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相爺到老師,從直呼其名到稱尊俯首爲臣,兩個人在這一見三言兩語間完成了身份的對話,簡單又利索。
薛青看着面前躬身的老者,褲腳衣衫手上還沾着土,她伸出一隻手邁步上前扶住,道:“相爺,多謝你了。”
扶住胳膊的手纖細,但卻有力,溫熱透過衣衫傳來,似乎連眼也被溫熱了,陳盛擡起頭看着眼前的少年,認真的端詳,點點頭:“長這麼大了,真好。”
薛青含笑點點頭嗯了聲。
陳盛道:“我們坐下說話。”
那邊安着一張石桌,擺着兩把小藤椅,薛青說聲好,一手扶着陳盛一手垂在身側邁步,陳盛也沒有拒絕她的攙扶,二人走到了小藤椅前。
“坐吧。”陳盛道,又一笑,挽着袖子拎着石桌上的茶壺斟茶,“殿下自己來吧,我就不去洗手了。”
薛青道了聲好,自己拎起茶壺斟茶,然後雙手捧着茶碗坐在小藤椅上,小藤椅吱吱呀呀的晃動,薛青喝了口茶,熱氣將她的臉暖圍起來。
“這京城冬天也不暖和啊。”她說道。
陳盛這才坐下,也捧着茶碗喝了口氣,如同老農一般滿意的眯起眼,道:“夏熱冬冷纔好種莊稼,是個好地方。”又轉頭看她笑,“殿下,就算你沒有提出來,我也打算讓你搬出來,所以我們真是想一起了。”
薛青看着他,安靜而認真的聆聽。
陳盛道:“目前殿下要做的事就是做考生做學生,其他的事都不要多慮,在國子監他們難免心生敬畏,對於有心人來說,會發現殿下不像學生了。”
薛青道聲好:“我搬出來也是想靜心求學,免得跟監生們糾紛不斷,那些爭執也沒有意義。”
陳盛含笑點頭:“殿下是個好學生,好學生就是遇到爭執不想糾纏就要想辦法避讓。”
薛青一笑沒有說話。
陳盛撫着茶碗,道:“康雲錦這些監生被趕出來,的確是禮部出的單子,來處打聽不出來,嗯,打聽不出來也就很明白了,秦潭公的人安排的,而蔣顯也正好過問了此事,就藉着他,讓你從國子監搬出。”
薛青道:“那康監生他們也不算怨錯人。”秦梅果然會這樣做。
陳盛道:“不會怨錯人,康岱已經安排讓他們知道這一切是秦梅做的,以及秦梅是秦潭公子侄的身份。”又一笑,“秦梅身份如今在京城已經傳開了。”
很顯然這是陳盛等人的功勞。
陳盛捧着茶碗:“這算不上什麼功勞,事實上秦潭公也並沒有阻止這個消息的傳播。”
薛青喝了口茶,道:“那是他不在乎呀,真是厲害的人。”
陳盛點頭,看向薛青臉上笑意更濃,道:“是的,他真的是很厲害的人,殿下能說出這樣的評價,也很厲害。”
薛青對他一笑道:“老師就不要誇我啦。”
這一聲老師讓陳盛再次大笑,探手拎過茶壺給薛青斟茶,又自己添滿,收了笑神情悵然又沉沉:“他是真的厲害,弒君而瞞天下人。”
薛青道:“其實也不算厲害,做壞人比做好人要容易一些,要說真厲害”看着陳盛,“還是老師你們篤大人這些人厲害,在弒君者眼下護的我周全。”將手中的茶碗遞來。
陳盛再次大笑,將茶碗與薛青的茶碗一碰,師生君臣同飲而盡。
“我來跟殿下說說我們當前的情況。”
“朝裡直接跟我聯繫的人不多,你見過的當日在青霞先生家三人,另有國子監入學後來巡查的四人。”
“青霞先生和李大人不在其中,他們屬於下一級。”
“知道你身份的也僅限與我們這些人,青霞先生以及李知府,還有很多是知道有此事但不知你的真身。”
“所以這朝中就算是自己人也不都認識你,確保了就算被抓也不會泄露殿下你。”
“朝中此時形勢有些亂,也很簡單,除去真病了的胡明,我退避,王烈陽和閭閻一黨,秦潭公一黨,目前來看王相一黨略勝一籌,但實際上秦潭公勢力不消反漲。”
“秦潭公就不用說了,王烈陽此人”
陳盛沉吟一刻。
“殿下對他還有印象嗎?”
