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睡下了?”清夢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來,我把匕首壓到枕下:“進來吧。”她和南枝躬身進來,齊齊跪在了我的牀頭,我知道她們嚇壞了,吩咐她們起來:“嬤嬤們知道麼?”南枝忙回道:“主子吩咐奴婢們不許說,奴婢們死都不會說出去一個字的。”清夢一臉擔憂:“奴婢瞧着當時十四爺臉色不好……”我笑道:“只不過玩鬧一會兒,有什麼事?你們都退下吧,我先睡會兒,晚膳時若不醒便回了姑姑,說我已睡下了。”兩個人答應着退了出去。
躺了片刻,聽到外面已經沒有聲音之後,我悄悄拿起枕邊一面菱花銅鏡,解開幾個盤扣一看,脖子上一圈青紫的淤痕,極其醒目。下手真狠。我咬緊下脣。這件事要瞞着衆人,只是這淤痕要怎麼辦呢?
半夢半醒之間被門外的聲音吵的清醒了些,聽見平安回什麼話的聲音,十分不耐的問:“平安,有什麼事?!”卻聽得外間的門在下一刻便被推開了,我想坐起來,動作一滯,又重新躺好了。簾子響動,腳步聲越來越近,我作勢要起,已被一雙手按住。我揉揉有些惺忪的睡眼笑道:“你們怎麼來了?”胤禩笑容溫和,臉上滿是關切,彷佛延暉閣時的不快從未出現過:“十四弟人雖小,力氣卻大,只怕你頸子上已經淤青了。”說着,掏出一個碧綠色瓷瓶,胤禟笑着接過話頭:“八哥說你定是會瞞着衆人的,如此一來便無法用藥,這個是咱們私下用慣的,無一絲異味,你每日放心塗着,過幾日淤青便消了。”
我不動聲色的看胤禩一眼,他正拿着我枕邊的菱花銅鏡端詳着,見我看他,於是笑道:“凝妹妹獨自上藥只怕多有不便。”說着也不問我的意見,打開了瓷瓶,食指挑起一些瑩白的藥膏,細細抹在我頸子的傷處。他將藥膏均勻的揉開,傷處有些微的刺痛,察覺我皺眉,解釋道:“需得如此,藥性才發散的好。”
我悶聲問道:“阿聖呢?他同你們談了什麼?”胤禩清越的聲音已經褪了稚嫩:“這些你不用操心,他跟三哥回去了。”“三哥?”胤禟見我驚奇,笑道:“竟是忘了告訴你,皇阿瑪讓他跟了三哥,命三哥教其經書算法率領行走,以後會時常見着的。”胤祉在他們兄弟九個裡也算是個省事的,我心內一喜,胤禩此時開了口:“他說你以前講的故事他都記得,只怕你自己反倒忘了。”胤禟也附和着:“我倒也頭回聽說,凝妹妹還會說故事?哪天也讓咱們聽聽!”我輕笑:“那有什麼問題。”
他們走了之後,我把枕頭下的匕首拿出來又仔細看了幾遍。阿聖依舊放心不下我,我自然明白,這個皇宮裡處處兇險,人人需防。我和阿聖的心智成熟是因爲我們多活了二十年,可是這樣的我們,在這羣少年裡,仍是佔不到多少便宜。古人心思縝密,這皇室中人更是自幼心計過人,果然是不錯的。
我下牀將匕首藏好,坐在梳妝檯前,盯着銅鏡裡那張陌生的清麗面容發呆。不管康雍兩朝要經歷怎樣的風雲詭譎,我和阿聖都要全身而退,因爲郭絡羅尼楚赫的命運,必須也只能,掌握在我唐子萱的手裡!
