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幫美畜,簡直無法無天!”
一個戴眼鏡的瘦小老頭把報紙狠狠地拍在桌上,雙目無神地看着窗外。
11月下旬,西部軍港佐世保發生了一件傷人案,一名美軍下級軍官打傷了一名當地工人,在這個年代還處於軍管下的日本,這樣的事情可謂司空見慣,微不足道。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這件事情很快被當地幾家小報報道,又在有心人的推動下,迅速成爲轟動全日本的大新聞。
事件其實很普通,也很符合時代。
美軍下級軍官前往私宅,強行侵犯了某個民婦,事後軍官堅稱民婦是他情人。
而民婦聲稱自己雖然之前從事色-情酒吧服務生工作,也認識這名軍官,可隨着家庭情況的好轉,年初起就不再外出打工,也與老顧客們斷絕了來往。
因阻止軍官侵犯妻子而被打傷的丈夫,其身份有些特別,他是佐世保當地最大一家彈藥廠的首席技工。
隨着戰爭的進展,這個男人已經從窘迫的失業生涯中解脫,重新過上了高人一等的富裕生活,沒想到命運再次給了他殘酷的一擊。
當晚,他自殺了。
他服務的工廠,主要生產105、155、203毫米榴彈炮彈,以及M1919A6、M1919A4輕重機槍子彈,是此時美軍彈藥的重要供應商。
第二天有少數彈藥廠工人罷工抗議,而美軍毫不理睬,相反當地警察還逮捕了這些工人。
當晚彈藥廠發生爆炸,無數工人衝進警察局解救出被捕工友,用炮彈築起危險的街壘,與大批軍警對峙。
今天對峙已經進行到第三天,全國輿論一片譁然,不斷有人發表聲明抨擊當地軍警系統,甚至還有人把矛頭隱隱指向了美軍。
當然也有“有識之士”,大力呼籲國民,值此千載難逢之發展良機,應當理智隱忍,全力恢復生產,儘早再造新明治時代。
就比如這個正看着窗外的這個老頭,正是其中一員。
灰暗的天空壓抑在狹窄的院子上空,繁華盡褪的幾株櫻花,在斜風細雨中搖曳,僅剩的不多枝葉瑟瑟發抖,似乎清楚即將到老的嚴冬將是它們無法抗拒的終點。
“風雨飄搖啊,大日本帝國,或許就如這櫻花般,不得不與強大的命運抗爭,而我不幸的國民們,堅忍之意志,犧牲之決心,早已盡喪。何時,我們才能真正復興,驅除外辱,光復黃亞?”
想到爲人蠱惑的魯莽工人,想到自爲人嗤笑、忍辱負重的自己,想到終審判決時東條悄悄說過的最後話語,大川周明熱淚盈眶,倍感壓力。
“我們的首要敵人是赤色勢力,是同爲黃種人的華人和北韓,絕不應該針對強大的美國!”
“諸君,請在天照大神身邊護佑鄙人,我會堅持下去,教育國民,忍辱奮起,直到東洋之花開遍整個亞洲!”
他起身拿起門口掛着的黑色皮包,在打傘傭人的護送下,穿過小院,推開小鐵門,年輕的司機兼保鏢已站在那輛三菱汽車邊,恭敬地彎腰等候着他。
汽車駛出幽靜的小巷,拐入車水馬龍的大街,大川周明在後座閉目養神,今天他要趕往東京大學,參加一個關於自己新出版著作的探討講座。
面對這幫戰後新成長的天之驕子,他必須凝聚起所有的心神來,他們纔是日本的未來,他必須爭取他們的理解和認同。
講座由某個學術基金會主辦,包括這輛汽車,這名車伕,以及大川周明的著作,其實都是這個基金會出資贊助的。
學術無國界,通過學術可以團結起無數志同道合的同志,進而影響國政,這纔是大川周明的終極意圖。
前方出現路口,其中一條路上的人流明顯要比往日多,司機在後視鏡裡看了下他,見他閉着眼睛沒有指示,皺着眉還是開進那條人多的道路上。
大川周明住在千代田區,每次出行,哪怕是要繞一段長路,他也非要從GHQ門前經過。
作爲一個老牌愛國者,他的心已經極其堅韌,哪怕看到無數人在面前死去也絕不會動容,爲了民族的未來,誰又是不能犧牲的呢?