薛青搖頭,道:“我以前的事都不記得了。”
陳盛點頭:“是,他們說過了。”又安撫一笑,“就算是記得,殿下那時候太小了,又不喜歡見人,總是自己讀書寫字,見過寥寥幾次估計也沒什麼印象。”
是嗎?薛青跟着笑了笑再次道記不得自己的曾經。
陳盛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接着道:“王相爺進士出身,從戶部到兵部到吏部一路兢兢業業歷練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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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耿直,當年曾與先帝陛下因爲官員的封誥爭執,怒而辭官”說到這裡笑起來,大約是想到了當年事,神情追憶,“是個不畏權貴奉行朝綱法則之人,性情又些許孤傲,當年入仕不久就敢與人在宴請時爭位子,出言不遜,被御史彈劾。”
薛青道:“那這幾個部門輪流任職,該不會都是被人趕走的吧?”
陳盛哈哈笑,不承認也不否認:“但不管如何,王相爺起起伏伏,就是這樣在官場中跌打滾爬,最終成爲了先帝信任的大臣,朝中中樞棟樑。”
薛青默然一刻,一旦說起曾經,那就意味曾經已經變了,這位王相爺肯定不再是曾經那個不畏權貴的人了。
陳盛道:“他倒不是大問題,只是殿下的事還是暫時瞞着他的好,如今的他沒有選擇,要扶持小皇帝,平衡朝堂,也挺好的,這樣還能成爲我們的助力,但人一旦有了選擇沒人能知道結果,連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
薛青明白他的意思,王相爺如今沒有選擇,他扶着皇帝,維持朝綱,制衡權臣秦潭公,權盛極致,但突然寶璋公主歸來,且身後有陳盛等人從龍之功,那他王烈陽就不會是今日的地位了他會怎麼選擇?迎接真命天子歸朝,還是與秦潭公合作。
陳盛看她默然,知道她明白這個意思,神情更加欣慰,道:“這些事殿下可以慢慢看,現在不用急着想,殿下現在要做的就是讀書考試,做個學生。”
薛青點點頭道:“我知道的。”拎着茶壺自己斟茶,又給陳盛斟茶。
陳盛也沒有拒絕,任憑她給斟茶,端着喝了口。
冬日的日光照着小院,一老一少一箇舊棉袍,一箇舊青衫,坐在小藤椅上咯咯吱吱的搖晃着捧着大茶碗喝茶。
陳盛道:“目前最要緊最大的敵人就是秦潭公,揭露當年的真相,恢復殿下的身份。”
薛青道:“秦潭公手握兵權,這件事是不是很難?”
陳盛道:“兵權不是根本,當年秦潭公手握兵權,也只敢趁着陛下身體有疾,天下人皆知陛下要去泰山祈福,所以路途上的事以意外掩蓋,他不是靠着兵權鎮壓了天下人,而是靠着欺瞞。”
是啊,對於封建古代來說,皇權天授,非亂世謀逆異姓篡位是不太可能的,這也是爲什麼秦潭公要扶持一個假皇帝,而不是自己登基爲帝,薛青默然點點頭。
陳盛道:“下一步我們要做是利用會試,待會試結束會設一場舞弊案。”
科舉舞弊啊,古今都是大事,薛青點頭。
“如今有康雲錦這些監生埋下了暗線,到時候再有其他的安排,送給秦潭公第一場風雨。”陳盛道,“而藉着會試舞弊案,再抓打秦潭公一派,然後越查越深,將十年前的真相漸漸公佈於衆。”
聽起來可行,薛青點點頭。
陳盛看她,笑道:“當年的事雖然隱秘,但世上的事做了就有留痕,就有人證物證,這麼多年我們也一直在蒐集。”
看來蒐集的差不多了,薛青心道,聽陳盛接着又道:“當然,至於行不行,做了才知道,事情總是要做的,目前就些,殿下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嗎?”
