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謙一個電話打回來,說到做到地在一個禮拜之後回來了。
只不過不是自己走回來的,老熊不知從哪叫了輛車,一直開到了他家樓下。
正是炎炎夏日的一個下午,三胖正獨自一人在家裡吃着遲來的午飯:一碗方便麪。
本地電視臺正播放着幾個無關痛癢的新聞,比如——倉庫保管員違規酒醉,誤入冷庫,換班同事照常落鎖,誤將此保管員鎖入冷庫中致其死亡。
被魏之遠強逼着自己寫暑假作業的小寶,抓耳撓腮表情痛苦,時而溜號走神,擡起頭聽了這一耳朵的新聞,她忍不住問:“冷庫是什麼?”
魏之遠頭也不擡地說:“是一個大冰箱。”
宋小寶又問:“那是誰的責任?”
魏之遠露出了一個冷酷的笑容:“人家按點落鎖,他自己超時進入冷庫,當然是他本人違規操作的責任。”
宋小寶不能理解地說:“那他幹嘛超時進入那個……呃……大冰箱?”
魏之遠一語雙關地說:“誰知道呢?大概是有病吧。”
宋小寶想了想,評論說:“唉,我第一次聽說人還能凍死,他跳跳不就不冷了嗎?”
魏之遠終於擡頭看了她一眼,用遙控器關上了電視。
小寶吐了吐舌頭,苦大仇深地低頭繼續寫作業。
魏之遠打量了她片刻,匪夷所思地想:“她竟然和大哥是一個媽生的?”
也就是在這時,曬成了一顆烏黑油亮的羊屎蛋的熊英俊先生走下車來,在魏謙家樓下站定,先是彎下腰對着車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和髮型,而後站直了衝樓上喊:“談先生在嗎?談魚談先生在嗎?”
旁邊的車窗拉下來,魏謙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對未來“財路”的尊敬已經在數個月的不靠譜行程中被磨滅得一乾二淨,魏謙毫不客氣地說:“喊他幹什麼?扶我一把能把你累死嗎,傻逼?”
老熊同志緩聲細語地回答:“我接受你以後多鍛鍊身體的建議,但就我目前的體力,恐怕連個煤氣罐都扛不上去,別說是您老人家了。”
魏謙氣結,過了好一會,他才虛弱地說:“別叫他大名,小心他跟你急。”
老熊得體有禮地問:“哦,那請問我該怎麼稱呼?”
魏謙:“……三胖。”
老熊點點頭,直起身子,彬彬有禮地衝樓上喊:“請問三先生在嗎?”
車裡的魏謙默默地扭過了頭。
好在三胖天賦異稟,正在家吃午飯的時候,聽見了這麼幾聲飄渺的“三先生”,竟然還頗能領會精神地扔下筷子,從窗口探出頭去:“叫我啊?”
魏謙有氣無力地推開車門,在樓下衝他揮揮手:“三哥,下來扶我一把。”
三胖眯細了原本就不大的小眼睛,凝神靜氣地看了好一會,大驚失色地說:“媽耶!兄弟!謙兒!你不是說跟着個‘人傻錢多的胖頭魚’倒騰藥去了嗎?我怎麼看着你像跟買買提烤羊肉串去了!怎麼變成這個色的啦?”
“人傻錢多的胖頭魚”就那麼不聲不響地站在一邊聽着。
聽見了聲音的三樓窗戶猛地被人推到了一邊,開窗戶的人手勁太大,窗戶“咣噹”一下撞在牆上,又彈了回來。
魏之遠:“哥!”
少年變聲期的嗓子幾乎破了音,魏謙擡起眼皮掃了他一眼:“叫魂啊?”
他也沒比老熊強到哪去,整張臉只有倆地方是白的——牙和眼白,可在魏之遠眼裡,這個黑炭頭的出現簡直像是一盞阿拉丁神燈,頃刻間就點亮了他的整個生活……當然,由於那個光怪陸離的噩夢,這盞神燈下面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陰影。
宋老太白天不在家,魏之遠、小寶和三胖連忙下了樓,這才知道魏謙爲什麼一直坐着沒動地方,他一條腿上打着石膏。
三胖一看,眼睛都瞪圓了:“這……這個不會影響你開學吧?重不重啊?”
魏謙還沒來得及說話,胖頭魚老熊就念經一樣幽幽地開了口:“不會的,傷筋動骨一百天,他大概就剩下五十天左右了,考慮到他皮糙肉厚,應該下個月就能拆下來了。”
魏謙就着三胖的手單腿站起來,衝老熊揮揮手:“行了,你可以滾了,倒計時牌。”
老熊羞澀扭捏地說:“看在咱們一同出生入死的份上,收留我幾天,讓我緩緩。”
魏謙:“你家發生局部地震了?”
