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戰士浴血東山巔 五
他的聲音像鐵號子一樣穿在高地上，鏗鏘響亮，可在炮火當中還是顯得微弱。
一邊跑，漫天的黑泥在飄，根本無法呼吸，溼潤的，潮溼的，濺着地上屍體的血，混合着不知什麼顏色氣味的東西……
轟。
一顆炮彈就落在他身前十多米不到的地方，衝擊波炸的他連忙往地上一趴，整個人隨着土地起伏狠狠拍了又拍，渾身像散了架似的，久久才站起來。
‘老廣……’
徐青強打精神，撐着地面，繼續喊着，可整個人彷彿泡在水裡，他聽不見自己的喊聲，只能聽得世界一片嗡鳴。
整個山頭都在跳躍，泥石在跳，屍體在跳，火焰在跳，沒有一處停歇，劇烈的爆炸和數百上千度的烈火把周圍的空氣燒的都彷彿在沸騰！
他使勁甩了甩腦袋，世界的轟響纔再次慢慢傳入腦海裡，聲音大的震得他腦袋嗡嗡的，還不如聽不見。
摸了摸臉頰，徐青摸到了一道滾燙的熱流從耳邊流淌下。是血——剛剛那顆炮彈的衝擊波居然震裂了他的耳膜。
‘他媽的。’
他揪出衣服裡一團棉花匆忙塞在耳邊止住血，以防被凍住，管不了其他太多，他馬上便繼續撒起腿跑起來。
刷！刷！刷！
周圍。
火光躍起，爆炸，黑泥土迸發。
炮彈在炸裂中發出絢麗的火光，他拼了命的預判，躲避，穿梭，逃脫着衝擊波和爆炸，往前面跑去。
徐青玩過現代的四三九九電腦小遊戲，跟這何等相似，可又何等不似？
玩遊戲有無數條命，躲不過，從頭再來便是。可在這裡只有一條命，這裡所有上戰場的戰士們也只有一條命，稍有不慎，就一命嗚呼。
現在是寒冬臘月，日常保持在零下四五十度，朝鮮最冷的冬天，他身上已經沁出密集的汗來，整個臉潮紅的與這周圍的火光無異，這對徐青也是一種極高的難度，他渾身已經放開到了極致，時不時被爆炸衝擊拍打在地面，然後快速忍着痛爬起來，繼續奔跑。
跑到西北坡前沿邊緣，在炸開的周邊山包附近，徐青隱約看到前面有一片小小的“灰色”在土裡趴着，他聽力漸漸恢復，聽到有人在慘叫。
他很快在硝煙中注意到那是八班長廣福生，他大喊：“老廣！”
廣福生正帶着二十多個戰士們正躺在那小小的山包後面，聽到徐青奔跑過來呼喊的聲音，他晃了晃剛剛被炸飛暈乎乎的腦袋，想要起身卻起不來，於是低頭看了看，發現自己下半身露出了白花花的骨頭和血肉，兩條腿已經被炸斷了大半截。
他臉色頓時一白。
或許是實在太冷，居然沒有感覺到疼痛，但毫無疑問自己已經徹底廢了。
他猛烈的揮手，咬牙大叫道：“不要過來，你快走，敵人炮火很猛。”
徐青大喊：“別動，我馬上接你……”
可話沒說完，一大羣猛烈的炮彈直飛過來，一顆顆落在山坡斜面上，有兩顆直接扎進了廣福生腳旁不遠的坑道里。
轟！！！
下一刻，隨即天上像是下了雨般，嘩啦啦的熱血撲面而來，然後有什麼東西啪嗒一下飛了過來。
“……回戰壕。”徐青神情愣住，低頭看着，一隻斷掌正掛在自己脖子上，自己渾身是血，雪地上撒的也是血，熱乎乎的還帶着溫度。
啪嘰。
脖子上的斷掌很快滑落下來，落在他跟前地面上，斷口處連接着的青紅色的血筋正潺潺的往外冒着血，染透了僅存的半塊雪地，凍腫成胡蘿蔔似的五指還保持着往前伸着揮手的樣子。
再擡頭，剛剛趴在地面的廣福生，人已經沒了。
只剩下地上零散的幾塊碎肢殘塊。
一個炮彈坑。
一灘血。
徐青胸口用力的呼吸，心中有無盡言語想要述說，可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周圍二十來個戰士們抱着頭在地上，他們也看到了，一個個變得更加用力爬起來，在衝擊波中掙扎着、臉上帶着痛苦想要離開那裡。
他們也是人，哪怕是征戰多年的老兵，大多也只有二十來歲，是一個個母親的兒子，是還未成家的小夥子們，在這最痛苦生命最受威脅的時候他們同樣也會感到害怕……
沒有時間傷痛，徐青大吼一聲衝過去，使出渾身解數在炮火中抓住了幾個人，拼死拖了出來。
那塊西北坡迎面已經被炸沒了，根本隱藏不了人，他把這幾個戰士快速拖到背山處，然後馬上轉身跑回再去救人。
可馬上發現又是十幾顆炮彈就落在那處小小的簡易坑道附近，七八個戰士剛拼命爬了出來，就在爆炸之中被火球吞沒，黑紅相間火焰中的幾個人瞬間被撕裂……
噗噗噗。
這是屍體被分裂的聲音，很輕微，也很殘忍，屍塊在衝擊波中飛在空中。
許多人第一下出血的不是身體，跟他一樣，是耳膜，炮聲轟的在空中起伏的身影兩邊耳朵裡在飆血，灑在天空中，然後整個人倒下，然後落在四周黑漆漆的土地上，帶着棉服的殘布，一片血淋淋在高溫的黑土地上滋滋亂響。
