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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飯的時候,魏之遠對宋老太和小寶說:“這兩天晚上老師要留我補課,我晚點回來,不用等我吃飯。”
宋老太和小寶絲毫沒有起疑心,畢竟,比起魏謙那嚇人的違法亂紀前科,魏之遠纔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學生,懂事,乾淨整潔,守規矩,自制力強,從不幹出格的事——在小寶他們學校,魏之遠的出類拔萃也是衆所周知的。
所以宋老太聽了,立刻把重點攻擊對象轉向小寶說:“聽見沒有,跟你哥他們學學,你哥以後就是大學生了,你小哥哥還代表學校去參加比賽,你呢?”
小寶毫無壓力地說:“讓他們去吧,我看家。”
宋老太舉起鍋鏟要打她,宋小寶就像只小猴子,三兩步躥到了門口,狗腿地替魏之遠打開門,點頭哈腰地說:“二哥,您先請。”
魏之遠非常有大家風範地點了個頭,拿起車鑰匙,在她前面走了出去,宋小寶屁顛屁顛地跟上,就像個鞍前馬後的小太監,回頭衝宋老太吐了吐舌頭。
由於她的肉體的成長比老熊的語速還不着急,魏之遠又長得太心急火燎,兩人儘管最開始看起來差不多大,現在卻好像已經真的拉開了年齡差距。
宋老太憤憤地扔下鍋鏟,罵小寶:“爛泥糊不上牆,唉,不成器的東西!”
當天晚上,魏之遠果然是將近八點纔回來,宋老太已經去給一家火鍋店幹活了,宋小寶從屋裡探出頭來:“二哥,回來啦?廚房有飯,鍋裡奶奶給你留了倆煮雞蛋!”
魏之遠“嗯”了一聲,打開鍋一看,只有一個。
宋小寶連忙補充:“我偷吃了一個!”
魏之遠:“……”
宋小寶“嘿嘿”地笑了起來:“對了,給你看這個!”
她說完,跑到客廳,從茶几的玻璃墊下面摸出一張皺巴巴的明信片,是從青海寄來的,上面是魏謙有些褪色的字跡,時間還是一個月前,大概是他正好經過的時候心情好了,聽了誰一句話,買來寄回來哄他們玩的。
可惜,他連哄都不認真哄,寫了通訊地址後,連句話也沒有,就畫了兩隻小烏龜,一隻光頭代表男烏龜,一隻頭上戴了一朵花,代表女烏龜,兩隻烏龜乖乖地待在一起玩耍,蘊含了寄回來的全部訊息——魏之遠和宋小寶你們倆崽子在家好好待着,都給老子老實點。
那位“神龜真人”毀人不倦,不知不覺中對魏謙的審美觀和藝術細胞有了深遠的影響。
……他終身落下了沒事*畫小王八的毛病。
魏之遠心裡情不自禁地一跳,魏謙已經半個多月沒有音訊了,小遠莫名地想起了那隻沾滿了花露水味的手,忍不住問:“他沒打電話嗎?”
“沒有,”宋小寶說,“二哥,青海是不是有犛牛肉乾?好吃嗎?”
魏之遠嘆了口氣,放棄了和她的正常交流:“你怎麼就知道吃。”
“哎呀,你別學說話,學得又不像,應該是這樣——”宋小寶擺擺手,隨後板起臉,拗出一個橫眉立目的表情,壓低了聲音,語氣短促而凶神惡煞地說,“小兔崽子,就知道吃!”
