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宮趙種的寢宮外,雖百官雲集但氣氛卻格外低沉。幾名太醫急匆匆跑向最前面的趙語,對着他躬身訴說病情。趙語的臉色漸漸鐵青,緊接着對着那些太醫低語幾聲,太醫逃似的慌忙離去。
腳步聲響起打破了這沉悶的氣氛,趙無銘、郜詔以及黃皓走來。
百官聽見聲響齊刷刷看來,見是趙無銘隨即釋然,又再次回覆成原先狀態。
趙無銘走向趙語身旁,趙語也不回頭,目光一直盯着前面的宮殿,向趙無銘小聲詢問:“四弟爲何來的如此之晚“。
“今日風雨欲來,若不做些準備又怎麼敢來到此處“。趙無銘對着小聲趙語回覆。
趙語也不多問,直接岔開話題,對着趙無銘再次詢問:“二弟還沒有來,你可知是爲何?“。
“來之前小弟去過一趟國尉府,邯鄲守軍發現趙緤已經出城“。趙無銘不假思索的把此事告知趙語。
趙語一愣,隨即醒悟過來,語氣也有了些輕鬆:“也好、出去了最少還能保住性命“。
“他出去是爲了二十萬安陽之兵,如今二十萬大軍近在咫尺“。趙無銘沒有看趙語的神色,好似在複述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既然已經做了安排,既然已經入宮,那麼外面的事情暫時和自己無關。
趙語猛的轉頭看向趙無銘,目光中滿是不敢置信。但考慮到百官皆在,只能壓低聲音:“不可能“。
“國尉在前來之時已經派遣薛謙前去城外邯鄲守軍兵營,此時邯鄲守軍應該已經全部入城。大哥難道認爲,小弟之言,是那戲言不成“。趙無銘也看向趙語,聲音雖小但卻格外堅定。
趙語瞬間想到了一個人,對着趙無銘詢問:“申屠休呢?“。
“若不是大王還沒有斷氣,若不是大王還有些餘威,此時申屠休以經入內宮“。趙無銘當即將告知趙語。
趙語的手漸漸捏成了拳頭:“是孤、小瞧了他們的決心。趙緤好手段,二十萬大軍跋山涉水,居然能把消息瞞的嚴嚴實實“。
“大哥無憂,既然小弟和國尉敢此時進宮,自然有所防備“。趙無銘說到這裡,嘴角閃過自信的笑意:“跳樑小醜,大哥看戲就是“。
看着趙無銘自信的笑意,趙語突然生出了一種錯覺。此時的四弟和以前比起來好似成熟了,渾身上下散發着一種獨特的魅力。
此時前面的殿門突然打來,王后一臉憔悴的走了出來。見趙無銘以來,勉強露出一絲笑意,隨即看向趙語,可說出的話卻是對着百官:“大王有旨、太子覲見“。
“兒臣遵旨“。趙語對着王后躬身一禮。
王后對着趙語勉勵的一笑,隨即往趙無銘所在的方向走去。
趙語辭別王后,當即跨上臺階往大殿中走去。
大殿之中空無一人,趙語目不斜視,直接往裡走。一張牀出現在眼前,趙種虛弱的躺在牀上,一牀被褥將他蓋的嚴嚴實實。若不是眼珠還在轉動,或許會讓人以爲躺在牀上之人以死。
趙語當即跪倒在牀前,對着趙種恭恭敬敬一禮,語氣有些顫抖顯然心中充滿了悲傷:“父王“。
“語、語兒……“。趙種聽着聲音卻看不見趙語的身影,眼珠動了動目光只能盯着上面。
聽着虛弱的聲音,趙語當即回覆:“父王有何吩咐“。
“寡、寡人自知大限將至,然、然有一事不能放心……“。趙種說到這裡好似費盡了力氣,半晌方纔再次出言:“範兒爲你守代郡,北方無憂。緤兒人脈寬廣,助你處理政務、百官當可無憂。國尉素來忠心,邯鄲守軍不敢妄動。申屠休是寡人之刀,他斷然不會弒主“。
趙種說到這裡,再次停頓半晌,緊接着話鋒一轉:“待局勢穩定、這些人盡數殺之……“。
“殺之?……“。趙語猛然一驚,雙目圓睜,擡頭看向牀上躺着的趙種。
趙種感受着趙語的驚訝,再次強調:“殺之……“。
“兒臣、兒臣遵命,一旦局勢穩定這些人盡數殺之“。趙語的情緒平復下來,當即對着彌留之際的趙種保證。
趙種聽着趙語的保證,繼續往下說:“如今齊魏之戰,天下矚目,外部當可無憂。可寡人任有一慮放不下。內外皆安、唯有公族不可不防。爲避免公族叛亂,寡人需你答應寡人一事,寡人、寡人才能在九泉之下瞑目“。
“還請父王告知“。趙語恭恭敬敬的詢問。
趙種並沒有急着說出,心中正在展開激烈的交鋒,半晌方纔出言:“待寡人駕崩、立即殺……殺無銘“。
“爲何?“。趙語並沒有立即回覆,而是對着趙種詢問。
