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親手

天光放亮,急雪覆蓋了皇城,甬路上太監們忙碌的掃雪,但還是來不及了,急促的腳步聲從大殿傳來,一羣官員走了出來。

今日因爲寶璋帝姬要送葬養母宋夫人,早朝推遲,此時百官剛進了大殿。

爲首的是寶璋帝姬,宮女太監高舉黃傘遮擋風雪,在她身後是陳盛王烈陽閭閻等等三十多位高官重臣相隨。

其餘的官員都暫且留在大殿裡等候,皇城司不可能讓幾百官員都去圍觀。

尚未清掃完的雪被腳步踏亂飛起,內侍們退避一旁俯首,宮門外有腳步匆匆,宋元披風帶雪迎來。

“他果然認罪了嗎?”他問道。

陳盛道:“皇城司來報是這樣,但詳細的要見了才知道。”看了眼宋嬰,“秦潭公要見殿下。”..

宋元道:“他個罪逆之臣,有什麼資格見殿下。”面色沉沉,“我看他是居心不良,殿下不要去,臣等去就可以了。”

雖然在皇城司關押,但秦潭公功夫高強,劫持宋嬰也不一定做不到。

陳盛道:“已經勸過殿下。”

顯然並沒有勸服。

宋嬰看向前方風雪中的層層宮殿,道:“這有何懼?一個階下之囚,孤難道不敢見?更勿論不敢質問以及聽父皇母后如何被害?”說罷繼續前行。

宋元陳盛只得涌涌跟隨。

......

......

沉重的鐵門被四個守衛用力的推開,不見天日的牢房裡頓時涌出難言的氣味。

與刑部大理寺的牢房不同,皇城司的牢房是很多官員第一次進,還是超出了他們的想象,不由皺眉屏氣,宋嬰始終走在前方,門打開後也毫無停頓便走進去....

“殿下這裡的氣味不好。”兩個內侍小步跟隨,一面將香囊解下用力的揮動。

“死人的味道而已。”宋嬰道,“孤也不是沒聞過。”

秦潭公被囚禁在最隱蔽最深處的牢房,腳步聲迴盪在狹窄的通道內,深入地下,見多識廣的朝臣們走在這裡也忍不住幾分心悸。

就在大家有些窒息的時候,鐵鏈的響聲從前方傳來,視線也陡然明亮了很多,進入了一間牢房內。

“外邊下雪了嗎?”有溫和的聲音傳來。

這個聲音大家並不陌生,甚至有人下意識的就回答是,然後視線才凝聚到聲音傳來的方向。

首先入目的是密密麻麻的鐵鎖鏈,纏繞鎖住的是一個鐵籠子,秦潭公就坐在其中,身上穿着白色的囚衣,再不似往日朝堂的氣派,但囚衣整潔,好似熨燙過,髮鬢更是一絲不苟,他的手正收回放在膝頭,頓時又是一陣嘩啦響,原來手上也纏繞着鎖鏈.....

不止雙手都被鎖鏈綁縛,雙腳亦是如此,另外還有一根鐵鏈從他的脖頸上纏繞,這些鐵鏈從他身上穿過鐵籠,釘在三面牆上,將秦潭公綁縛困在鐵籠中,左右晃動都艱難,更不用說起身亂動。

不怪皇城司如此,實在是秦潭公在殿前被圍捕時表現的實力太駭人。

看到這一幕的朝官們心裡鬆口氣,如此就安全多了。

宋嬰並沒有神情變化,道:“秦潭公好眼力。”她和朝臣們身上的雪在走進這牢房的路上都化完了,只留下淺淺的印跡。

“我聞到了風雪的味道。”秦潭公道,將雙手在身前放好,看着宋嬰,打量她身上的太子禮服,“這禮服是先帝當初的那件。”

宋嬰道:“秦公爺好記性。”

秦潭公點頭道:“我的記性一向很好。”

宋元冷冷道:“秦潭公既然記性這麼好,做的事必然都記得。”

秦潭公沒有理會他,只看着宋嬰,審視道:“你真是寶璋帝姬?”