她的模仿能力與日俱增,惟妙惟肖。魏之遠忍不住跟着小寶笑了起來,板着臉訓小丫頭的模樣幾乎近在眼前了。
等小寶回屋裡了,魏之遠才坐下來,拿出了他的秘密筆記本,在“肉食加工廠”後面填上了幾個字“倉庫管理員,三班倒”,而後憑着記憶,完整地複製了一張值班時間表。
別的少年第一個寫在本上的秘密,通常是慕少艾的事,魏之遠第一個秘密筆記本卻讓人毛骨悚然地記載着一個人的全部蹤跡。
隨着時間的推移,魏之遠關於那個變態男人的姓名、家庭情況、工作排崗表、生活習慣等等內容,已經事無鉅細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
一開始,魏之遠只是對社區活動中心留了神,不過帶隊的女老師雖然年輕,卻看得很嚴,變態一直只能遠遠地看着,沒有走進過。而“六一”過去以後,那些排練的小朋友完成了表演,也就不再去了。
變態似乎很不甘心,但也無計可施,有大人在場,即使只是個瘦弱得像小鳥一樣的年輕姑娘,他也不敢怎麼樣。之後的幾天,此人都在附近轉悠過。
魏之遠一直在偷偷觀察他,然而跟蹤也好,記錄也好,他此時都只是順便收集了這些信息,還並沒有想好自己應該怎麼辦,他不是魏謙那種瞪眼殺人的急脾氣,做任何事都習慣提前說服自己。
魏之遠合上筆記本,鎖好藏好,然後盯着喝水的杯子發了一會呆——杯子是的,魏之遠其實有自己的杯子,可是他不*用,總是喜歡來蹭的水喝,同樣寡淡的涼白開,他卻好像能的杯子裡喝出味道。
魏謙從不在意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隨便他喝……不過喝完要重新倒滿,否則會捱罵。
他難以抑制地想起很多和魏謙有關的事,同時越來越生的氣。
魏之遠決定用沉默的冷暴力對那個自以爲是大人的反抗到底,哪怕再來電話,他也絕對不接。
然而大半個月真的過去了,魏謙卻一個電話也沒打過,繼那封明信片後,再無音訊傳回。
天氣越來越炎熱。
連宋老太都按捺不住了,主動讓宋小寶給魏謙的手機打了電話——在宋老太的認知裡,電話費這種看不見摸不着就產生的費用讓她畏懼,只要家裡沒着火,她就不用電話,還不讓別人用。
可是沒接通,魏謙關機了。
宋老太心急火燎,立刻就要去樓上找三胖。在她眼裡,魏謙雖然是個說話和棒槌一樣的王八蛋,卻也是家裡的支柱,支柱不在了,她除了三胖,根本不知道該找誰商量。
魏之遠卻冷靜地攔住了她:“找他也沒用,三哥頂多會多打幾個電話,小寶打不通,難道他就能打通嗎?”
宋老太仰着頭看那已經比她高的男孩:“那你說怎麼辦?”
魏之遠想了想:“你說我哥是和誰一起去的來着?那個開藥店的人嗎?”
宋老太六神無主地點點頭。
魏之遠:“你把地址給我。”
當天正好是週末,魏之遠就帶着魏謙最後寄回來的明信片,拿着宋老太給他的地址,騎車去了老熊的藥店,他冷靜得就像在解決一道步驟繁瑣的數學題,一步推着一步走,有條不紊,鎮定得不正常了。
等宋老太也冷靜下來,她看看明顯蔫了的小寶,又想想那少年毫不慌張的臉,心裡卻開始有點不是滋味了。
至親的人失去消息,久去不歸,正常的人難道不應該六神無主嗎?
哪怕只是六神無主一會呢……魏之遠的反應遠超出了同齡人的水平,可宋老太卻不免有點心寒。
她以前覺得這孩子伶俐,仁義,現在卻不得不開始懷疑他沒有人情味。
魏之遠一路找到了老熊的藥店,按着老熊的尿性,這店員又是個臨時僱來的短工,面對着一人分飾多角的藥店正適應不良,一問三不知。
魏之遠和他要了老熊的聯繫方式,又說了幾句好話,用店裡的電話給老熊打過去,對方也是關機。
魏之遠心裡像是沉了一塊石頭,冰冷而沉甸甸的,似乎要把他的三魂七魄一起墜下去,他只好用力和那沉甸甸地石頭拉鋸,強逼着自己做正確的事。
少年和店員艱難地溝通良久,終於,店員想起來,抽屜裡有一張老闆的個人信息,上面除了聯繫地址和通訊方式外,似乎還有一個緊急聯絡人。
就這樣,魏之遠找到了老熊的妻子。
然而電話接通的那一瞬間,裡面卻傳來一個焦急的女聲,不分青紅皁白地問:“老熊?是老熊嗎?”