老熊更加羞澀扭捏地說:“見笑,家有河東獅,這麼長時間一直沒給內人打電話,愚兄實在有點畏懼她咬我。”
三胖一聽樂了:“大哥,你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真的猛士敢於面對慘淡的人生,還是回去給領導跪搓板吧!”
老熊微笑着對他說:“我不是真的猛士,我只是個‘人傻錢多的胖頭魚’。”
三胖:“……”
魏謙:“……”
三胖反應過來,臉都青了,乾咳了一聲,狠狠地瞪了魏謙一眼——這小子居然也不提個醒。
他氣沉丹田彎下腿,紮了個馬步,拍拍自己的肩膀對魏謙說:“你……唉,上來吧。”
三胖背起魏謙,依然心有不平罵罵咧咧地說:“我這寬廣的肩膀還是塊處女地呢,是留給我未來媳婦的,就便宜你個孫子了……唉。”
他說着,低頭看了一眼魏謙的胳膊,試圖從他刷了漆的膚色上找點優越感,於是嘲笑說:“三哥問你,你一會洗洗,還能掉色不?”
“怎麼不能呢?”魏謙涼涼地說,“還會縮水呢。”
他竟然還有心情開玩笑,三胖的心徹底放進了肚子裡——可見是傷得不重,有驚無險。
老熊這個慫玩意,最終還是沒敢回去。
但是魏謙家裡實在沒地方,而且魏謙認爲魏之遠可能是小時候心理陰影太重,一直有些“認生”,比如他看老熊的眼神就恍如帶着某種敵意。
於是最後老熊去了三胖家住——三胖的父母出門進貨了,晚上不回。
兩個大忽悠一拍即合般地忽悠到了一起,如同兩隻對比明顯的黑白豬,友好地並肩上樓,進行思想會晤去了。
魏謙連口飯都沒吃,把行李一扔,倒頭就睡了個昏天黑地,真是一動不動,身都不翻。
晚上吃飯,宋老太思考了良久,才決定把他叫起來讓他吃兩口東西再睡,魏謙是累到一定程度了,知道有人叫他,卻怎麼都醒不過來,最後憑藉着他活生生地忍受了老熊這麼多天的堅強意志,魏謙行屍走肉一樣地爬了起來,嚼都不嚼吃草草吃了兩口東西,又爬回去躺屍了。
當天夜裡,魏之遠寫作業寫到了凌晨一點。
他原本打算用夏令營的錢給小寶買件衣服,自己就不去了,現在顯然要修改計劃,夏令營是一定要去的,否則大哥也不會答應,他只好把前幾天已經丟下的額外奧數作業一氣補全——去那邊老師要檢查。
至於宋小寶那熊丫頭,看來他是暫時不用顧忌了。大哥剛回來,她就從短暫的苦情懂事小白菜狀態裡解脫了出來,又歡實了,下午就跑出去找同學玩,手裡的零用錢也不攢着了,光速給自己買了條新裙子。
他合上書本,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端詳了魏謙片刻,大哥眼下這個熊樣和他夢裡那個叫他悸動不已的模樣當然是搭不上邊的,魏之遠定了定神,四隻手指蜷縮在手掌中間,輪番用修得很短的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
“一個夢而已,什麼也不代表,”新長成的少年冷靜地想着,“夢見裸奔的人難道真的會去裸奔嗎?夢見掀翻小汽車的難道真的有力氣掀翻小汽車嗎?不可能的,夢如果不荒謬,就沒人用‘做夢’倆字來代替‘滾’的意思……大哥這個姿勢躺了一下午加一晚上了,胳膊不麻嗎?”