趙種目光看着上方,好似有無盡往事正在腦海中回放:“無銘死、公族安。寡人累了,召、召趙緤“。
“二弟還未到宮中“。趙語本來想說二十萬安陽之兵,可話在嘴邊卻還是沒辦法出口。
趙種一愣,萬萬想不到這個時候自己最喜歡的二子居然不在,沉默半晌吐出兩個字:“無銘“。
“遵旨“。趙語起身往外面走去。腦海中一直浮現趙種的那句話,殺無銘,無銘死、公族安。
趙語走出大殿,走下臺階看向趙無銘,可腦海中的話卻越來越大。勉強穩定心神,對着趙無銘出言:“父王召你前去敘話,爲兄知道你對父王有些怨氣。但還請看在父王是你生父,以及爲兄和母后的面上,對彌留之際的父王不出惡言“。
“無銘知道分寸,還請大哥放心“。趙無銘當即對着趙語保證。
趙語緩緩點頭,趙無銘隨即往大殿裡面走去。
王后見趙無銘走遠,目光看向趙語小聲詢問:“大王可是讓你殺無銘“。
“孩兒不敢“。趙語恭恭敬敬回覆。
王后看着趙語,一時之間神色有些複雜:“若你執意要殺,待爲母死後在殺不遲“。
“母后多慮、母后從小教誨孩兒,若非昔年宣夫人相助。孩兒還未出生便以化爲血水,此恩此情銘記於心“。趙語當即對着王后保證。
王后不在言語,此時自己的兒子還沒有成爲大王,現在的承諾又能相信幾分。
……
大殿之中,趙無銘看着牀上的趙種目光中露出一絲遲疑,最終還是跪了下去:“趙無銘拜見大王“。
“大王?……“。趙種突然感覺到了無盡的淒涼,目光看着上方,緩緩出言:“如今寡人以油盡燈枯,難道、難道就不能聽你叫一聲父王嗎?“。
“敢問大王、若我叫一聲父王,大王心中可有半分愧疚之感“。趙無銘擡頭看向牀上的趙種。
趙種沉默,嘴脣動了動卻不知如何作答。
趙無銘沒有聽見聲音,再次出言詢問:“宣夫人是怎麼死的,他的孩子爲什麼要承受十年悽苦。祭祖大典的那一幕又是誰在推波助瀾,難道僅僅是因爲他的舅父是安陽君“。
“看來他們將一切都告知了你,寡人確實不配讓你稱之爲父王“。趙種說到這裡的時候語氣很低,眼角漸漸溼潤。也許是因爲大限將至,這一刻他那比石頭還堅硬的心突然變得柔軟。無數回憶,如潮水般襲來。
趙無銘對着趙種詢問:“你後悔嗎?“。
“昔年公族勢力龐大,安陽君勢力亦龐大,我趙國一半以上的兵權都在他手。寡人想要坐穩王位,唯有強娶你母,寡人封她爲宣夫人。安陽君的勢力隨即大漲,從宮內到宮外、從朝堂到民間。忽有一日你母身孕,若其爲女嬰,寡人、寡人還能隱忍,若其爲男嬰又將置寡人與何地。然你母偏偏生出的是一個男嬰,寡人索性順水推舟,殺母弒子。奈何你母的心腹,當時的宦者令通風報信。寡人殺完你母,正欲殺你之時,安陽君卻出現在了寡人的面前。他雙目通紅,大聲質問寡人。但那又如何,寡人索性用你的性命要挾安陽君,令其返回封地不問政務。至此公族勢力退出朝堂,寡人真正的拿到了大權,但從此之後寡人便對公族,特別是安陽君沒有一刻放鬆。畢竟他們的勢力實在是太大,哪怕他們退出朝堂還是讓寡人寢食難安。魏武王駕崩,並沒有確立太子,於是魏國動亂。恰逢韓王派遣使節而來,商談聯手進攻魏國之事,寡人便存了借刀殺人之心。奈何安陽君太過勇武,哪怕寡人暗中泄露軍情,魏國還是抵擋不住,僅僅只殺了安陽君十萬兵馬。眼見魏國就要亡國,寡人心中再生一計,和韓王談崩,韓王果然不出所料當夜偷偷撤軍。本以爲沒了韓國的大軍,魏國就能徹底殺死安陽君,奈何再次被安陽君打的大敗。寡人此時再也坐不住了,當即以大勝爲由,大宴軍中將士。於是寡人前往中軍大帳,便誅了安陽君“。聲音很輕,趙種既像是在對着趙無銘解釋。又像是自己陷入了回憶,自言自語。
趙無銘嘴脣動了動,良久見趙種還是沒有出言,於是便輕聲詢問:“此時你在回想今生,可敢說一句問心無愧“。
“因爲你不是王者,所以你纔會這麼問“。趙種的雙目漸漸失去神采,好似有無數因他而死的人,在世界的另一端召喚着他前去赴約。
趙無銘聽着趙種的這句話微微一愣,下意識的詢問:“王者?“。
“寡人這一生負了很多人,也殺了很多人,但誰讓王者註定孤獨“。趙種話音一落,當即氣絕。
趙無銘低頭不語,話在耳邊,卻不知趙種已然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