她一句話,徹底磨滅了魏之遠心裡的希望。
至此,魏之遠知道,是真的失去聯繫了。
從藥店出來,魏之遠徑直去了派出所報案,一個值班女警看他是個半大孩子,比較耐心地詢問了他很多具體情況。
可魏之遠偏偏什麼情況也不知道——魏謙只在剛走的幾天打過電話,可由於魏之遠賭氣不肯和他說話,魏謙頂多是逗小寶幾句,和奶奶交代個平安,三言兩語就掛了,每次留下的信息都少得可憐。
魏之遠只好拿出明信片給女警看,女警接過來,仔細觀察了一下郵戳和日期,搖搖頭:“弟弟,我們可以受理,也可以按着這上面記錄的行程和日期幫你查查他當時所在的位置,但是他很可能只是路過,不是在這裡失蹤的,你明白吧?你連人是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失蹤的都不知道,我們能找到的希望也很渺茫,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有那麼一瞬間,魏之遠看着她的表情顯得茫然而不知所措,好像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打蒙了,然而只是一小會,他就剋制住了,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女警透過他的反應觀察出了什麼,於是輕輕地問:“你家裡還有大人嗎?”
“只有個奶奶,年紀很大了。”魏之遠回過神來,垂下眼,而後頓了頓,“謝謝姐姐。”
說完,魏之遠站起來離開了,他已經做了他能想到的所有的事。
再無計可施了。
魏之遠以勻速騎車回家,到了半路上一個沒人的地方,他突然毫無徵兆地伸腳踩地剎住車,然後緩緩地彎下腰,趴在了車把上,把臉埋在了胳膊中間。
少年急劇生長而顯得削瘦的後背彎成了一個繃緊的弓,魏之遠終於牽不住心裡那塊石頭,任由它筆直地掉了下去,砸得他從肝膽肺腑一直痛徹了心扉。
“我該怎麼辦?”
茫茫然間,他心裡似乎從十方呼喊亂作一團,逐漸轉爲渺無聲息的萬籟俱寂,而後只剩下了這麼一句沒有答案的問話。
走得那麼遠。
如果他真的就這麼……就這麼……再也不會來了呢?
曠達無邊的遠方,與螢火如豆的希望。
自他出生到現在,“無能爲力”似乎要貫穿他生活的每一天。
那天晚上直到新聞聯播,魏之遠才推門回家,小寶和宋老太忙一起擡起頭,眼巴巴地看着他。
宋老太問:“怎麼樣?”
魏之遠神色木然地走到客廳中間,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
他邏輯清晰地敘說了整個一下午的所做所聞,而後清了清嗓子,擡起眼,目光在奶奶和小寶的臉上掃過。
魏之遠輕而緩地說出了自己的後續決定:“現在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等消息,如果我哥……那以後就是我來退學養家。”
宋老太猛地跳起來,急赤白臉地用腳跺地:“呸呸呸!反話反話,童言無忌!小崽子胡咧咧些什麼?”