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本來不想出門,只是宜妃那裡來人傳了消息,康熙來了延禧宮,我只得簡單梳洗了,換了件高領宮裝,小心的掩住脖子上的傷痕過去請安。着人通報之後,剛走到門口便聽見了康熙的笑聲,小宮女打起簾子,我進去笑嘻嘻的行了禮:“凝兒給皇上請安,給姑姑請安。”
康熙穿了青色常服,坐在榻上正同宜妃說笑,見我進來,宜妃嗔怪道:“偏是這鬼丫頭,請個安也不規矩着點兒,蹦蹦跳跳成什麼樣子了。”我衝康熙眨眨眼做個鬼臉,他大笑起來:“昨日還不甘願的模樣,如今朕看你倒精神的很。”說着示意我在一旁坐了,早有小太監端了茶點過來。我看着康熙一笑:“有些時候心情是靠睡眠質量決定的,睡的好了,心情自然也好了。”低頭喝茶時心裡暗罵:你的兒子女兒合夥兒找我麻煩,你會不知道我心情好還是不好?!
“這話說的倒也不錯。”康熙笑着點頭,“在家時書唸的怎麼樣了?”我一愣,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凝兒魯鈍的很,念些書也不過是雜學旁收的,不緊要的倒讀了不少,先生交代的書卻總是背不下來。”康熙一臉感興趣的模樣:“哦?這不緊要的都有些什麼?”我低頭回道:“不過閒時翻翻曲譜,也同五哥一起學過些算術、洋文,記住的卻極少,平日裡總被哥哥們取笑的。”這樣一說,康熙笑了笑:“學這些自然也有這些的好處,但正經的卻是不可不學的。朕看你漢文倒學的極好。”我慶幸沒有喝茶,否則絕對直接噴出來了。我的漢文若是不好,豈不是真正的數典忘祖?
我正在納悶他怎麼突然提起這些,他繼續說道:“過幾日,你便同幾個姐姐一起唸書罷。《大學》《中庸》等書也須認真些讀了纔是。”我手上一抖,險些把茶杯掉到地上。
唸書?!還是同幾個姐姐一起?!
“凝兒愣着做什麼?還不謝恩?”宜妃提醒道。我回過神來,把茶杯放下,直視康熙:“皇上,凝兒不想去。”宜妃的笑容一下子變得有些不自然:“胡說什麼?皇上都是爲了你好,不許任性!”康熙笑顏微斂,“不想去?你倒說說,爲何不想去?!”
我無奈的笑了笑,說什麼?我一不會引經據典二不想侃侃而談,難道我要對終極BOSS說我只是討厭他的女兒,所以單純的不想去?
“凝兒身份低微,不配同公主們一起唸書。”我深吸一口氣,破罐子破摔的隨口說道。果然話一出口,面前兩人眉頭都皺了起來,康熙將茶盅重重摜在桌上:“只管拿這些話來敷衍!身份低微?!朕看你高傲的很!”彼時暖閣內的宮女太監早已顫抖着跪了一地,宜妃也跪在了康熙腳下:“皇上息怒!都是凝兒不懂事。”說着回身斥道,“還不快跪下!”我倏地站了起來,卻沒有跪,委屈的提高了聲音:“身份不低微的話他們會爲了一個名字同我過不去?!宮裡哪一個不是鳳子龍孫,我算什麼!不過是個沒人疼的野丫頭,合該阿其那塞斯黑的渾叫去,有什麼可高傲的?連給公主們提鞋也不配呢,哪裡敢坐一處兒唸書去?!皇上只怪凝兒拿這些話敷衍,卻不知這正是所有人心裡的話呢……”
本來在現代有溫馨美滿的家,現在卻落到這人心險惡的清宮裡,在衆人的虎視眈眈中過日子,活的心驚膽戰,入宮第二天便險些被掐死。我越說越委屈,“哇”的一聲哭起來。
康熙臉色本來陰晴不定,見我居然一下子嚎啕大哭起來,瞬間變得有些錯愕。他的那些兒女,自懂事後連一喜一怒都要小心翼翼看他臉色,他又何曾見過這種場面。我若不是被逼急了,也萬萬想不到這個主意。哭了幾聲發現康熙表情糾結,竟然一下子忘了繼續,彷佛有人按了暫停鍵,突然消了音,就站在原地那麼呆愣愣的望着康熙。空氣就這麼凝結了,一屋子伺候的人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連宜妃跪在一邊也不知說些什麼。
康熙爽朗的笑聲突然爆發,在屋內迴盪着。我更加不知所措,視線瞟過跪在我不遠處的芸香,她抖的幾乎要直接暈掉了……
康熙稍平復了笑意,招招手叫我過去:“朕倒頭回見着這麼跟朕發脾氣的。怎麼哭了幾聲反倒知道怕了?”我還有些輕微的啜泣,縮在他懷裡沒有吭聲。他笑道:“宜妃起來,都起來罷。今兒朕開了眼,你們也長見識了。”宜妃明顯鬆了口氣,只是面色仍有些蒼白,陪笑道:“臣妾日後一定嚴加管教。”康熙輕輕拍着我說:“以後那些氣話不可再說了,凝丫頭的名字極好,無須改了,這些事以後不許再提。”我點點頭,依然可憐巴巴的望着他,宜妃眉眼也帶了笑,卻不忘瞪我一眼:“不許造次!再不知足,便是皇上饒了你,我也不饒。”我咬着下脣低了頭,皇上和宜妃見我這模樣都笑了起來,康熙擡起我的頭,“不想去便不去了,什麼大不了的事!”我眼睛一下就亮了,還沒來得及開口宜妃便攔道:“皇上不可太寵這丫頭了,不念書怎麼使得!”
