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顯絕腳步微微一頓,就快步走了過去。
站在小小孩童身側,沉默着看着墓碑上已經有些模糊的摯友照片半響,而後低頭看着正仰頭看向自己的小小孩童。
“你叫唐山河?”方顯絕問道。
小孩童用力點點頭。
“你能告訴我,你剛纔跪在這裡,向你孫伯伯說什麼了嗎?”方顯絕蹲下身,幫着小唐山河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
小唐山河的褲子上滿是灰塵,想來在這忠烈祠已經祭拜了不少英雄墳。
“阿爸告訴我,這位伯伯是位好漢,是連他都敬佩的人,我跟他說,在天上就好好休息,不用太勞累了,我下次再來看他的時候,會給他帶豆沙包,可甜了。”小唐山河很認真的說道。
“哈哈!好,如果你孫伯伯知道會有個如此乖侄兒,一定會開心的。”見小小孩童說得可愛,原本心情陰鬱的方顯絕不由微微一笑。
“孫伯伯在另一個世界,無法還你送他花這個人情,那就讓伯伯替他還,你提個要求,伯伯只要能滿足你的,一定滿足你。”伸手將唐山河抱起,方顯絕說道。
“真的嗎?”唐山河習慣性將手指放入嘴中,看着這個幾乎和自己父親一樣魁梧高大的男人。
“那必須是真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這點你阿爸阿媽都可以證明!哪怕你想讓你阿爸以後都不罵你打你都成,我可是軍長,你阿爸纔是團長。”方顯絕顯然極喜歡虎頭虎腦的唐山河。
“那我能讓這裡的叔叔伯伯們都從這裡面走出來嗎?”唐山河咬着手指想了好久,終於說道。
“這裡的房子,和我們住的房子都不一樣,連個窗戶都沒有,住在裡面很悶的。”
“這”方顯絕喉頭哽動,卻是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過了好一會兒才苦笑着答道。“你這個要求着實超出方伯伯的能力範圍了。”
“山河,阿媽陪你去那邊看山景,讓阿爸和方伯伯在這裡說說話。”澹臺明月主動走過來。
“你看這樣好不好,你現在還小,還不知道自己要什麼,等那天你長大些上學堂了,再和方伯伯說,伯伯一定滿足你的願望。”把唐山河遞給澹臺明月,方顯絕依舊沒有忘記自己承諾。
一直看着澹臺明月牽着小唐山河的手離開很遠,方顯絕這才衝一邊站着的唐刀招招手道:“走,陪我去那邊坐坐。”
春末時節,野花遍地,芬芳撲鼻!
在孫明謹的墓邊,有野菊數畝,尤以‘路邊黃’居多,正是盛開的季節,一簇簇一蓬蓬的明黃色將這裡裝點的明豔動人,蝴蝶上下翻飛,野蜂嗡嗡擁舞。花叢之旁,有兩三個竹架草棚,那是第10軍工兵營按照方顯絕的指示,在墓邊搭建的墓廬。
方顯絕早前就說過,今年春天他要來爲摯友守一宿的墓,陪他看南嶽風景,陪他聊聊天。
“坐!”方顯絕率先一屁股坐在早已備好的竹凳上。
“教子有方,兒子教育的不錯,我家那小子這麼大的時候,就會跟老子哭着要錢買糖吃。”方顯絕見唐刀坐下,卻是談起了教育經。
“山河教育的還成,不過和我沒多大關係,我長期在外,多虧得他母親和外公教導。”聽有人誇自己兒子,唐刀倒也不謙虛,不過也沒有貪功。
“都說唐團長是個渾身長滿八百個心眼子的男人,今日突然如此坦誠,這是有事啊!說吧!不過我可事先聲明,我現在只是軍政部小小參議,關於軍機之事,我可幫不了什麼忙。”方顯絕道。
“方長官可別,您是中將參議,我是上校工兵團長,總得來說,您還是要比我強得多的。”唐刀回答道。
“不愧是唐團座,自昨日軍政部調令下發,就算是趙市長、孫參謀長這等好友同袍,也不敢在我面前提及參議二字,你倒好,上來直接戳我心窩子。貌似,你我之間的關係還沒熟稔到這個地步吧!”方顯絕面色一正,指着唐刀說道。
