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漸深,霧氣漸濃,偶有雪起,不停有人來。
來到雲集鎮的修行者越來越多,他們或者跪在霧外不停磕頭想要拜在景陽真人門下,或者站在遠處面無表情看着那片霧氣,眼底偶爾露出貪婪的神情,或者衝着那片濃霧破口大罵,喊着要替景陽真人報仇、除去那個劍妖,卻沒有一個人敢真的衝過去。一幕幕或者荒誕或者可笑的劇情就在雲集鎮外不停上演,每日更新。
對於雲集鎮發生的這些事情,青山宗彷彿完全不知道,根本沒有理會。
隨着時間的推移,那些修行者們確認了青山的態度,不再緊張,在雲集鎮裡隨意行走,顯得極其吵鬧,甚至出現了好幾次騷擾普通居民的情形,這種情況直到某天之後纔得到了好轉。
一位來自天擎宗的狂生,自命天賦不凡,乃是正道未來,經常在霧外喊着不堪入耳的話,比如妖物,比如一道雷劈死之類的言語。那片濃霧依然安靜,沒有理會他,於是他變得更加放肆,甚至闖入了雲集鎮某間酒樓。
在酒樓裡,這名狂生喝了幾壇酒後,便要做些更過分的事。
就在這個時候,天空裡陰雲滾動,街道上霧氣驟散,一道血色的驚雷自天而降!
那道血色驚雷準確而神奇地穿過酒樓的屋頂,落在包廂裡那名天擎宗狂生的身上。
天擎宗狂生根本來不及招架,便被那道血色驚雷轟成了渣渣!
——準確來說沒有那麼碎,他只是被轟成了十幾團焦糊的肉塊。
那些肉塊的切口非常光滑,沒有一點血絲溢出,明顯是被飛劍斬出來的。
在修行界,這道血色飛劍非常出名。
雖九死而不悔,故名弗思。
那是景陽真人當初的佩劍,現在是青山宗神末峰主趙臘月的。
那位天擎宗狂生自然老實了,雲集鎮上的其餘修行者也老實了,自命不凡的啞口無語,磕頭的更加誠心誠意,尤其是那些喊着要殺妖物的修行者更是悄悄地溜了出去。
雲集鎮恢復了安寧,居民們繼續正常生活,賣蒸糕與包子的鋪子重新開張,甚至還敢對那些修行者說幾句話。
那間酒樓也重新開業,火鍋的香味隨着霧氣飄得老遠,吸引了很多無所事事的修行者前來,二樓臨街的那間包廂卻是從來沒有開過,無論那些修行者出多高的價錢也沒用,至於威逼恐嚇這種事情……沒有人忘記,那位被血色驚雷轟成渣渣的天擎宗狂生,就是死在這間酒樓裡。
“爲什麼從來就沒有人聽說過那把劍?青山首劍難道不是承天劍嗎?”
“西海之戰的時候,好些人便知道了承天不是劍,是一把劍鞘,據說就是用來裝那把萬物一劍的。”
“那把萬物一劍真的是天寶?”
“那還有假?如果不是天寶真靈,怎麼可能會奪了景陽真人的神魂,轉生爲人?”