薛青看他搖頭:“沒有了,相爺你說的清楚。”自己人都是誰,現在做了什麼,接下來要做什麼,怎麼做,他都說了,至於接下來的事,她也能自己看。
陳盛此次見面開門見山乾脆利索,倒讓她有些意外,還以爲這些位高權重心思詭秘的大人物要展現一下說話的藝術,沒想到真像個老農一樣,質樸簡單。
陳盛神情和藹,道:“殿下就好好的做個考生,好好的讀書,不管在什麼時候,讀書都是極好的事,我也知道殿下是個真的讀書人,非常好。”
薛青一笑擡手施禮道:“多謝老師讚譽。”
這又稱呼老師了,是因爲說到了讀書的事,這孩子真是極其的聰慧機敏,又會說話,陳盛看着她,亦是感嘆,他也以爲今日相見說話或許會有些晦澀,沒想到這孩子不管是動作還是言語接他的話接的行雲流水,沒有絲毫的滯澀。
能有這樣的聽者,說者也才能說得暢快。
這孩子被教的真好,又或者說雖然忘記了以前的事,嫡長公主的教養還留在骨子裡吧。
陳盛道:“這四周都有咱們的人,你不用擔心,也不用多想什麼,就像。”
薛青接過話道:“像薛青一樣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像薛青,像學子薛青,像一心考狀元娶美嬌娘的考生薛青那樣,生活學習玩樂把自己真的當另外一個人,纔是對身份最完美的掩護。
陳盛再次笑着點頭:“殿下如此,可想象李光遠和青霞先生這差當的如何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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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青羞澀一笑。
一壺茶二人分着喝完,日光照的身上暖洋洋。
“大人,有什麼要問我的嗎?”薛青道,看着陳盛,“我們這也算是第一次見面。”
以君臣的身份見面,不是黃沙道那般大人和學生的見面。
陳盛看着她,臉上的溝壑舒展,道:“我沒有要問的,我現在見到殿下就足矣,以前已經過去,殿下的以後我也能看到。”
不問過往,那過往逃亡藏匿血腥的,大家都知道,不需要問,他們也不是沉迷過去悲慼的,沒有時間也沒有資格做這些,這些事勝利以後纔回首追憶的。
薛青笑着點頭,道:“不過,玉璽我真的沒有拿到,地宮裡我是進去了,但皇后的棺槨我推不開,玉璽到底有沒有在其中並不知道,秦潭公拿到沒拿到,我也不知道。”
陳盛捧着大茶碗看着院落,道:“這個也不重要,先前要找玉璽,其實主要是懷疑你的身份。”又看薛青,“請殿下恕罪。”
薛青道:“何罪之有,應當如此。”
陳盛道:“如今你進了地宮,確認你的身份,人有了,物並不是非要不可。”
薛青點點頭,一笑道:“那我們互相沒有問題了。”
陳盛哈哈一笑也點點頭:“沒有了。”又道,“殿下,你有什麼吩咐隨時可以找我,通過康岱他們也可以,不通過他們也可以薛青啊,你答應我要來給寫幾幅字呢。”
薛青起身施禮:“學生不敢忘。”
陳盛起身,將茶碗放回石桌上,將挽起的袖子放下拍了拍道:“我走了。” ωωω☢ тt kan☢ c o
薛青道:“恭送大人。”
以大人學生開始,以學生大人結束,這場相見談話真是令人暢快,陳盛滿面喜色而去。
“房主高興,房租減半,恭喜薛少爺。”
巷子裡響起牙子尖亮的聲音,引得其他人家探頭來看,那邊門前一輛車緩緩駛去,又有一輛車停着,一個老僕揮舞着掃帚,門前站着一位青袍少年,牙子正對着這少年眉飛色舞口沫四濺。
“這裡距離國子監近少爺你讀書方便呢,可是撿着好地方。”
原來是國子監的監生,新來的吧四鄰看着這邊,帶着幾分同情,可憐的外鄉人,被騙了這裡的房子哪裡是好地方啊,能住國子監的都住國子監,不想住國子監的自然要避開這裡,往那富貴繁華脂粉地去,這裡反而是最難租出的,房租減半,房主只怕已經笑翻了。
不過少年人嘛,不吃幾次虧,老了怎麼說我吃過鹽比你吃過米多。
目送牙子離開,門前終於恢復了安靜,薛青眉頭又微微皺起,將這場對話心裡又過了一遍,是不是有什麼沒有說盡的?
比如,陳相自我介紹,他是不是那位大人?
不過他既然來了,應該就是應對了自己提出的見見那位大人。
不盡的事也不急,走着看看就會明白的,薛青四下看了看,負手輕嘆:“可以靜心讀書了。”
小院裡燈火通明,矮牆擋不住其內的說笑聲,夾雜着酒香氣,還有推杯換盞的嘈雜。
站在巷子裡還沒到門前就聽到這熱鬧的康大人的老僕愣在原地。
這是這是怎麼回事?
“這個啊,是護送我來的郭家的護衛大哥們。”
薛青認得這老僕,知道是自己人,站在門前對那老僕輕聲細語說道,指了指身後。
屋子裡桌子擺不下,就擺到了院子裡,大冬天的也不嫌棄冷,七八個男人正大吃大喝,大約是喝醉了,見他也沒有停下,還有一個舉着杯子搖搖晃晃。
“來,來,一起喝。”
郭家嗎?武將老僕沒有理會。
“只是”他開口要輕聲相勸。
薛青已經先開口了,神情誠懇:“一路辛苦護送我來,一直未能招待,畢竟我是要做郭家女婿的,禮節上要當做自家人”
且也是知道她真實身份的,老僕點點頭,便只道:“青子少爺不要喝酒呀。”
薛青道:“我知道的。”
但第二日,薛青的小院裡又依舊熱鬧,那老僕站在門前,看着內裡一個俏麗的女孩子看過來,手裡還挽着薛青的頭髮在梳頭。
這,這,女子不是婢女打扮,總不會,也是自家人吧?
老僕目瞪口呆,這個薛青少爺搬出來過的好像跟他們預先想的不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