我偷偷翻個白眼,不是講究女子無才便是德嗎?
康熙笑道:“不讀書豈不成了野人?以後每日申時到南書房,讓張英帶她,若要偷懶,少不得一頓板子!”這下不只我瞪圓了眼睛,宜妃眼中更是無限驚喜,但驚喜之情稍縱即逝:“皇上此舉萬萬不可!張大人輔佐皇上日夜辛勞,如今國事繁忙,豈可再爲這丫頭費心?”康熙揮揮手:“不礙得。便是張英不得空兒,還有高士奇他們在。宜妃放心,張英這先生倒也還做得。”聽他這樣的玩笑話,宜妃反而不能再勸阻,忙拉我跪下:“你這好命的丫頭,這下還不謝恩?”我給康熙磕了個頭:“凝兒謝皇上!”
晚上我躺在牀上,輾轉反側。情況不對,非常不對。宜妃如今盛寵,可是這就是他對我這麼好的理由了麼?難道只是因爲我的表現比較招人喜歡?我自己第一個就不相信。
想了很久依舊毫無頭緒,直到天快亮了,才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到了南書房時,樑九功正在外面候着:“奴才給格格請安。”我虛扶一把:“樑諳達好。現下張師傅可得空兒?”樑九功躬身答道:“皇上正同張大人商議國事,請格格先隨奴才進來。”清夢、南枝、順福和平安依言退了下去,我跟着樑九功,終於走進康熙朝核心機密腹地。
康熙的南書房總共五間,簡約而大氣,建築風格極其出色,比之紫禁城中其他奢華之處亦毫不遜色。進了其中一間,書房左側幾排書架,藏書極多,幾乎難見一絲縫隙。正中的書案上,筆墨紙硯華貴精緻,最醒目的卻是書案一角的花插,白玉圓雕的玉蘭造型,通體潔白晶瑩,秀美典雅,上部有大多的玉蘭花瓣舒展綻放,下部小朵的玉蘭花蕾及枝葉曲繞相稱。花插中幾隻怒放的紅梅,與白玉對比鮮明,愈顯雅緻。
書案旁侍立的女官面容清麗,溫婉可人。她見我進來,忙福下身去:“奴婢雲初,給格格請安。”
我正隨意翻着案上一本詩經,房門打開,來人頭戴起花金頂,上銜紅寶石,石青朝服,上繡五爪九蟒。他的麪皮白淨,臉上皺紋細密,一雙瞳仁卻如同墨玉,明亮有神。已是天命之年卻精神矍鑠,絲毫不見老態龍鍾之象。我笑着站起來:“張師傅好。”張英忙躬身回禮道:“老臣不敢。老臣給格格請安。”我恭恭敬敬扶他在主位坐下,“凝兒愚鈍,難成大器,不成想皇上開恩,凝兒竟得張大人親自教導,今日這拜師大禮,凝兒萬萬不能輕忽。”說着跪在了他腳下,待我三個頭磕完,雲初在一旁早已將清茶遞到了我的手中。
張英雖直道不敢,面上卻一直帶笑,接過我奉上的茶抿了一口,方扶起我:“格格大禮,老臣生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