魏之遠這樣想着,就慢慢地走過去,輕輕地板過魏謙的肩膀,仔細地避過魏謙的傷腿,給他翻了個身,又把他的頭搬到枕頭中間。
魏謙平穩的呼吸一點也沒有被驚擾,掠過了魏之遠的手腕,帶起一陣溫熱的小風。
他黑暗中的輪廓讓魏之遠心裡一跳,慌忙縮回手,中規中矩地在旁貼着牀邊躺成了一具殭屍。
魏之遠陷入了一種奇異的狀態——魏謙回來讓他緊如琴絃的精神一鬆,本能地涌上一股愉悅的疲憊感,本應該沾枕頭就睡着,可偏偏他又被某種說不出的亢奮左右着,每一根血脈裡都是加速着奔騰流過的血流,靜靜地透過血管將那股動態的溫熱傳達到了他的皮膚上。
他怎麼也合不上眼。
當他以年幼的視角仰望身邊的少年的時候,曾經覺得他高大而無所不能,而今那種仰望已經隨着他視角的改變而蕩然無存。
他發現,他哥也不過是肉體凡胎的一個人。
而這芸芸衆生中渺小如蟻的一具肉體凡胎、曬成了一具非洲裔木乃伊的肉體凡胎,卻好像一束龍捲風,頃刻將他精神世界裡的黑雲和苦雨席捲一空,轉眼就曠野茫茫天高雲淡了。
魏之遠仰面朝天地躺在牀上,扒着自己條分縷析的心絃,帶着放大鏡,要找出自己每一個骨頭縫裡隱藏的細枝末節的心情,如同漂浮在夜空中的第三人,居高臨下地審視着自己——依然充滿畏懼和惶恐的……懦弱無能的自己。
魏之遠得出了一個結論,他認爲自己依然是太弱小了,纔會需要大哥這樣一個精神世界裡的支柱。
他決定要把這條支柱徹底清理出去。
然而即使這樣,他的心情依然沒有豁然開朗,他的靈魂裡依然有什麼地方始終還是黏連的。
魏之遠對自己靈魂的解剖卻在此處止步了,他似乎是本能地畏懼那一小塊陰影地帶,裡面似乎藏着那股在他身上縈繞不去的粘膩感的真相,而出於自我保護,他將那塊小小的真相封存了起來。
那是與死亡摻雜在一起的,扭曲變態背德而又荒誕可怖的*/欲,已經超出了一個少年能夠承擔的底線。
“清風不解風情,吹亂少年的心”,唱詞美好,可亂了心的少年,卻不一定每個都是光風霽月的。
魏之遠清晰地知道自己正在滑向一個深淵,然而他不知該怎麼阻止。
魏謙這一覺,卻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他在家人各種擔心的目光中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整個人瘦成了一個移動的衣服架子,鑽進了衛生間裡,隨手打開水想洗個淋浴。
他家的淋浴構造非常原始,就兩根簡陋的管子,一邊連着熱水箱一邊連着自來水龍頭,自來水來得更快些,所以每次打開淋浴之後,十秒鐘之內,水都是涼的。
涼水把魏謙沖得一激靈,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這纔想起自己已經回到充斥着氧氣泡泡的平原了。
他睡得渾身骨頭都發酸發疼,吊着一條腿,高難度地草草衝了個澡,然後一口氣吃了三碗飯,這才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
他手上佈滿了各種刮蹭出來的傷疤,在飯桌上居然依然是下箸如飛,一點也不影響發揮。
宋老太看了直嘆氣,絮絮叨叨地說:“你這沒良心的白眼狼啊,究竟到底是上哪瘋去了啊?你打算坑死我們是不是啊?”
上哪去了?
還真一言難盡。
魏謙其實真的不是故意讓家人着急的,他這一路,可是把能吃的苦都吃了,把能倒的黴也都倒了。
除了魏謙,老熊還帶了三個人,都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誰知這幾個小夥子中除了一個叫小六的之外,其他幾個一個塞着一個的反應強烈。
他們的第一站,就到了青海雜多縣,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魏謙是一路吐過去的。
那真是把苦膽都吐出來了,最嚴重的時候整宿睡不着覺,覺得胸口好像被重物壓着,太陽穴被夾得生疼。當時他所有人都對小六羨慕嫉妒恨,可沒兩天,小六竟然死了。
小六在一片愁雲慘淡中身體倍棒吃嘛嘛香,產生了自己是銅皮鐵骨的錯覺,晚上在小旅館稀里嘩啦地好好地洗了一通澡。他們住的旅館條件有限,熱水也是有一會沒一會的,小六前半截洗了熱水澡,後半截變成了沖涼。
晚上太陽下山,氣溫驟降了將近二十度,小六半夜就發起燒來,他一開始沒留神,以爲是正常的高原反應,扛不住了才摸到電話和老熊說,老熊連滾帶爬的起來,凌晨把他送到了醫院,到了一看,腦水腫,嚴重了,轉移來不及,只好就地搶救。
到底是沒搶救回來,小六沒了,剛二十七。
從那以後,魏謙他們不用任何人囑咐,每天都把自己包裹得像個鵪鶉。
而這只是開始,天災後面還連着人禍——老熊本人就是個行走的人禍。
他先是帶着魏謙他們在當地轉了轉,試水似的收購了點蟲草,大致瞭解了個行情,存在了當地,而後老熊大筆一揮做了決定——南下進藏!
