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十七

八一三之後,租界當局就實行了宵禁制度,但是相對寬鬆,宵禁時間是從零點開始的。日軍進駐以來,把宵禁時間提到九點鐘,一過九點大街上就沒有人了,偶爾有汽車呼嘯而過,不是軍警特務就是持有特別通行證的汪僞新貴們,普通百姓哪怕生了急病也不能隨便出門,被巡邏隊抓住輕則脫層皮,重則被當成重慶特務嚴辦,不把家財勒索乾淨是不罷休的。

春寶出門的時間是晚上八點,他先去了法大馬路上的鋪面,那裡原本是自己花巨資頂下來的算盤店,現在白耀祖鳩佔鵲巢,整天和一幫地痞流氓在店裡賭錢,吃喝都在附近館子解決,但是晚上鋪子裡是不好住人的,須得在宵禁前趕回家或者去賭場妓院之類地方過夜。所以春寶打算趁着天黑在路上給白耀祖一刀送他歸西,然後投案自首。

中山裝是林延鶴留下的遺物,春寶從未穿過,再帶上一頂黑禮帽,就算是熟人對面經過也未必一眼認得出來,他遠遠地站在黑暗街角,看着自家鋪面的門板早就上好了,今天白耀祖提前回去了,看來是他命不該絕,起碼不是絕在今晚,正當他打算回家的時候,一個人影從弄堂裡出來,正是白耀祖。

春寶的心開始狂跳,摸了摸懷裡的匕首,這把刀是他用來削竹子的工具,鋒利無比,只要輕輕一劃,白耀祖的咽喉就會像雞脖子那樣割開,神仙都救不了他,興奮和恐懼交織衝擊春寶的心,他能聽到自己的牙齒在打顫。白耀祖沒看向這邊,走了幾步,叫了輛黃包車徑直向西去了,路燈昏黃,行人匆匆,路口的警察開始上崗,一輛載滿憲兵的卡車經過, 車廂裡成羣的刺刀閃着慘白的光,春寶被仇恨燒灼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白耀祖這種癟三是不值得自己搭上性命同歸於盡的,只要細細籌劃,並非沒有機會全身而退。

黃包車不緊不慢的行駛着亞爾培路上,春寶遠遠跟在後面,他先要知道白耀祖住在什麼地方,纔好從容下手,但他只能跟到八點半就必須回去了,否則會被巡夜的警察拘留。正摸出懷錶看時間,黃包車就左拐進了亞爾培公寓,這裡以前是歐洲人聚居的花園洋房,現在的住客魚龍混雜,走私大米的,販運煙土的,開賭場舞廳的,總之多多少少和日本人有些瓜葛,亞爾培公寓的圍牆不高,上面拉着一道電網,掛着閃電骷髏頭的警告牌,牆外是一排茂密的法國梧桐樹,春寶猜測這電網是虛張聲勢,老百姓家連照明用電都不夠,住在這裡的蠅營狗苟們也未必能奢侈到用電網防賊,公寓的大門設有門房但是形同虛設,誰都能大搖大擺的走進去,整個公寓有十六棟建築,一梯兩戶,每家都是上下兩層,白耀祖下了黃包車,進了樓門,這棟樓住着四戶人家,兩戶亮着燈,兩戶黑着,樓道里沒有燈,白耀祖擦亮一根火柴,拾級而上,日本造的火柴木梗很短,很快燃燒完畢,白耀祖又擦亮一根,隱隱感覺身後有人,迴轉過來,藉着火柴的微光就看到春寶的面孔,緊跟着胸口一涼,火柴落地,樓道內一片漆黑,只聽見噗噗的聲響。

春寶從亞爾培公寓出來,看看時間,八點四十,宵禁在即,路上已經沒了行人,一身中山裝給了他很好的掩護,穿這種衣服的人通常是汪政府的漢奸,而且黑色衣服能掩蓋血跡,他走的很快,在九點前進了自家後門,把衣服脫下來團成一團,塞進爐竈燒了,匕首也丟進去,最後焚燒的是一張沾着血的借據。他仔細洗了手,上樓睡覺,脫衣上牀,仰望着天花板失眠到天明,他沒有恐懼只有興奮,殺掉白耀祖讓他找到了少年時候的夢想,行俠仗義,斬妖除魔,在林記的日子消磨了他骨子裡的野性,白耀祖的血喚醒了春寶心中的另一個自我。

次日,全家人從天明開始就擔驚受怕,寶珠知道胳膊扭不過大腿,默默流着淚收拾行李,春寶也不管她,自顧自去菸紙店打了半斤黃酒,就着五香蠶豆,四平八穩的坐着,有滋有味的喝,一家之主的鎮定讓其他人平靜下來,即使失去住所,日子總要過下去吧。

過了一日,白耀祖依然沒來收房子,春寶特地買了一份日本人辦的《新申報》,細細翻閱,但報紙上並沒有白耀祖被殺的消息,想必是這亂世死一個人太平常了,像白耀祖這種人其實也比一隻狗強不了太多。

第三天,終於有消息傳來,說白耀祖在家門口被仇人殺了,捅了十幾刀,血都流乾了,據說這案子是重慶特務做的,巡捕房管不了,七十六號倒是該管,可是他們也自身難保,吳四寶剛被日本人毒死,整個上海灘亂糟糟的。白耀祖平日掛在嘴上顯擺的靠山不就是吳四寶幺,連靠山都暴斃了,誰會去管一個小嘍囉的死活。

最終,白耀祖的葬禮是陳春寶出面操持的,白先生是諸暨人,沒有妻兒老小,孤家寡人一個,混跡上海灘二十餘年,到死只落得一口薄皮棺材而已,連江湖上的朋友都沒幾個來給他送葬。這個善舉也再次爲春寶贏得了讚譽,掩埋了白先生之後,春寶回家吃飯,寶珠將一把木柄燒掉的匕首放在他面前,輕輕說道:“竈臺下扒出來的,丟到河裡去吧。”

春寶家面臨的最大危機就這樣過去了,當寶珠在爐竈下發現沒燒乾淨的衣服殘片和匕首後,就明白了白耀祖的死因,她不敢相信這個自己認識了十五年,同牀共枕了十年的男人竟有此等勇氣,在她心目中,春寶只是個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小生意人,一輩子謹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錯,和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俠客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不過想想也能理解,連她林寶珠都能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變成一個銅鈿掰成兩瓣花的陳家姆媽,陳春寶憑什麼不能變成血濺五步的刺客呢。這種感覺對寶珠來說很奇妙,本來春寶只是她感情挫折時打發自己的一個傀儡,現在卻成了實實在在的依靠,這樣的年代,這樣的城市,能依偎在這樣的男人懷裡,纔是安全的吧。

法大馬路上的鋪面重歸春寶所有,再沒有人打擾他的算盤生意,藏在閣樓上的短波收音機每天都能聽到好消息,美國人在太平洋戰場上痛打日本艦隊,國軍的全美械駐印軍也已編練完畢,隨時打回雲南,據鄉下來的客人說,他們那兒已經是新四軍的天下了,鬼子每天龜縮在城裡,收糧都不敢去。戰場上的捷報讓春寶舒心,更讓他輕鬆的是婆媳關係的改善,寶珠和母親之間融洽了許多,連帶着夫妻關係也大爲和睦,過了幾個月,寶珠的肚子竟然大了起來,春寶知道,這回孩子是真的姓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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