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蘭海姆在心裡極力否認着那種可怕的猜測,因爲如果猜測成爲現實,就等於否定了他的人生觀、世界觀,乃至於存在的價值。
或許是九歲的時候,親眼目睹了年長自己三歲的菲絲因偷學念而被父王狠狠地斥責,那句‘對於王室來說,學習禮儀都要比學習念更加重要’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
成年後有多次學習唸的機會,他都放棄了,特別是科研方面的才能顯露後,無論菲絲率領軍隊打贏幾場戰爭,大家稱讚中也總會帶上負責後勤兵器的他,發自內心,他覺得念能力這種東西並不重要。
修行多少年能擋一顆子彈?
天賦有多高能抵一發炮彈?
即使是最頂級的念能力者,也無非是一隊裝配着最先進武器的精銳士兵就能解決的東西,了不起出動幾輛坦克或者裝甲車。
這一次使用紅玫瑰更多是爲震懾,爲了拾回父王遇刺丟的臉!
但現在,要丟掉更多了?!
“絕不可能……我不相信!”
坐在地上的他碎碎呢喃,掙扎了兩次,才重新站了起來,喘息粗重地盯着屏幕上的那支‘利箭’。
看着這種狀態的布蘭海姆,菲絲微微顫抖的手臂早已恢復,但內心的震動卻遠遠沒有平靜。
她知道這種事,不會有僥倖!
那個力量深不可測的男人以這種駭人聽聞的方式告知了他們所謂的世界最強究竟有多強!
能頃刻摧毀一座城市的紅玫瑰甚至也許沒給他造成太大傷害。
那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
她無法理解,甚至無法想象。
至於定位手環爲何沒破損,作爲一個實力不錯的念能力者,再聯想季星的念能力,她倒做出了些推斷——發動那種血條能力後,身上的衣物裝飾都和他人作爲整體存在。
人沒事,手環自然也沒事。
這不正是他們尋找季星探索黑暗大陸時想要測試的東西嗎?
季星能否用亮血條能力免疫黑暗大陸那些詭異的災害?紅玫瑰可以硬扛,那些大概率也可以!
只是她沒有想到,也不會有人想到,季星證明能力效果的媒介竟然會是紅玫瑰這種代表人類巔峰水平的武器,又會是以這樣的方式!
實驗室中又恢復寂靜。
一小時後,定位手環第四次傳來了季星的位置,布蘭海姆自行對其進行了標註,不出意外,與之前的三點、王都,都在一條直線上!
“……虛張聲勢。”他冷笑道。
菲絲搖頭道:“布蘭海姆,你讓我該怎麼處理眼前的情況?”
“不用你管!”布蘭海姆的聲音驟然激昂,但只大了這一聲,就努力平靜道:“這是我和他的事,我不相信紅玫瑰真的炸到他了,一定是誓約隊認錯了目標!”
菲絲看了看布蘭海姆,嘆了口氣,轉身離開:“你好自爲之吧。”
布蘭海姆狠狠一咬牙,沒有回頭,緊緊盯着屏幕,一動不動。
……
24小時後。
布蘭海姆緊緊盯着屏幕的雙眼已滿布血絲,在地圖上標記出了第28顆基本能連成一條直線的地點!
其中有些地方飛機飛艇不會經過,讓布蘭海姆判斷出季星應該只是用雙腿趕路,且走得極快。
28小時中,其便跨越了3200多公里,進入了貝格羅塞聯合國領土內,把和王都之間的距離拉近到只剩500公里左右。其中還有幾個小時明顯趕路很少,根據時間來看,季星大概是在那地方……吃飯了。
但即使這樣能超過轉乘飛艇的趕路速度,在度日如年般的布蘭海姆眼裡,也還是太慢、太漫長了!
他這24小時不是什麼都沒做,比如派人暗中確認了那正在向王都而來的真切是季星,比如確認了季星的狀態如何,但得到的答案,卻都不是他更期望的那種。
他也讓人確定了NGL情況,親自撥打了獵人協會會長尼特羅的電話,那老頭接通後只會‘你是哪位?有什麼事?喂,喂,信號不好?’
而此刻在他身後,正列着一隊身着土黃色軍服的士兵,一個個精完氣足,高大健壯,身上裝配着多種武器,最醒目的,便是他們腰間所挎的冰藍色長槍手炮。
極凍槍與極凍手炮!
這是他自己的發明中最爲他得意且單兵作戰能力最強的武器。
通過讓原子不再運動,發射出接近絕對零度的寒氣,一瞬間讓所觸及的一切都被凍結靜止!而極凍部隊也是他個人所掌握的一支精銳部隊,個個都是以一敵百的好手!
“三輛US型錮甲炮車,兩架神鷹戰鬥機,加上極凍部隊……”
這基本是布蘭海姆個人能臨時調動的全部力量,全都是他這些年積累的死忠,足夠發動一場小規模的戰爭了,能輕易殲滅一座小城。
他想了想,食指在地圖上距離王都130公里外的一座山上重重一點:“在這裡,幹掉他!”