那時魏謙還天真地沒有質疑這貨的決定,以爲他是另有深意,直到在拉薩往南的一個小鎮上,老熊看上了一口鍋,並決定爲了這口鍋跋山涉水走徒步的時候,魏謙才真真正正地意識到熊英俊這個男人腦子裡有坑的事實。
隨着他們越來越往沒人的地方走,最先沒了的是手機信號,而後沒了的是手機。
那天半路中途停下休息,有人在車裡吃東西,有人下車喊山歌——哦,就是野地裡撒尿的意思。
魏謙沒什麼胃口,剛想下車透透氣,突然,方便完回來的老熊指着他們一臉驚恐地大喊:“下車!下車!快下來!”
老熊表情很少那麼猙獰,聲音更是淒厲得如同爛鏟子刮過的破鐵鍋,鑽進人的耳朵裡,幾乎能激起一股尿意來,衆人訓練有素地抓起隨身的貴重物品包,紛紛打開車門往下跳。
說時遲那時快,魏謙最後一個被老熊伸手拽了下來,連同着他生死相依的財產一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後所有人都喘着粗氣,眼睜睜地看着他們的車從懸崖上翻了下去,一聲巨響,沒了。
後來老熊說,他往這邊走的時候,發現原本停在路邊的車的後半部分的地面泥土開始鬆動,他當時就預感不好,連忙叫喚了一嗓子,衆人一跳車,車子的重心變了,鬆動的泥土直接塌了,一路陪他們走過來的越野車就這樣永垂不朽了。
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腳下兩條十一路。
魏謙誠懇地問:“熊老闆,你能重申一次,我們這麼悽慘地走在這條鳥不拉屎的路上,是幹什麼去嗎?”
熊老闆這個王八蛋同樣誠懇地說:“買鍋。”
魏謙說出了真心話:“你丫就是一個大傻逼!”
大傻逼帶着一羣小傻逼,跟外界失去了聯繫,好在,川藏線上偶爾有從四川藏區徒步到拉薩朝聖的佛教信徒,這些人中有獨自上路的,也有瞪着三輪車馱着物資、幾個人一起上路的,魏謙他們飢寒交迫地走了好幾天天,終於佛祖保佑地遇到了這麼一波藏民。
雖然對方的財產稀少,固定資產更是隻有一輛需要腳蹬的小三輪,但是見到人就是好的,起碼能蹭幾口吃的,老藏民經驗豐富,還知道怎麼去弄補給,好歹是沒餓死他們。
一路上,他們幾個人見車搭車、風餐露宿,真是什麼洋罪都遭了,老熊開玩笑,說他們這夥人,別看現在東跑西顛地混飯吃,將來必成大器,過去走西口的晉商和從徽杭古道南下的徽商,就是這麼討生活的。
沒有人理他,他們都想弄死這個胖頭魚。
後來老熊如願以償地買到了他的鍋——那是一種產自無人能征服的處女峰南迦巴瓦懸崖上的皁石打的石鍋,石頭非常軟,手指甲能劃出痕跡來,所以無論做什麼都只能人工手製,即使魏謙被老熊稱爲“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他也能看出東西是好東西來。
可惜,當地不通公路,當他們每個人身上掛着一堆和當地村民收購的蟲草紅花與幾大口鍋、面朝黃土背朝天地負重徒步時,所有人都對鍋這種物品產生了某種說不出的階級仇恨。
途中簡直是一言難盡,過雪山爬草地一樣,魏謙還從山坡上滾下去,把腿摔傷了。
幸虧魏謙心裡雖然沒有信仰,但是有要錢不要命的境界,用夾板固定了一下,活生生地拖着一條傷腿又跟着他們走了一天,纔到了有人的地方。
牧民那裡和外界依然沒什麼現代通訊聯繫,但好在民風淳樸,收留了他們,有一家跑拉薩做生意的人家有一輛小型皮卡,但是主人都不在家,老熊只好在當地逗留了小一個月,才租到了那輛車,倒騰到了成都。
直到到了成都,魏謙纔得到了和家裡聯繫的機會。
在成都逗留了三四天,老熊以近乎翻雲覆雨的三寸不爛之舌,用翻了將近十倍的價格把石鍋轉手賣了,就把這一趟的成本全部收回了,甚至還餘出一點。
還有想收藥材的,被老熊拒絕了,藥材一根都沒賣——因爲那些東西輕,容易攜帶,帶回內地,他有更好的效率。
鍋一出手,他們一天都不逗留,當天晚上就啓程回了青海,拿走了寄存在那的行李,就這樣又連滾再爬地回來了。
箇中千言萬語,堪比九九八十一難。
然而魏謙面對着這一家老小,最後,心裡的責任感戰勝了他大難不死後想要顯擺一番的少年人天性,他只是老成持重地說:“沒什麼,那邊信號不好,一直打不通電話,我們倒騰了點東西,能賣點錢,你年紀大了,以後不要出去幹那麼重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