而每次經過GHQ門口,就是他給自己的最好激勵,讓自己不要忘了理想,不要忘了吊在絞刑架上的同志。
每次,他都會用複雜的目光靜靜看着那棟大樓,那些膚色容貌迥異,卻在祖國領土上耀武耀威的異人們,他的心也終於有了顫動,有了重新奮鬥的勇氣。
“先生,前面堵住了,他們在遊行。”
司機的話讓大川周明從自我臆想的悲壯情緒中清醒過來,透過暗淡的玻璃,他看到了無數人揮舞着紙標語,潮水般地涌過車子兩旁,終點正是GHQ大門。
那些人的臉上,是他熟悉的表情,憎恨、暴怒、興奮、瘋狂、驕傲,各種人類所能擁有的極端情緒,和諧地交融,然後複製到每一張黃色的臉上。
大川周明有些恍惚,他的眼前閃過一幕幕類似的場景:
一戰結束,日本完全取得了德國的太平洋島嶼,以及在華夏的所有租借地,他們曾經走上東京街頭慶祝。
滿洲國在他們一幫人的策劃下成功獨立,他們也隨着狂歡的人羣,奔跑在東京的街道上,提着燈籠徹夜不眠。
攻佔遠東明珠滬上,隨之攻佔金陵,曾經讓他們顫抖俯首幾千年的大國國都,任他們肆意凌辱。人們從家中出來,匯入街道上不見頭尾的人羣,整個國家都在歡呼。
多麼震撼而美好的一幕幕啊,可惜都過去了。
可憐的同胞們,你們現在不能這樣做啊!
美畜是敵人,可現在唯有依靠美畜,我們才能浴火重生!
我要告訴他們這一切!
大川周明不顧司機的反對,打開車門,迎向人羣,高舉雙臂,“市民們,你們不能去那邊,不能惹怒他們,爲了大和民族,我們必須堅忍!”
“這老頭是誰?”
“不知道,像個教授。”
“教授也不是好東西,大都是財閥和帝國主義的代言人。”
“老傢伙,快躲進你的龜殼中去,不要擋路!”有人罵罵咧咧地把大川周明推到汽車上,然後繼續往前奔跑。
“先生,外面太危險,您快進來!”司機臉色急變。
大川周明轉過身,想要鑽進車廂,忽然有個人在背後猛推了他一下,他一下子撲倒在座椅上,努力想要昂起頭,卻感覺渾身無力。
最後映入大川周明眼簾的,是司機惶急的臉孔,以及窗外灰暗的天空。
“好想再看下上野的櫻花啊......諸君,對不起,我來了......”
......
威爾同林海一起站在窗口,默默看着一條街道外擁擠的人羣,他們被路障、刺刀和裝甲車擋在街道上,揮舞着旗幟大聲怒吼。
“他們是不是發瘋了?”林海毫不掩飾臉上的厭惡和嘲笑。
“是有人發瘋了。”威爾冷笑,“憲兵已經破獲了至少十幾處地下印刷廠,抓捕了上百個赤色嫌疑犯。”
“他們膽子這麼大?”林海疑惑地看着他。
“戰爭陷入膠着,他們當然想要開闢新的戰線,這不正是他們最擅長的嗎?”威爾厭惡地拉上窗簾,回到沙發上坐下。
“前幾天我去關西旅遊,幸虧回來的早,否則就撞上那邊的混亂了。”林海隨口道,“這幫人,真是容易衝動啊。”
“一羣未開化黃皮野蠻人罷了。”威爾鄙夷道,見林海神情不善,立刻解釋,“我不是說你們華人,你們悠久的文明,我仰慕已久。”
“算你識數,否則我要讓你退股。”林海嘿嘿一笑,隨意觀看着牆上的軍用地圖。
“最近你來得很勤快啊?”威爾深深看了林海背影一眼。
“我沒事啊,公司的事情,都有人給我管得很好,我這樣的門外漢,多加干涉反而不好。”林海走到牆角,大方地給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坐到威爾對面,正視着他,“那還不如來這裡,和你們拉近些關係,說不定碰巧遇上個大生意呢。”
“我的朋友,你這麼做很對!”威爾推心置腹道,“實話告訴你,你一到東京,就被人盯上了,老實些,別亂動,纔是最好的選擇。”
“誰這麼關心我?”林海呵呵笑道。
“東京警視廳政治部。”出賣這幫卑劣的日本人,威爾毫無壓力。
“哦,不該是商業罪案調查課嗎?”林海故作驚訝。
“有人向他們告密,說你們公司在小笠原的開發行動,未來可能會對日本的領土安全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外務省已經向GHQ出具了諮詢函,將軍根本沒有理睬。”
太平洋集團從香江坐船出發的第一批移民,剛剛抵達荒無人煙的小笠原羣島,正在展開開荒工作。
當然對外界宣稱的名義是外勞。
這也是林海坐鎮東京、不回大間的主要原因,他得盯着這邊的反應或者是更爲嚴厲的反擊。
反擊果然很快來了。
“將軍不愧是將軍!”林海大聲誇讚。
“就怕他們投訴到國會去,你應該知道,明年8月份將在舊金山進行最終談判,恰逢戰爭,政客們也不想多事的。”威爾慎重提醒道。
林海點點頭,眉頭皺起。
1951年簽署的《舊金山和約》,將從法理上正式確定美國對日本海外諸島的託管地位,而太平洋集團,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視不理、措手無策,因爲這涉及到林海志在必得的小笠原羣島。
哪怕對方敏銳地察覺到了自己對小笠原的覬覦,並提出抗議,林海還是決定,即刻加快小笠原羣島的移民事務。
“說實話,你對小笠原的野心,實在太明顯了,我的酋長大人。”威爾見他沉思,出聲打斷了他,“那裡不是北馬裡亞納,那裡的土著就是日本人,別多想了,你們沒有機會的。”
“還不是你們說了算!”林海笑道,“再說,那裡的土著是馬來人種,哪裡是日本人?”