“羅曼羅蘭說:真正的英雄主義,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就像這場衛國戰爭一樣,日軍從始至終的實力都在我中國之上,難道我們就認慫不打了?沒有以弱對強的勇氣,現在戰爭早就結束了,我中國也早就淪陷了。誰要認爲‘泰山軍’的軍長連區區兩個字都聽不得,那真是也太小看我中國軍人了。”唐刀卻是義正言辭的回答道。
“八百個心眼子,的確沒說錯你啊!我只是有些不明白,你如此聰明,爲何偏偏忤逆那位,導致如今之境況!你可知道,薛司令對你一直極爲欣賞,好幾次想調你四行團去潭州前線,結果發去的電文都如石沉大海,最終也不了了之。”方顯絕嘆息道。
“此事說起來話長,但歸結起來,不過是有些不平的路,總得有人去鏟,不然摔倒的人會更多。”談及自己的際遇,唐刀卻是一臉風輕雲淡。
“如果明謹還活着,你一定會和他成爲摯友,你們身上有很多氣質很相似,只是他沒你如此鋒芒畢露。”方顯絕唏噓感嘆道。
“我這半年可都在南嶽一帶攜妻帶兒遊山玩水,不穿軍裝時旁人都以爲我是富家公子哥兒呢!鋒芒都沒了,拿啥子露嘛!”唐刀咧嘴笑了。
“呵呵!別人不知你唐刀,我這個前衡陽地區最高軍事指揮官且不知你?不說你在衡山下劃出一塊足有2平方公里的土地大肆構築工事搞什麼城池模擬攻防演練,就單單說你往哪兒一站,整個人就筆直如長槍,去年我見你第一眼,就感覺此人若出現於戰場,必定是十人敵乃至百人敵!”方顯絕也笑了。
“你和四行團馬放南山近兩年,別人都說你四行團已經廢了,再不復昔日之勇,但我知道,寶刀依舊還是寶刀,再出鞘之日,依舊會寒光四射。”
“放眼第九戰區,還能有此眼光者,非方長官莫屬。”
“噢?那薛司令呢?”方顯絕似笑非笑的看向唐刀。
唐刀曾在那位薛司令官麾下作戰過,薛姓上將對他極其欣賞,甚至不惜惹得那位心頭不快也要發電要調四行團進入潭州戰區,甚至在半年前還將唐刀的老上級謝近元提拔爲74軍51師副師長兼154旅旅長。
51師中原有兩員悍將,一爲王邀武,二爲張靈普,在第9戰區都極有名氣,謝近元一來就排名第二,僅次於師長王邀武,力壓153旅旅長張靈普,可見薛姓上將對謝近元的重視。
方顯絕的情報顯示,謝近元能得此提拔,一方面是他的確有不錯的能力,另一方面,卻是因爲他在四行倉庫異軍突起的屬下唐刀。
以那位薛姓上將的剛愎自用以及超強的權力慾,卻能對唐刀如此欣賞,那可是極爲罕見的。
“1942年前,您不如他,但現在,他不如您!”唐刀卻是乾脆直接。
這個直接了當的回答卻是把方顯絕都給驚呆了。
唐刀接下來的一句話更是石破天驚。
“比如,潭州、衡陽在近期必有一戰,您預測到了,而他卻依舊固執己見。如果這第四次潭州會戰失利,那湘北唯有重鎮衡陽可阻日寇兵鋒,而要想守住衡陽,非第10軍而不能,非方長官而不能。”
整個草棚裡除了周邊花地裡野蜂的嗡鳴和微微的山風,再無其他聲響。
過了好半響,方顯絕臉上終於浮現出苦笑,張張嘴想說些什麼,眼神中終究還是露出堅定,直接拿手指在滿是灰塵的木几上划起地圖,沉聲道:“來,告訴我你是如何推演出日軍必定會發起對我戰區進攻的。”
方顯絕是個很務實的人,唐刀的意見雖和他相近,但任何結論都不是憑空產生,而得有詳實的邏輯推理。
任何人做任何事,都得有個目的,有了目的,纔好推定他會如何做。
戰場,更是如此,容不得半點憑空想象。
“日軍現在所有作戰意圖,皆來自太平洋戰場上的失利”唐刀也不推辭,徑直從地上拿起石子,在桌上和方顯絕來進行戰棋推演。
這個戰棋推演註定和即將發生的事實相差無幾,因爲這世上除了制定‘一號作戰計劃’的日本人,恐怕就再也沒人比未來小蝴蝶更加清楚了。