部隊整裝出發。
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對他來說變得更加漫長,在又接收了兩次定位,確定了季星還走在前來王都最近的路線後,屏幕上的畫面就被他切換成了極凍部隊的視角。
傍晚5點30分,迎着落日的季星如期而至,身形在戰術眼鏡中逐漸放大,看似只在走路,但幾步邁出,卻便跨越百米,接近飛速!
布蘭海姆沒有指揮的意思,他知道這種事很忌諱外行指揮內行。
他只屏着呼吸看,看到兩架戰鬥機號叫升空,看到重達百噸炮管能塞進個胖子的裝甲車越野而出。
季星停下腳步,側目看去。
在布蘭海姆眼前的屏幕裡,季星沒有看向天空的戰鬥機,也沒有看那三輛巨大的炮車,只看向了正在進行戰術隱藏的極凍部隊所在。
或者說看向了自己連接視角的這名士兵,看向了……自己!
那目光中似有什麼東西能穿透屏幕而來,布蘭海姆只覺自身從屏息變成了窒息,面露痛苦,踉蹌地退後了兩步,彎腰劇烈咳嗽。
鼻涕眼淚橫流,眼鏡都變得模糊不清,身邊助手慌忙遞來的手帕被他重重打到一旁,甩開眼鏡胡亂擦拭一把後,他又急忙看向屏幕。
火光?
屏幕中是熊熊燃燒的烈火!
極凍槍炮呢?!
火是怎麼燒起來的?!
下一刻,在瀰漫的灰煙之中,他發現自己連接的視角已經斜斜地歪向天空,沒被破壞和切斷,正好捕捉到了兩架爆炸後旋轉栽落的戰鬥機,截斷的山峰,以及一道正把這熊熊火光甩在身後的高大背影!
火是裝甲車爆炸導致的,極凍部隊或許都沒有攻擊的機會。
布蘭海姆懂了,但並不想懂。
這有10秒嗎?不,5秒?!
他是人類嗎?!
布蘭海姆的臉猛地貼近屏幕,然後後仰,第二次跌坐在了地上。
……
十幾分鍾後,披頭散髮、衣冠不整的布蘭海姆直直地闖入王宮。
議事廳內坐滿了人,就像是老國王遇刺身亡時一樣,王室的叔伯長輩、國內的高層領導,都沉默地坐在那裡,彷彿在等待着什麼。
這讓衝入議事廳尋找菲絲的布蘭海姆有了短暫的恍惚。
他從這些熟悉的面孔上看到了陰沉、看到了痛心、甚至還看到了憐憫,唯獨沒有以往那見到他時恭敬呼喚‘二王子殿下’的樣子,更沒有討好、欣賞或者讚揚。
短暫停滯了兩秒,他便看向菲絲道:“借我支部隊,菲絲。”
那聲音極度沙啞,甚至讓他自己都感覺陌生,菲絲顯然也是。
她默了默道:“哪一支?”
“……都可以。”布蘭海姆說:“我要申請使用粒子炮。”
“粒子炮沒用。”菲絲道:“雖然單點的瞬間殺傷力可能還在紅玫瑰之上且持續長久,但如果有所防備的話,我都有機會做到閃避,即使百炮齊發,也未必能擊中季星。”
“……天象武器呢?”
“和紅玫瑰區別很大嗎?”
“基因彈。”布蘭海姆握緊了拳頭:“給我三顆就夠!”
“二王子,你想要在貝格羅塞聯合國內掀起一場災難嗎?!”這次迴應他的是某官員,且言語很不敬。
布蘭海姆無心計較,只道:“我會把他引走,引向荒無人煙的地方,沒有殺不死的人……我不信!”
眼前一片靜默,無人再回應。
布蘭海姆懂了,他憤怒地一揮手,語氣激昂:“你們想要向一個人投降?!把我推出去賠罪?!這是在讓整個貝格羅塞聯合國蒙羞!”
“讓貝格羅塞蒙羞的是你!”另一官員站起身道:“毫無證據,便動用‘紅玫瑰’那樣的禁武殺一個人,讓其它國家該如何看我們?!”
雖是在如此說,但所有人都知道,布蘭海姆最大的錯誤,其實是失敗,是沒有考慮過紅玫瑰失敗的後果!但這也不能怪他,從女王菲絲那裡得到消息已超過一小時,他們偶爾也還恍惚如同夢中!
與此相對應的,是一種深深埋藏在心底的無邊恐懼,曾經見過紅玫瑰測試的他們完全無法想象有朝一日那東西會被一個人類抵抗!
雖然的確還有布蘭海姆說的那些並不弱勢於紅玫瑰的武器,但真的能生效嗎?又要讓多少人陪葬?
大國的驕傲?
與性命相比,孰輕孰重?
何況也不是他們的性命。
布蘭海姆沉默,望向菲絲。
姐弟二人相視沉默。
“好,我知道了。”布蘭海姆沙啞道,向菲絲豎起拇指:“你會成爲合格的女王,我更加相信這點了。”
言罷他轉身踉蹌離去。
待他的身形消失,先前那官員面色滿意,渾然忘記原先的自己是布蘭海姆的堅定支持者。
“女王陛下當然會是一位偉大的女王,哪輪得到私自動用誓約部隊和禁武的叛亂王子評價。對了,女王陛下,是不是要派人盯着布蘭海姆,萬一他逃走的話……”
嘭!