“這位道友說話請仔細些,不是萬物一劍奪了景陽真人神魂,而是真人用極大神通借劍轉生。”
酒樓裡的修行者們有最開始便來的,也有最近這些天才來的,討論最後都會變成爭執直至怒目相向,過程不停重複。
現在修行界基本上確定井九就是那隻劍妖,因爲相關證據太多,而且他始終沒敢拿出承天劍來證明。來到雲集鎮的這些修行者絕大多數卻相信霧裡那位是景陽真人轉世,或者說這是他們的祈望。
太平真人曾經讓阿飄說過一句話——你是誰這不是不言自明的真理。
但要說誰是修行界境界最高的的人,這就是不需要分說的真理。
景陽真人是朝天大陸千年第一人。
哪怕他最後飛昇可能失敗,依然是千年第一人。
這是數百年來修行界的公論。
當初景陽真人的假洞府,就吸引了那麼多修行者冒險前去打探,這片霧裡卻可能是景陽真人的真身,誰不想來看看?就算無緣拜見,但能看看這片霧,可能被霧裡的人看到,隔着這麼近,吸收一下相同的天地靈氣,那便是極大的福緣。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修行者對大道的嚮往。
景陽真人就是大道。
“各位道友且坐,我先回景園了。”
一位來自東易道的僧人放下手裡的筷子,向着酒樓四周的修行者們合十行禮,便走了出去。
距離青山大典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青山宗根本不理會雲集鎮上的這些修行者,霧裡也沒有任何動靜,修行者們卻沒有離開的意思。這位東易道僧人每天除了吃飯的時候,都會在那片濃霧外等着,沒有絲毫不耐。
像他這樣的修行者還有很多,他們都覺得景陽真人應該是在考驗己等的意志。
看着向鎮外走去那位僧人背影,一名書生模樣的中年人微嘲說道:“每天都來吃肉喝酒……聽說他們還不禁婚娶,真不知道果成寺的大師們怎麼能受得了這些邪僧,還不把他們早早逐出禪宗了事。”
其餘的修行者們只是笑了笑,沒有接話,有些人則是站起身來,向着那名僧人追去。
那位中年書生怔了怔,面上露出自嘲的笑容,說道:“也罷也罷,心誠則靈,我也再等百日再說。”
說完這句話,他放下一片金葉子,便大步走出了酒樓。
其餘的修行者們對視而笑,各自放下金葉子,說着同去同去,也就這般去了。
酒樓掌櫃從後面走了出來,在那些桌上挨個拾起金葉子,隨意收入袋中,然後提起湯壺爲最後那桌客人添了些白湯,略說了兩句閒話,又走回後面,神情淡定從容,渾然不覺今日收的銀錢完全可以頂得上朝歌城一家大酒樓的一年所獲。
“這位掌櫃是普通人,但明顯不普通,看來這酒樓也不是普通地方。”
最後那桌客人是對師徒,年長的那位眼神沉靜,正是玄天宗的長老周雲暮,年輕的那位便是現在的玄天宗主盧今。
“我曾經聽過一個傳聞,趙臘月前輩很喜歡吃火鍋。”盧今說道:“那個名字先前也打聽清楚了,據說那片霧裡有座極大的宅院,衆人心想這應該算是景陽真人的別園,所以取了景園這麼個名字。”
周雲暮望向酒樓外的街道,說道:“爲師當初僥倖修成元嬰,看到更多的風景……你的天賦與我差不多,心性更是遠勝於我,我不忍你就停留在現今這個境界,元嬰亦是不夠,既然眼下有這麼個機會,希望你不要錯過。”
“我在梅會道戰裡曾經與井九……前輩並肩作戰過,但其實都是在受其庇護,而且那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了。”
盧今當初是玄天宗最受器重的天才弟子,極其艱難才進入了梅會道戰的行列,然後與井九被分在了一個小組裡。
那之後井九很快便成爲了修行界年輕一代裡最明**人的星辰,後來更是成爲了青山宗的掌門真人!
他偶爾也會想起那段往事,生出很多感慨。
至於要不要去拜訪井九,這種事情他想都不敢想。
與青山宗這種龐然大物比起來,玄天宗便如螻蟻,雙方差距太大,完全無法夠着。
只是誰能想到,現在又出現了這樣的變故,井九竟有可能是景陽真人轉世!
不管是景陽真人還是劍妖,總之他現在被逐離了青山,哪怕可能性依然很低,總是離人間近了很多,那麼拜訪這種事情,是不是就可以想一想了?
……
……
所謂景園,在濃霧裡根本無法看到,只是臆想中的存在。山溪在緩坡間流淌,花樹之間的空地上,到處都是閉目沉思的修行者,還有一些……正在不停試演道法或者劍法的修行者,熱鬧的就像市集一般。
看着這幕畫面,周雲暮與盧今二人很是吃驚,心想這是怎麼了?
“流水三花派是無恩門的外宗,劍法還算可以,這個年輕人天賦也不錯,但以爲這樣就能被景陽真人看中?想什麼呢?”
先前在酒樓裡出現過的那位中年書生,看着霧前那名正在馭劍的年輕修行者,滿臉嘲諷說道:“就這麼飛來飛去,玩雜耍嗎?”