1944年春,第二次世界大戰局勢已經逆轉,盟軍在亞歐各大戰場凱歌高奏。
歐洲戰場上,在歐洲東線,毛熊人將日耳曼帝國軍逐出過境,繼續向其僕從國反攻;歐洲西線,盟軍遠征軍總司令艾森上將統率盟軍正積極開闢第二戰場,日耳曼帝國即將面臨兩線作戰的危機;歐洲南線,墨索里尼政府倒臺,軸心國分崩離析。
太平洋戰場上,米軍和日軍的較量已經分出強弱,米軍步步緊逼,雖暫時還沒完全切斷日軍海路,但已使其海洋運輸能力不足先前的一半,這也導致東南亞戰場上的中、米等數國聯軍開始發起反攻,使日軍不得不由攻勢改爲守勢。
日軍大本營意識到一個很可怕的問題,從日本本土到東南亞、南亞的海上交通線即將被切斷,那自高麗半島經中國再到馬來半島的大陸交通線將成爲其最後的生命線。
而這條重要交通線上的大部分地區包括中國豫省、湘省、桂省等地都還處於中國軍隊的控制下。
爲了挽救日軍在東亞和太平洋戰場的危局,日軍大本營提出了‘打通大陸交通線’的構想,又稱作‘一號作戰計劃’。
所謂‘大陸交通線’,是指從朝鮮半島出發,經由中國東北進入山海關,自北至南貫通平漢、粵漢、湘桂鐵路,連接滇越鐵路,打通中國東北、華北、華中、華南、西南戰場,並縱貫東南亞中南半島,馬來半島、印度尼西亞羣島,最終把日本本土、東亞大陸和南洋地區連爲一體,建立日軍路上補給線,避免海、空被米國控制後全軍覆滅。
其實,早在1943年夏天,有關‘一號作戰’的構想就已經提交給日軍大本營會議上討論,但由於當時東南亞戰局緊張,太平洋上島嶼爭奪戰也屬白熱化,日本陸軍兵力不足,計劃被迫暫停。
9月,米軍新服役的B-29轟炸機投入實戰,日本本土首次進入了盟軍空軍可以直接打擊的範圍。11月25日,9架B-29從中國大陸柳州出發,航程近2500公里,轟炸了在灣省的日本海軍基地,這在日本國內引起了巨大恐慌。
日本大本營判斷,米國人的遠程轟炸機很快就會襲擊日本本土,他們必須消滅東亞大陸上的米國空軍基地,中國戰區的重要性再度被大本營重視。
1944年1月,日軍大本營正式下達了‘一號作戰’的命令。
‘一號作戰’的內容主要有三點:第一,攻佔中國平漢鐵路南段;第二,攻佔桂林、柳州,摧毀部署該區域內的米國空軍基地,以防止B-29轟炸機對日本本土進行突襲;第三,擊敗湘桂、粵漢鐵路沿線中國軍隊主力,持續打擊中國的作戰意志。
“一號作戰”是日軍自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對中國戰區投入兵力規模最大的一次作戰。
曾經時空中,日軍在此役共動用18個師團,約51萬士兵、10萬匹戰馬、1500門火炮、800多輛坦克、15000輛汽車。
由於‘一號作戰’主要集中於中國的豫省、湘省、桂省,因此史稱‘豫湘桂’戰役!
其中,‘長衡之戰’是‘湘桂之戰’的重中之重,由日軍在中國關內戰場上兵力最多的野戰軍第11軍執行。
第11軍是中國派遣軍屬下唯一的一支戰略性機動野戰軍,到1943年底,已經下轄8個師團,兵力高達16萬餘人。
原11軍司令官阿南唯幾因爲第三次潭州會戰的失利黯然去職,如今的司令官卻是老回鍋肉橫山勇,這位靠着一副厚臉皮,在派遣軍參謀次長的位置硬撐着不回國,終於讓他等到重新被啓用的機會。
日本大本營掰着手指頭把在中國的將領梳理了一遍,發現和橫山勇同級別的沒他能打,比他能打的軍銜又比他高,去當個11軍司令官不合適,加上去職的這一年多橫山勇很老實,很得時任中國派遣軍司令官田俊六的歡心,爲了‘一號作戰’計劃順利實施,只能讓橫山勇再回爐成爲第11軍司令官。
日軍自1944年2月開始準備發起‘一號作戰’,除了日本華北方面軍悄悄集結了15萬精銳大軍陳兵豫省黃河段發起對中方第一戰區的突襲戰外,田俊六可是煞費苦心的還做了其他佈置.