“你......你不會真的動歪腦筋吧?”威爾驚訝道。
“作爲朋友,不以GHQ軍官的身份,威爾,你說說看,我們有沒有機會?”林海調侃道。
“你們瘋了,這是違背美國利益的,我得提醒將軍,一定要阻止你們擴大僱傭外勞人數。”威爾臉色大變。
“哈哈,威爾,你太敏感了,我談的是商業利益,你想到哪裡去了?”林海哈哈大笑,靠過去攬住他的肩膀。
“你以爲我想要做一個國王,圍着草裙,帶着草帽,吹着海風,皮膚黝黑的在椰子樹下吃着燒烤?”
“我想你也不會這麼想?”威爾笑了,“那樣的國王,哪有你現在這麼舒服。”
“不過,威爾,你的話倒是讓我產生了一些衝動,”林海眯着眼說道,“想想看,做一個國王,哪怕是一片羣島的國王,也可以統治無數國民,生殺予奪,大權在握,感覺不要太奇妙。”
見威爾臉色越來越奇怪,林海拍拍他,促狹道:“到時候一定給你一個男爵爵位,世襲的,要不要,尊貴的範布倫男爵大人?”
“你還別說,我小時候的理想就是成爲一個男爵,住在城堡懷抱公主,偶爾出去殺殺惡龍,順便騎馬巡視領地。”威爾臉上浮現奇異的笑容,陷入了某種美好的回憶。
窗外忽然響起沉悶的槍聲,威爾驚醒過來,同林海面面相覷。
“應該沒事的,沒人敢在我們的地盤上鬧事,估計是他們在警告這幫瘋子吧。”威爾笑了,搖搖頭。
電話鈴急促地響起。
“我的朋友,如果與美國利益無關,我會支持你成爲國王,不過你至少要給我一個子爵才行。”他起身邊說邊走過去,“現在,你就老實些吧,雖然我能理解你的幻想,畢竟你還年輕,還未真正長大嘛。”
林海毫不客氣給了他一根中指,威爾也同樣還擊,接起電話,很快,他的臉色陰沉下來。
......
“這就是大川周明?”林海面無表情地看着汽車後座上趴着的瘦小老頭,鮮血染紅了他的西服,以及座位和腳墊。
十分鐘前,現場維持秩序的憲兵接到了司機的求助,用朝天開槍驅散了這條街道上的示威者。
“死得好啊!”林海毫無顧忌地笑出聲,“這老傢伙,煽動暴徒攻擊我的公司,就知道欺負華人,現在遭到天譴了吧。”
“你注意些,外面還有記者和警察呢。”威爾皺眉小聲提醒。
幾十米外,幾個聞訊而來的記者,以及好幾個本地警察,被憲兵推搡着不斷後退,他們大聲抗議,有一個記者想要從腿間鑽過來,結果被憲兵用槍托打得頭破血流。
“好,我們回去吧,讓他們拍到我出現,又是一場麻煩,惹不起瘋子啊。”林海嘲笑道,同威爾迅速離開現場。
“說實話,這件事你有沒有參與?”回到辦公室,威爾盯着林海,很正式地問道。
“天啊!”林海攤開手委屈地說道,“這幾天我天天在你這裡喝咖啡,哪裡來的時間?再說了,你們早就給我畫好了底線,我不怕日本人,可我哪裡敢挑釁你們啊,我的朋友!”
“那就好!”威爾笑笑,眉頭依然緊皺,“殺死他的是裝了消音器的1911手槍,不是仿製品,現場還有兇手散落的反美傳單,事情麻煩了。”
“是極右翼做的,還是左翼嫁禍?”林海沉吟道。
“都有可能,誰讓我們是勝利者,是佔領者呢?”威爾哈哈笑起來,“無論如何,這裡終歸是我們說了算,這幫瘋子,小丑,再折騰也沒用!”
可憐的威爾,希望過幾天你還能笑得出來。
林海微笑看着自信狂妄的威爾,他相信加西亞以及他同志們的專業水準,有了大量的武器後,這幫人一定會把這個國家搞得天翻地覆。
他的目光,移到牆上的高清軍用地圖上,最後停留在關島。
那裡,應該很快會有動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