盧今聽着此人說話刻薄,笑着開解說道:“來這裡的,都是有所求的,道友何必如此。”
那名中年書生冷哼一聲,說道:“我可不想求什麼劍道秘訣,更不會貪心要被真人收入門下,只是家裡有人病了,果成寺也治不好,只能來這裡。”
家裡有人病了,這句話被此人說的極爲尋常淡然,但很明顯並非如此,不然怎麼會去求了果成寺,又來這裡熬着?
盧今有些同情,又想既然是果成寺都治不好的病,想來極爲麻煩,來尋景陽真人做什麼?
周雲暮說道:“景陽真人於禪子有半師之誼,而且正所謂一法通,萬法通,還說不定真有解決的法子。”
那名中年書生神情微霽,說道:“您的見識倒是不凡。”
盧今說道:“玄天宗盧今,未請教?”
中年書生神情微異,說道:“您便是玄天宗宗主?那這位難道是周雲暮前輩?”
聽着這句話,四周的修行者紛紛望了過來,然後走過來與他們見禮。
玄天宗是修行界的小宗派,但最近這幾十年出了周雲暮與盧今兩位頗爲不俗的宗主,前幾年周雲暮更是成爲了元嬰期的強者,在普通小宗派與散修當中,已經算是極少見的高手。
他們爲何也要來雲集鎮?
就在修行者們想着這個問題的時候,忽然某處傳來一聲驚呼。
“門開了……景園開門了!”
……
……
濃霧未曾散過,景園未曾露出真容,更不要說開門。
等了很多天,終於等到了這一今天,那些修行者們一時間竟沒有反應過來,怔怔地站在原地。
片刻後,他們醒過神來,身體微微顫抖,卻依然不敢向前踏去一步,只敢站在原地。
元曲從庭院裡走了出來,望向衆人問道:“玄天宗的道友在哪裡?”
無數道視線落在了周雲暮與盧今的身上。
周雲暮與盧今也很是吃驚,心想這是怎麼了?卻不敢耽擱,快步走到庭院前,對着元曲行禮,表明身份。
元曲伸出右手,示意請他們隨自己一道進去。
其餘的修道者們一片譁然,心想就算周雲暮是小宗派裡難得一見的元嬰期高手,但我們這些人哪裡差了?
有些人下意識裡向前走了幾步,想要與元曲分說幾句。
元曲也沒做什麼,只是淡淡看了這些人一眼。
不要看他在神末峰上毫無存在感,這道眼光卻是寒冷似雪,頗有幾分老叔祖的威嚴。
那些人心神受震,再不敢上前半步。
“盧宗主!”
人羣裡忽然響起一聲帶着顫音的急喊。
那位中年書生向前數步,啪的一聲跪在了地上,雙手舉起一本修訂的極好的冊子。
寒冬的風拂動書冊,露出那些或舊或新的墨字。
這不是什麼功法,也不是什麼進獻的寶物名冊,而是醫案與藥方……
他不求盧今把自己帶進景園,只希望能夠替家人覓一線生機。
盧今知道今日的機緣極其難得,如果多事惹得景園裡的青山仙師不喜,只怕會有大遺憾。
但就像他的師父周雲暮說的那樣,他的心性確實不凡,沒有多想,直接向元曲行了一禮。
元曲點頭示意無妨。
盧今上前把那名中年書生手裡的醫案取了過來,轉身便進了景園。
看着景園重新關閉的大門,中年書生臉色蒼白,嘴脣無聲微動,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期待。
……
……
沒過多長時間大門再次開啓,周雲暮與盧今走了出來。
霧氣重新籠罩山野,景園再次從人間消失。
所有的修行者都圍了上去,與這對師徒套着交情,問着裡面的情形,打聽他們有什麼收穫。
周雲暮與盧今沒有回答一個字,腳步也沒有片刻停留,逕直走到了那名中年書生面前。
盧今把那冊醫案遞還回去,搖了搖頭說道:“抱歉,真人也沒有什麼法子。”
中年書生聞言如遭雷擊,臉色更加蒼白,身體搖晃,險些跌倒。
“請道友節哀。”盧今看着他同情說道。
中年書生用顫抖的手接過醫案,微微用力,指節有些發白。
但不知道是因爲絕望而無力還是捨不得,他終究沒能撕掉這本醫案。
片刻後他平靜下來,把醫案仔細收進懷裡,向周雲暮與盧今鄭重行禮致謝。
接着,他對着濃霧裡的景園行了一禮。
然後,他轉身向山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