下一刻其餘人只覺眼前一花,再回神那名官員已被一柄圓槍釘進側方牆壁,帶着茫然,氣絕而亡!
“……菲絲女王?!”
菲絲面如寒霜地起身:“我去盯着他,我親自去……盯着他!”
……
布蘭海姆沒有逃,因爲他也知道此刻有太多人不會希望他逃。
於是恰恰相反,他坐着車,迎着季星前來的方向行進,並真的在王都郊外迎面遇到了季星。
下車時腿竟有些發軟,他狠狠地拽了一下車門纔沒跪在地上。
在他的預想中,此時的自己應該是一副不墮大國王子威名模樣,質問父王遇刺究竟是不是眼前的季星所爲,痛斥季星膽大包天,以一種不屑的姿態看對方是否真的敢對自己動手,最少也得是英勇赴死。
但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那真的是……太難了。
仰頭望着高大的季星,他嘴脣蠕動了半晌,才磕絆沙啞地說出了一句話:“沒有……緩和餘地……嗎?”
季星看看他,問:“二王子布蘭海姆?那三個人是你派去的?”
他不認識我。
他真的見到誓約隊,並且硬生生地從紅玫瑰中活下來了。
布蘭海姆同時捕捉到了這兩個信息,於是沉默了半晌,又道:“我們可以答應你之前的要求……紅玫瑰就算是對你的測試……接下來我會全力協助你進入黑暗大陸,可以嗎?”
最後三個字有些哀求的意味。
某一瞬間,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的,但又很羞恥地暗自升起了強烈的期待。
季星只把手環從手腕上拿了下來,問:“這也是你做的?”
“……是。”
“東西挺精巧。”季星稱讚道。
布蘭海姆怔了怔,沒有想到季星是這樣的態度。
我用紅玫瑰炸了你,你不該憤怒嗎?你遠拔3700公里不就是來報仇的嗎?現在我在你眼前了啊!你誇讚我做的手環是什麼意思?!
這時剎車聲在後響起,乘坐白色轎車而來的菲絲快速下車,望着面對面站立的兩人,欲語,又休。
季星朝她點點頭,把手環遞給布蘭海姆,道:“你自己戴上吧。”
布蘭海姆回頭看看菲絲,緩緩擡手接過,隻手一觸及,便察覺不對:“這……不是……”
“是,只不過我改裝了一下,不止能向外發送信號,還能反向探查信號去往的方向了。”季星道。
剛到NGL的時候,尼特羅問他爲什麼比預期遲了兩天,季星迴答尼特羅自己在玩,其實就是順路找了個地方,做了一點改裝。
本是順手而爲,預備着,沒想到這麼快就用上了。
“你……改裝?”布蘭海姆翻來覆去地查看,內心比之前更加驚濤駭浪不斷,我明明設置了手環被拆解其中炸彈就爆炸的機關,爲什麼……
“裡面的炸彈也不錯,小巧,但威力不小。”季星道:“戴上吧,如果你能活下來,我們就一筆勾銷。”
布蘭海姆瞬間僵在當場。
手環裡的炸彈叫做‘小指彈’,彈如其名,還不如一根小指大。但十指連心,失去任何一根手指都會給人帶來強烈的痛楚,這手環中的炸彈份額如果爆裂,足以把一個成年人炸到四分五裂!
不,不對,拆解會不爆炸?
他在嚇我,一定是在嚇我……
沒錯,再如何我也是貝格羅塞聯合國的王子,他不敢怎麼樣的!
等我戴上了手環,他一定會哈哈一笑,讚揚我的膽量,順勢提出去往黑暗大陸的合作,給我們雙方一個臺階下,一定會……
布蘭海姆拿着手環的右手抖如篩子,幾次想往左手套,都沒有套進去,直到手環啪地掉在地上。
恐懼的眼淚已止不住地流淌,他再次回頭看向菲絲,菲絲立在那裡,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季星,能饒他一命嗎?”她還是開口了:“對不起。”
“有什麼對不起的,畢竟是你的弟弟和家人。”季星道:“只是做錯了事,總是要受到懲罰的。”
他一隻手輕輕按在布蘭海姆頭頂,卻像一座山嶽壓在其身上。
“王子如此,國王也是如此。”
一陣微風吹過,菲絲的瞳孔輕微收縮,繼而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布蘭海姆則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手環,良久,慘笑一聲。
“我沒錯。”
他彎腰拾起手環,戴在左手腕上,又在心中默默道:我錯了。
沒有懷疑錯人。
但錯估了念能力者的力量。
季星殺死父王時隱藏身份,或許……是爲我們好?呵呵。
大國與個人?或許自我之始就要變得不一樣了,真諷刺啊。
他長久地閉上了眼睛。
幾秒鐘後,一陣火光,一聲爆炸,貝格羅塞聯合國二王子布蘭海姆,死於自己製作的定位手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