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這幕畫面,老人的臉上流露出難過的神情。
童顏揮了揮手,一個塑料袋分開,露出了一具人體。
來到洞府的第一刻,他便用神識探查過,確認這些袋子裡裝着的都是生化人,有着相似的、接近完美的外表,內部的構造卻是截然不同、千奇百怪。有的偏向機械方向,有的偏向內修方面,有的生物細胞已經被全部被某種晶石材料替換,有的則完全變成了行走的武器。
他猜到了部分真相,問道:“這裡都是沈雲埋的備用身體?”
老人低着頭說道:“既然是身體,誰用都可以。”
童顏沉默了會兒,明白了全部的真相,對那個叫沈雲埋的傢伙生出了很多憐憫。
有丹先生提供的信息,他非常清楚沈雲埋的故事。
在星河聯盟的傳說裡,沈雲埋是身世神秘、高貴無比的公子,誰能想到他的那些修行、學習、身體改造,所有這一切對生命進化的努力,甚至包括他的一生,都只不過是一場實驗而已,最終只是等着被自己的父親摘取美味的果實。
地面噴泉邊,坐在長凳上的那位笠帽老人低着頭沒有說話。
童顏看着洞頂垂落的那些塑料袋,也沒有說話。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與計算沒有錯,也許這裡沒有鬧鐘,但沈雲埋這樣的人肯定會給自己留下一線生機,問題是那線生機在哪裡?
“我不知道少爺現在在哪裡,但我知道現在他身邊有個人,我們只需要找到或者說喚醒那個人就可以了。”跟着他走進洞府的老人輕聲說道。
原來這位老人就是那一線生機。
“沈雲埋不知道那個人的存在?”童顏轉身問道。
老人說道:“那是我爲少爺安排的。”
童顏看着老人的滿臉皺紋,問道:“爲什麼?”
老人說道:“少爺脾氣不好,但對我不錯。”
這個理由很簡單,但簡單的理由纔有力量。
沈雲埋爲自己留的後路也就是這麼簡單,他不信任所有人類,卻更信任這個生化人。
童顏問道:“怎麼通知或者說喚醒那個人?”
老人沒有說話,向着崖洞掛着那些軀體盡頭走去,緩緩拉開一條塑料袋,把手插入那個人類軀體的腹中,不知握住了什麼事物。
下一刻,一道極其微渺的氣息從那個人類軀體腹中生出,輕而易舉地穿透厚實的岩層以及沈家老宅外的陣法,向着宇宙的四面八方而去。
童顏靜靜感受了片刻,確認應該是某種中微子通訊方式,信號非常微弱,卻能保持長時間的穩定,也就意味着可以穿過扭率空洞,抵達本星系羣的每個角落。
“這也是你安排的?”他看着那位老人說道。
老人的手臂在那個人類軀體腹中不停動着,應該是做某種調適,沒有回頭說道:“老爺爲了確保少爺不會被任何人發現,所以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那艘戰艦在那裡,按照相同的道理,這既然是最後的安全措施,那我也就不能讓少爺自己知道,不然容易出問題。”
童顏沉默了會兒,說道:“他爲自己留下的不是一線生機,而是一條不滅大道。”
老人說道:“謝謝你對少爺的讚美。”
童顏說道:“既然你知道他出了事,爲何不啓動這裡的通訊設備。”
老人說道:“老爺的傀儡看着噴水池,我無法進入洞府,只能等着願意救少爺的人來老宅……我原先以爲少爺沒什麼朋友,現在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他。”
童顏說道:“我不認識你家少爺,只是算到他應該在沈家老宅留下了一些什麼,既然他是位瘋狂的詩人。”
老人收回手臂,在布衣上擦掉粘液,看着他認真說道:“你很瞭解少爺,也很瞭解詩人,而且頭腦很了不起。”
童顏說道:“是的。” шшш⊕ тt kǎn⊕ c o
老人走到他身前,看着他手裡的行李包問道:“我真的很好奇,你這樣的頭腦究竟設計出來了怎樣一顆炸彈,居然讓老爺都有些畏懼。”
行李包裡的炸彈擁有難以想象的威力,可以直接毀掉一顆星球,才能讓遠方的青山祖師保持沉默,才能讓那些承夜境強者遠避。問題在於星河聯盟人類從來沒有發明過如此強大的武器,只有倒推到遠古文明時代,又或者是青山祖師用艦隊組成青山劍陣那一次……
“原理很簡單。”童顏帶着老人轉身向地面走去,耐心解答道:“我把幾百顆威力最大多相核彈放進了一個空間法寶裡。”
確實是極簡單的原理,人類文明歷史上的那些炸彈,威力遞增靠的便是熱壓與彈體外殼之間不停對抗。
外殼強度越大,熱壓越強,炸彈威力便越大。
最初級的核彈便是這樣做的,然後逐漸升級,直至多相核彈之後便再升無可升,因爲再也找不到能夠對抗那種熱壓的外殼。
誰想到童顏竟有這樣的方法。
從前的那些飛昇者們沒能研發出來這種武器,不是因爲想象力不足、智慧不夠,而是因爲他們很難找到這樣的法寶,就算有想必也捨不得用。
能夠作爲數百顆多相核彈的外壁的空間法寶,必然是朝天大陸修行界最了不起的法寶。
這時候在童顏行李包裡的那個法寶是一個壺。
壺中自有天地。
事實上那個壺最初的時候並不是法寶,而是一種道法。
當年蒼龍化身鎮魔獄在朝歌城裡,便是用這種道法困住了冥皇。
離開朝天大陸之前,童顏去了趟朝歌城,在禪子的幫助下,把蒼龍屍骸的胃取了出來,又用麒麟的血做了二次祭煉,便煉成了這樣一個壺,然後帶着它一道飛昇離開了朝天大陸。
天地爲壺的道法強大,以道法反煉神獸屍骸而成的法寶自然極爲強大,但真正強大的還是他的意志——敢這樣想、敢這樣用的意志。
這就是在棋局上練出來的本事。
老人在沈家生活了幾百年,對這些名詞有所瞭解,隱約明白了他的意思,感慨說道:“你確實了不起。”
童顏說道:“還可以。”
看過那本叫做《大道朝天》小說的飛昇者,都知道他的智謀了得,但對他的修行境界以及實力評價不高,覺得只是普通。不過童顏對自己的評價很高,認爲自己在中州派歷代掌門裡能排進前三,在所有的飛昇者裡也能穩進前十。
三兩句對話,他們已經離開了山腹深處,重新回到了噴泉池邊。老人看着水池對那個戴着笠帽的老人,視線漸漸高移,又看到了更多與自己長的一模一樣、在煮茶、掃地、發呆的笠帽老人,忽然說道:“您能燒了這裡嗎?”