宋嬰看着他沒有說話,此問題作爲帝姬不屑答。

“不是說認罪了嗎?”陳盛道,看皇城司的官員,皺眉,怎麼認罪的?可有刑訊?但看秦潭公的樣子也不像刑訊過.....

“沒有刑訊。”那官員道,“前兩天他不說話,我們今天要刑訊的時候,他就認了。”神情有些尷尬。

雖然也不知道尷尬什麼,大概是皇城司問案從來沒有這麼容易過吧,尤其是面對秦潭公這個大人物,十八般武藝還沒有展示.....

“先帝是不是你殺的?”宋嬰問道。

牢房裡幾十人頓時連呼吸都聽不到了,所有視線都凝聚到秦潭公身上,有鎖鏈的聲音響起....

秦潭公點了點頭,利落乾脆道:“是。”

是!

牢房裡一陣安靜,旋即騷動。

“秦潭公!你!”

雖然早已經知道相信這一點,但聽到秦潭公親口承認,還是有不少朝臣怒喝出聲。

宋嬰神情平靜,只看着秦潭公道:“母后和孤是不是你截殺的?”

秦潭公再次點頭,道:“是。”

不少朝臣上前:“秦潭公,你喪心病狂!”

宋嬰依舊不急不怒,道:“你是怎麼做到的?我的父皇...”神情浮現幾分驕傲,“可不是輕易能被害的。”

先帝是繼大周開國皇帝后最文武雙全的,曾經還護住過原本該保護他的禁衛,功夫高強是大周人都知道的。

這也是爲什麼當初那麼多人相信皇帝是急症病亡,而不是被害身亡,難以置信啊。

秦潭公雙手一撫,再展開向兩邊,這動作有些大,兩條鎖鏈帶着鐵籠也搖晃起來,嘩啦的響聲充斥牢房,有氣息纖弱的官員不由向後退了幾步。

陳盛宋元已經站到了宋嬰身前,擋住....

宋嬰神情沒有慌張,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着秦潭公。

秦潭公並沒有站起來,只是將雙手垂在身側,道:“你說得對,這個天下也只有我能親手殺了他。”一向溫和的面容浮現幾分傲氣,雙眼變得明亮,臉上有笑意散開,“說起來,這真是我最驕傲的一件事。”說到這裡又停頓一下,補充,“之一。”說罷大笑。

“你們知道嗎?這麼大一件事不能宣告於天下,真是太可惜了!”

笑聲迴盪牢房,隆隆如雷

......

......

夜空中雷聲滾滾碾過營地,營地裡明亮的火把都似乎震動跳躍。

除了雷聲還有滾滾的馬蹄聲以及整齊的腳步聲踏踏。

營地外有披甲帶械的騎兵密佈,營地內亦有禁衛不斷巡邏,一層層的圍裹着最大的那頂明黃大營帳。

營帳外肅立十幾名禁衛。

營帳內燈火明亮,有人影投在營帳上,那是兩個高大的男人身形,他們似乎在爭執什麼,其中一個轉身,拂袖,但下一刻身後的男人就揚起手,重重的打在身前男人的身上,人影陡然變得模糊,同時營帳上噴灑一片......

血。

血如花綻放。

但這還沒有結束,營帳裡有呼喝聲,才起便消散,人影重重的撞在營帳上,整個大營帳都晃動.....

嘩啦聲動,帳頂旗幟亂舞。

站在營帳外的禁衛們矗立不動,似乎天上的雷聲蓋過了一切,他們什麼也沒有聽到,沒有人回頭,所有的視線都盯着外邊四周,戒備,警惕,冷漠。

晃動的營帳沒有停下,有人影揚起拳頭,對着跌落在營帳上的人影重重的砸下去.....

一下,兩下,三下.....

“七拳。”

鎖鏈嘩啦響動,將牢房裡凝滯的氣氛打破,坐在鐵椅上的秦潭公擡起一隻手比劃,同時說道。

“我只用了七拳。”

笑意在秦潭公的眼底散開。

自從講述後,他的笑就沒停下,但並不張狂得意,反而神情更顯得認真,認真的講述着自己怎麼殺人。

“陛下擋了我四拳,但別說三拳,只要一拳擊中,他就起不來了。”

“吐了很多血,我的衣服上,他的衣服上,地上,營帳上都滿了。”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陛下吐這麼多血,我就知道,他完了,他死定了。”

說罷仰頭大笑,脖子裡的鎖鏈震動嘩啦亂響。

“秦潭公!你這賊子!”陳盛怒聲喝道,面色鐵青,氣的渾身發抖,“你怎敢!你怎敢!”