“奶奶。”魏之遠脊背挺直,靜靜地看着她,“我聽說我哥的父母沒了的時候,他就和我現在差不多大,從今往後,他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他能背動的家,我也背得動,你放心。”
宋老太愣愣地看着他。
小寶的眼圈卻忽然紅了,一眨巴眼,眼淚“啪嗒”一下掉了下來,她輕輕地拉着魏之遠說:“二哥,反正我學習也不好,讓我退學得了,我還能當自己是耗子掉進米缸裡了。”
魏之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然後他似乎是學着記憶裡某人的動作,有些彆扭的、不熟練地伸出手,輕輕地放在小寶的頭頂上。
他說:“你能幹什麼?你看起來那麼小一點,又沒有力氣,離開學校會被人欺負的。”
小寶不知怎麼的,聽了這句話,哭得更兇了。
“我哥是拼了命才走到今天的,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肯定會在開學報到前回來——別哭了,沒事的。”魏之遠不慌不忙地說完這句話,而後擠出了一個不太成功的笑容,轉向奶奶,“以後要是天黑或者颳風下雨,我騎車接送你。”
魏之遠竭盡所能地調節家裡的氣氛、竭盡所能地想要成爲一根新的支柱。
然而當夜深人靜到來的時候,他一個人坐在自己的小書桌後面,卻想不出當年是怎麼把小寶帶大,撐起這麼一個四處漏風的家的。
他年幼的時候經常常口出狂言,動輒放出“養家餬口”的厥詞來,而今他終於遠近無依,一股來自內心深處的惶恐卻幾乎要把他壓垮。
比幼年時期懵懵懂懂、僅憑着天生一點機靈和運氣四處流浪的時候惶恐,比拿着鋼管面對變態的時候惶恐,甚至比跟着謹小慎微地逃命時還要惶恐。
因爲他不能懵懂,不能攥着心口一點熱血衝動做事,也沒有了那麼一個讓他翹首企盼的人。
上有奶奶,下有小寶,他得照顧他們,還有對面矮平房裡蝸居的麻子哥他媽,不會允許自己扔下她不管的。
他感受到了一種幾乎暗無天日的壓力。
魏之遠深吸一口氣,在心裡默默地問自己:“我哥會怎麼做呢?”
他靠在椅子上,努力平復着起伏不休的心緒,開始了對魏謙一切的漫長的回憶。
魏之遠就像在認真仔細地審一道數學題一樣,一絲不苟地推敲着生活中所有的點滴需要,一件一件地思考該怎麼解決。
而儘管他做着最壞的準備,魏之遠心裡卻依然不肯承認魏謙是無故失蹤了,他始終堅定地認爲,即使這個夏天他不會來,下一個秋天到來之前,也一定會回來。
這彷彿成了他心裡最後一根浮在水面的稻草。
轉眼臨近了期末考試,魏之遠依然每天會往派出所跑,可他偶爾會得到一飯盒餃子或者餡餅,卻沒有得到一點關於的消息。
每一次失望而歸的時候,魏之遠就會覺得自己被逼到了臨近崩潰的邊緣。
回程正好要經過一段靠近小學校的偏僻路段,這一天天色已經很晚了,魏之遠猝不及防地又看見那個變態——由於家裡的事,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精力再去跟蹤了。
只見那變態手裡拿着幾根路邊買的棒棒糖,正彎着腰對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說話。
那小男孩看起來呆呆的,可能智力上有點慢,男人的語速對他而言太快了,他有些半懂不懂,卻本能地感覺到對方有點不懷好意,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變態伸出鹹豬手去抓小孩的肩膀,就在這時,他突然從身後被人重重地撞了。
魏之遠裝作剎不住車的樣子把他撞到一邊,冷冷地說:“好狗不擋路。”
他已經長大太多,加上黑燈瞎火,對方根本沒有認出他,只是突然被撞破,有些慌亂地往旁邊縮了一下,魏之遠彎下腰拎起小男孩,扔在車的橫樑上,不耐煩地說:“坐好了變亂動。”
然後徑直把他載了出去。
小男孩果然是反應遲鈍,騎出了老遠,他才呆呆地看着魏之遠說:“哥,我不認識你。”
魏之遠:“我也不認識你。”
這種對話超出了小傢伙的智力範圍,他睜大了眼睛,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魏之遠一直騎出了窄小的衚衕,才把他放在了鬧市區的路口:“走吧。”
找不到的焦躁而絕望的心,與即將面對的家裡人帶給他的壓力兩相作用,終於點燃了魏之遠心裡壓抑已久的負面情緒。
而這天晚上的事,讓魏之遠認爲自己找到了一個理由——他決定要弄死那個男人。
好像非要這樣,他才能找回一點他無能爲力的手對生活的控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