“你的意思是說,日本人還玩起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招數,他們第13軍在江浙發起作戰,不光是爲了牽制第三戰區,第23軍沿粵省西江而上發起進攻,也不只是攪亂第七戰區,更重要的目的是混淆視聽,讓我們不明白他們真正的意圖,其實集合重兵隱蔽於崇陽、岳陽、華容一帶?”
方顯絕聽完唐刀對亞、歐戰局分析以及日軍大本營真正戰略意圖後,早已是滿目凝重,再看唐刀如數家珍的將日軍各部當前的攻擊路線劃於眼前,而湘省目前還完全歸於平靜後,更是滿目駭然。
原本他判斷日軍攻擊湘省的理由是百里先生的‘三陽線’,現在聽唐刀如此一說,更是豁然開朗,不管是‘三陽線’還是所謂的大陸交通線,日本人只要想走陸路將物資從本土運至馬來半島,湘省就是其必經之地,非攻不可。
“哎!別說我現在已經調離第9戰區,就是還在第10軍軍長的位置上,我的建議,薛長官他會聽嗎?”方顯絕伸手拂去兩人以指爲筆、以灰塵爲紙劃了半天的地圖,極爲憤懣的站起身。
這應該是這位軍中虎將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盡情展露他對自己頂頭上司的不滿。
薛姓上將在這數年裡連續挫敗日軍三次攻擊潭州,聲威逾隆,其對麾下掌控慾望也至頂峰,第10軍因救援常德,第3師和預備第10師都損失慘重,結果這位戰區司令官卻藉此強行安插自己親信,企圖全盤掌控這支‘泰山軍’,並動用自己在軍政部的影響力將強力反對的軍長方顯絕調離。
“長官,戰區高層內的是是非非唐刀不清楚,但唐刀卻認爲老祖先有一句話已經說的很明白了,叫‘強扭的瓜不甜’,官再大,再如何強勢,如果違背了人民的意願,那就很容易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唐刀說道。
唐刀對這段歷史是再清楚不過了,薛姓上將的強行調整人事,在師級以下還好說,但把第10軍的靈魂人物方顯絕調離,卻是遭到了第10軍官兵的一致反對,不用一週,他們聯名拒絕繼任軍長到任,將使該軍第二次面臨沒有軍長的尷尬境地。
“你的意思是”方顯絕能成爲虎將,可不是因爲他夠虎,而是他真的能打仗,那腦袋可比普通人要靈活的多了,馬上聽出唐刀的潛臺詞。
“方軍長不妨暫且離開這是非之地,等到戰事一起,軍長既然能當參議,參議何嘗又不能當軍長呢?”唐刀笑道。
凝神看了唐刀好一會兒,方顯絕臉上露出笑意:“唐團長對全球戰事都如此瞭然於胸,沒成想對人心也如此有研究,你這悍將之名真的是太名不符實了,那些只把你當成一員勇將來看待的人,遲早會在你這兒栽個大跟頭的。”
“長官過獎!唐刀只是堅定的認爲,長官您不會離開一線作戰之職位。”唐刀道。
“這樣,讓我猜一猜,唐刀你今天和我聊了這麼多,其真實目的是什麼?”方顯絕揹着手來回踱了兩步。
“假若日軍重兵來攻我衡陽,我第10軍現在僅剩第3師和預備第10師在衡陽區域,全軍合計不過1.5萬人,如果我向戰區請求調四行團協助守衡陽,唐團長不知敢來戰否?”
“哈哈!若君相邀,固所願爾!”唐刀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
八百個心眼子這句話,可以原樣奉還給這位陸軍中將了。
只要這位同意了,這場號稱東方莫斯科保衛戰的大戰,就少不了四行團官兵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