其他朝官們也紛紛從震驚中回過神,不可置信,驚懼,憤怒。

陳盛又想到什麼,站到宋嬰面前,神情沉痛不忍道:“殿下,暫且迴避吧。”

親耳聽着自己父親慘死的場面,實在是太折磨了。

其他的官員們也反應過來了,紛紛請勸。

在這一片躁動嘈雜中,宋嬰依舊安靜而立,無悲無喜無怒,道:“他敢殺,孤自然敢聽。”沒有避開反而上前一步看着秦潭公,“孤不信,父皇就這樣被你殺了,你,憑什麼!”

秦潭公收了大笑,看着她,神情有些意味深長:“憑...天意吧。”又微微一笑,“我當然有殺他的本事。”

陳盛怒而甩袖,看向秦潭公,道:“不用再問了,先帝當初查驗,的確是身有傷,傷口崩裂,筋脈俱斷,只是...”

“只是我們都以爲,那是先帝舊傷復發。”沉默的王烈陽開口接過話啞聲道,也看向秦潭公,“秦公爺真是好功夫,拳拳致命拳拳不留痕跡。”

秦潭公道:“弒君怎麼能留下痕跡,我秦潭公行事一向穩妥。”

陳盛點點頭,怒急而笑:“是,秦潭公,你行事真是穩妥,很是穩妥,那麼在陛下封禪路上謀逆,也是你籌劃許久的?”

鎖鏈再次響動,秦潭公的手再次擡起,道:“五年,爲了這一日我準備了五年,你們也知道先帝是個多麼聰敏的人,我只能一點一點的將我的人替換到他的禁衛中而不被發現,而那一天也是我選中的最合適的日子。”

陳盛深吸一口氣,道:“皇后和寶璋帝姬在黃沙道被截殺也是你佈局?”

秦潭公道:“做任何事跟行軍打仗都是一個道理,必須剷草除根,必須天時地利人和,皇后和寶璋帝姬當然必須死,而雷雨天是最適合殺人放火的。”

聽到這裡宋元有些驚訝,道:“你原本就要放火燒死皇后?”

秦潭公道:“這樣做是最合適最能掩蓋最能欺瞞天下人的,皇后不也猜到了這一點,自己了斷,也算是保留了最後的尊嚴。”說到這裡看着宋元,“唯一的變數,就是你。”說罷一笑,“這就叫千里之堤毀於蟻穴。”

宋元冷冷看着他,道:“錯了,這才叫天意。”

陳盛待要再問,宋嬰再次開口。

“你爲什麼要這樣做?”她道,沒有追問詳情,而是看着鐵鏈鐵籠後的秦潭公,白衣勝雪,儀態威嚴,“孤雖然沒有見過你,但收到過你送來的禮物,也常聽父皇母后讚譽你。”

她再次邁上前...

“殿下。”陳盛阻攔。

這裡已經貼近鐵籠了,雖然鐵籠的欄杆纏繞鐵鏈,其內秦潭公也被鐵鏈綁縛,但還是太危險。

宋嬰沒有理會,貼近鐵籠,接着道:“母后不明白,臨終前叮囑孤一定要問你,你有高官厚祿,你有無上的權威,你在軍中父皇的命都可以不受,你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秦潭公笑了笑,道:“娘娘不明白,殿下您呢?”

宋嬰道:“孤也不明白。”

秦潭公點點頭,道:“是,你也是不會明白的。”

“謀逆之賊,狼子野心,有什麼明白不明白的。”宋元道,“殿下不用問這些。”看向秦潭公,“秦潭公,你弒君殺皇后,追殺寶璋帝姬,扶假天子以令天下這些罪你可都認?”

但這一次秦潭公卻沒有點頭,而是微微皺眉,道:“說到追殺寶璋帝姬,我也有幾件事不解。”看向宋嬰,“我要見那個,薛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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