童顏說道:“你覺得他們不願意這樣活着,想死嗎?”
老人說道:“重要嗎?”
在他看來這些笠帽老人被像豬一樣圈養在沈家老宅裡,活的沒有任何意義,不管是庭院裡的這些複製人還是地底洞府裡那些生化機械人,其實都只是屍體而已。
童顏看着老人問道:“就算沈雲埋在你的程序裡做了後門,但你怎麼突破的思想烙印?”
老人說道:“我不是人,沒有思想。”
這自然不是真實的答案,更可能的答案也許是他在意識覺醒的過程裡,突破了某種屏障。不過如果稍後這裡的一切都會被焚燬,這個問題也就沒有什麼意義。
“你喜歡這個博物館。”童顏說道。
老人說道:“博物館很安全,只要你不用行李包裡的這個炸彈,宇宙裡很少有辦法能夠毀掉它。”
水池對面長凳上的那個笠帽老人擡起頭來,說道:“我以爲我們達成了協議。”
老人對童顏說道:“老爺是壞人,從來不會遵守什麼協議,所以你也不需要有心理負擔。”
兩個一模一樣的笠帽老人看着童顏,等着他離開前的決定。
“我這方面從來沒有什麼心理負擔。”
童顏伸手拍了拍老人,然後望向水池對面那個老人說道:“你知道下棋最重要的是什麼嗎?第一課就是要學會悔子。”
說完這句話,他輕輕地揮了揮衣袖,噴水池上的那些水花驟然粉碎,變成極細的水滴,便成了真實的霧。
只是瞬間,濃稠的氣霧便籠罩了整個沈家老宅,與山間大陣裡的那些霧氣連在了一起。
霧氣裡的笠帽老人紛紛閉上眼睛,隱入了沉睡,不時能夠聽到掃帚落地、茶壺粉碎的聲音。
那些霧氣順着石階,向着幽深的山腹裡流去,就像是最溫柔的瀑布。
“你叫什麼名字?”童顏離開之前,看着那位老人溫柔問道。
老人怔住了。他從來沒有聽到過這個問題,沈家老宅基本沒有人來,就算有人來也不會關心他是誰,而且生活在這裡的人們戴着同樣的笠帽,有着同樣的面容,熬着同樣的時間,似乎可以不分彼此,不需要有名字。
他皺着眉頭認真地想了很長時間,終於想起來了自己還確實有個名字。
“黃木槿。”他看着童顏微笑說道:“這是少爺小時候給我取的名字,很多年沒有人喊過了。”
“黃木槿你好,黃木槿再見。”
童顏破空飛起,捲起一條白色如緞的雲帶。
沈家老宅的霧氣淡了些,讓天空裡的雲層濃了些。
他來到大氣層邊緣,回首向地面望去,看到了那座山頂的畫面。
沈家老宅在熊熊燃燒,那些霧氣彷彿是最好的燃料,在很短的時間裡,便把那些庭院樓臺燒成了廢墟。
遠處的幾名承夜境強者看着燃燒的沈家老宅,想要過去搶救,卻又忌憚他手裡的提包不敢靠近。
童顏理都沒有理這幾名強者,靜靜地看着下方。
沈家老宅裡到處都是火焰。
噴水池都已經燒乾了。
火焰順着石階流入山腹深處,點燃了那些塑料袋裡的人類軀體。
那座博物館外的白牆飛檐也已經倒塌,露出明亮的金屬構造,內部的陣法與高科技防護手段開始發揮作用。
庭院裡到處都是焦黑的屍體。
那位老人舉着火把站在水池中間,對着天空揮手告別,然後漸漸變形。
童顏最後看了一眼,提着行李包轉身向黑暗的宇宙裡飛去,化作一道流光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