徐青揮舞手勢喊：“躲開，快躲開……”
但事情並不能像他所喊的那樣如願停止。
平原遠處有僞裝的坦克和火炮陣列在開火——也只有開火的時候能看到他們的大概方位。美國人藏在了樹林子裡，山溝中，包裹着僞裝，在向他們狠狠的炮擊着。
附近落下的炮彈，衝擊波將這羣戰士震的左右搖晃，有的人身體在空中不斷的被轟起擊落，整個人像紙片一樣的飄着，飄着。
而很快，這些“紙片”便破碎了……
炮擊時間不長，短短七八分鐘，數百發甚至更多的炮彈在爆炸，到處都是塵土飛揚，泥沙濺起，土地被翻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過了多久，炮火密度終於降下。
徐青得以再次衝了過去，可已經難看到幾個完整的人，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被震落在附近的戰士，抓着他的棉衣後領就往外拖。
“啊啊啊！！！”
這個戰士在慘叫，兩條腿被斜着炸掉了，腰間以下半截褲管子血肉全部模糊，兩條腿已經看不分明瞭，傷口截面混合着血、黑土和地上的碎沙子，扎的他渾身痛不欲絕。
徐青把他搬到後方，七連其他人在炮火密度降低後，已經有人從戰壕裡冒頭。
“衛生員，衛生員呢，快救人！”他回頭大吼道。
後面的梅生看到他們，連忙衝上來：“快，快，注意防空，打掩護！”
雷公和一排戰士馬上快速的跑了出來。
七連本來沒有什麼衛生員、醫護兵，不過他們自己根據戰場經驗學，徐青和雷公教，加上繳獲的美軍簡單的醫療物資。一個人頂幾個人用，充當多個角色，勉勉強強搶搭起來。
“還有沒有人活着？！”
“說話……”
“說話啊！！！”
這時候炮火微微間歇，徐青滿身帶血再次跑回西北坡，沿途大喊。
但山頭已經被炸塌，周圍地面上都是碎肢，殘骸，沒有人迴應，也沒有任何動靜跡象。
這裡是一隻手，那裡一隻斷腳，更多的是模糊不清的血肉焦糊，亂七八糟的血塊，四散落在滾燙流漿黑乎乎的土面，一不小心就能踩上一塊……
他已經沒辦法再走下去。
無盡的沉痛包裹着他，讓他茫然中帶着些頹然。
可偏偏又在此時，山嶺下面又隱隱有一陣嘰哩咕嚕的輕微說話聲傳到了他的耳中：
“That's a good chance……attack……go go go……”
徐青眼睛一掃，隨即就看到剛剛退去的尼古拉斯排又滿窩蜂的衝了上來，趁着炮火停下的間隙，他們幾個人幾個人一組，交替掩護着沿着陡峭的雪坡往上攀爬着，個個端着衝鋒槍，精良裝備在身，彎着腰打着手勢，鬼鬼祟祟的往上來。
徐青眼睛瞬間通紅，一口牙都快被咬碎：
“操你媽的一羣王八羔子，還敢上來！！！”
他撿起地上戰士的遺物，一堆卡賓槍和輕機槍被炸壞，他挑出兩個還能打的，雙槍握在手裡都在發燙，對着坡底下一溜煙的就掃射過去：
嗵嗵嗵嗵嗵嗵！
底下正在爬坡的美軍人羣，頓時響起了一陣嗚哇哇的叫聲——是真的嗚哇哇的叫！
喊爹，喊娘，喊上帝，喊救命的連番在響起。
“Chinese！這裡還有中國人活……”
徐青用槍點射着着一個個猖狂無比的敵軍，打斷了呼叫的人羣，打的坡底下一溜的人仰馬翻。
“快，快……敵人打上來了！”七連戰士們也發現了徐青在開槍，馬上分撥出一波人上前支援。
徐青打完，一把扔掉槍，然後迅速換彈夾，目光中殺氣騰騰，濃烈至極。
他在朝鮮打了這麼久的仗，殺了不知多少個敵人，對殺人已經沒有了任何負擔，甚至已經麻木，而此時心裡又激起了久違的漣漪，是那種帶着漂潑大雨的激盪。
按淵源來說跟這些美國鬼子，這些李承晚僞軍，其實並沒有那麼血海深仇的仇恨，起碼是沒有對日本鬼子的那種仇恨。但是打到今天，仇恨已經越積越多，一點也不比日本人差，因爲身邊倒下的戰士越來越多。
他們在這陣地上守了快一週，敵人的火力怎麼打也打不完，自己人卻死的死，傷的傷，昏迷的昏迷。
徐青胸口一直憋着股氣，爲了食物，彈藥，物資，戰士們的性命，他這些天都在憋屈着隱忍着，就是爲了守住這個陣地，保住大家的性命，而現在這些守陣地的人卻又死了一片。
此刻他完全爆發了。
他眼中迸發出精芒，大喊道：“迫擊炮！全部給我拿上來。”
宋衛國正在協助雷公把傷員擡走救治，他趕緊答道：“彈頭不夠了，只剩二十幾枚……”
徐青紅着眼睛回頭：“我說，都他媽拿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