧默默地笑,她肚裡的孩子已經六個月大了,不知道這回是男娃,還是第四個女兒。

大鳳先去陳三墳上燒了紙,回來央求之秋替自己買票去上海。之秋曉得春寶的難處,但是做祖母的要去看孫子也是天經地義,只得拍電報過去祝賀以及詢問,春寶次日回電,就一個字:可。

隔了兩日,之秋送大鳳姨去上海看孫子,如今上海到北平線已經全線貫通,不再需要轉車,坐三零一次滬平聯運通車到上海只要不到一天一夜時間,以前要在浦口中轉一次,人和貨都要螞蟻搬家一樣擺渡過江,現在長江兩岸架設了活動引橋,中間用輪渡載了車廂,過江只需要四個鐘頭而已,但票價也漲了許多,這一趟行程下來要五十多塊錢。

之秋和大鳳抵達上海的時候,寶珠和孩子已經從廣慈醫院出來了,在家裡坐月子,林太太和一個奶媽,一個孃姨伺候產婦和嬰兒,根本用不着粗手笨腳的婆婆幫忙,大鳳當着林太太的面,打開層層手帕拿出一片銀鎖來,獻寶一樣拿給兒媳婦,寶珠隨手接過擱在桌子上,奶媽懷抱着小約翰,故意露出孩子粉嫩小胳膊上繫着的足赤金鈴鐺,大鳳看不懂意思,只伸手要接孩子,奶媽說小孩子認生,生人抱要哭的,大鳳訕訕地收了手,說這孩子真俊,隨他娘。

之秋惦記着家裡妻兒,沒在上海常住,把大鳳姨留下就回去了,春寶在一樓廂房裡給母親鋪了牀,帶她去了大馬路、外灘和大世界遊覽,大鳳感慨說你娘這輩子是活值了,可惜你爹死得早,享不了這個福。但大鳳終究在南方住不慣,上海人家吃飯都是小碟子小碗,頓頓米飯不說,菜還口輕,吃不着烙饃饃和鹽豆子,大鳳嘴裡沒味道,哄孩子伺候月子輪不到她,就是找個人說說話都難,林太太倒沒有瞧不起親家母,只是語言上溝通不來,每天大鳳就盤腿坐在後天井裡,也不管孃姨聽懂聽不懂,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人家閒扯,至於吃飯時候吧唧嘴,粗聲大嗓這些事兒就不提了,時間久了,林太太等人難免語言裡夾槍帶棒,大鳳性子粗,不指着她的鼻子罵,她是聽不出話裡有話的,依舊笑呵呵的過日子,其實她過得也不舒坦,但是爲了兒子,爲了孫子,她得熬着。

就這樣住了三個月,大鳳就算再粗枝大葉,也能感覺到自己不受歡迎,以及兒子夾在中間的苦楚,她對春寶說,給娘買張票,娘要回去了。

春寶說再住幾天吧,咱娘倆能在一個屋檐下的時日不多了,這是實情,春寶在上海安了家,娶妻生子,置辦了大房子,這輩子是不會再回徐州府了,而大鳳在上海水土不服不說,和兒媳親家的關係也不那麼融洽,住下去只能徒增煩惱。

可是這一走,一年半載都難見到兒孫,大鳳捨不得,既然兒子說再住幾天,那就再住幾天吧,沒想到這一住,就永遠回不去了。

七月七日,日本人在北平盧溝橋挑起戰端,不到一個月,北平和天津就淪陷了,春寶說日寇勢如破竹,南下徐州是遲早的事,他對母親說,要打仗了,徐州不安全,全國就只有上海安全,娘你別回去了,等仗打完再說。

沒等戰火燒到徐州,上海就先開打了,如同春寶預料的那樣,日寇衝中國最豐腴的地方下了手,八一三事變之後,上海華界以及周邊郊縣的富戶人家,扶老攜幼涌入租界,一時間房價暴漲,林延鶴一家人也棄了南市的房子搬到女婿家來,一大家人住在這座石庫門房子裡,擠是擠了點,好歹不用花錢住店,報紙上說,有一百萬人逃入租界,只有三成住在親戚家和大小旅館客棧,另外七成只能露宿街頭。

春寶就格外關心戰局,每天除了看報紙,還在茶樓裡聽各種小道消息,他看到報紙上說八月十四日,國軍的空軍出動轟炸停在黃浦江上的日本主力戰艦出雲號,雖然沒能炸沉,但給了日寇極大震懾,也向列強表明了國府抵抗之決心,戴德國鋼盔的精銳國軍也不斷開進閘北建立防線。所以租界的華文報紙都主張痛打日軍,清算甲午以來的屈辱,市民也都相信只要政府堅決抵抗,斷不會失敗,至不濟也是像五年前那樣打平。

但春寶覺得,上海的前景並不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