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4

我母親沒有告訴我他們要來。事後她說,那是因爲她不希望我感覺到緊張。我很驚訝,以爲她夠了解我。打從出生以來我就不曾哭鬧,在陌生人眼裡總是舉止平靜,只有母親能從我緊繃的下顎和擴張的大眼中察覺異狀。

那時我正在廚房切菜,聽到大門外傳來人聲——女人的聲音,輕快如明亮的銅管樂器,以及男人的聲音,低沉如我手下的木頭桌子。那是某種在我們屋子裡不曾聽聞的聲音。我從他們的聲音中彷彿聽見了奢華的地毯、書本、珍珠與毛皮。

我很慶幸不久前自己才費力刷過門口的臺階。

母親的聲音——像一口燉鍋、一隻水壺——從大門口逐漸往這裡接近。他們正朝廚房走過來。我把手邊沒有切完的韭菜推到一旁,把菜刀在桌上放好,用圍裙擦淨雙手,然後抿抿嘴,溼潤乾燥的雙脣。

母親在門邊出現,一對眼睛透露着警告。她身後的女人得微微低頭才進得來,因爲她太高了,比跟在她後面的男人還高。

我們一家人,就連我父親和弟弟,也都很矮。

女人看起來好像被狂風掃過,儘管今天外頭平靜無風。她的帽子歪斜一邊,溜出幾綹金色的捲髮垂在額前,像蜜蜂一樣,好幾次她都不耐煩地伸手揮打。她的衣領需要整理一下,而且也不夠硬挺。她把肩上的灰色斗篷推到背後,然後我看到她深藍色的衣裙下,一個嬰兒正逐漸成形。年底前,或者更早,小孩就要出世了。女人的臉像個橢圓形的餐盤,時而閃亮,時而晦暗。她的眼睛像兩顆淡褐色的鈕釦,這樣的顏色我很少在金髮的人身上看到。她大剌剌地仔細盯着我瞧,然而,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其他東西吸引,眼睛朝屋裡四處掃視。

“就是這女孩囉。”她忽然冒出一句。

“這是我女兒,葛裡葉。”我母親回答。我有禮貌地朝女人和男人點點頭。

“嗯,她看起來瘦瘦小小的,力氣夠嗎?”女人轉身看向男人,她斗篷的一角勾到我剛剛切菜用的刀子的刀柄,刀子被掃下桌,彈到地板上轉了幾圈。

女人失聲尖叫。

“卡薩琳娜。”男人平靜地說。她的名字從他口中吐出,彷彿含着肉桂的香味。女人安靜下來,努力讓自己恢復鎮定。

我走上前撿起菜刀,把刀鋒在圍裙上擦拭乾淨,然後再放回桌上。剛剛菜刀掉在地上時碰亂了一旁切好的蔬菜,我拿起一片紅蘿蔔放回原位。

男人看着我,他的眼睛如灰色的海洋。他的臉瘦長而棱角分明,表情沉着安穩,和他妻子閃爍搖擺如同燭火一樣的神情剛好相反。我很高興他嘴脣和下巴上都沒有留鬍子,這讓他看起來很清爽。他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長外衣,身上穿着白色襯衫,頸上圍着一圈細緻的絲質衣領。他的頭髮壓在帽子底下,顏色像雨水沖洗過的紅磚。

“葛裡葉,你剛剛一直在這裡做什麼?”他問。他的問題嚇了我一跳,不過我很明白不能照實說。“我在切菜,先生,要煮湯用的。”

我總是把切好的蔬菜排成圓形,不同的種類分別佔一個部分,像切片的餡餅。眼前共有五片餡餅:紫甘藍菜、洋蔥、韭菜、紅蘿蔔和蕪菁。接下來,我會用刀鋒把它們碼齊,最後在中心擺上一片紅蘿蔔。

男人的手指輕輕敲着桌子。“你是按照它們下鍋的順序排列的嗎?”他研究着這個由蔬菜堆成的圓形,提出他的猜測。

“不是的,先生。”我有點猶豫。我也說不出自己爲什麼如此排列蔬菜,只是覺得它們應該要這麼擺,但我沒有膽量對一位紳士說這樣的話。

“我看到你把白色的分開,”他指了指蕪菁和洋蔥,說道,“還有橘色和紫色的,你也沒有把它們擺在一起。爲什麼?”他撿起一小片甘藍菜和一塊紅蘿蔔,拎在手裡像玩骰子一樣搖着。

我望向母親,她輕輕點頭。

“這兩個顏色放在一起會起衝突,先生。”

他揚起眉毛,好像沒料到這樣的答案。“你煮湯前,常常花很多時間排這些菜嗎?”

“噢,沒有的,先生。”我不安地回答。我不希望他覺得我很散漫。

我的眼角瞥見一點動靜,我妹妹阿格妮絲正在門柱後偷看,聽到我的回答,她搖搖頭。我不常說謊。我垂下眼睛。

男人側過頭去看,阿格妮絲馬上躲了起來。他把紅蘿蔔和甘藍拋回原位,那片甘藍有一半掉在洋蔥堆裡。我想伸手去把它擺好,但沒有動手,不過他知道我很想這麼做。他在測試我。

“好了,玩夠了。”女人宣佈。儘管他對我的特別注意讓她不大舒服,但惹她不高興的人是我。“那麼,就明天?”她看了男人一眼,然後像風一樣迅速轉身走出廚房,我母親跟隨其後。男人再次望了望即將下鍋煮湯的食材,然後對我點點頭,跟着她們離去。

母親回來的時候,我坐在我之前用蔬菜擺放的圓盤旁邊。我等她開口,她縮着肩膀,彷彿抵擋着冬天的一陣寒風,只不過現在是夏天,而且廚房很熱。

“從明天起,你到他們家幫傭。如果你表現好的話,他們每天會付你八毛錢。你要住在他們家。”

我抿緊嘴脣。

“葛裡葉,別那樣看我。”母親說,“我們沒辦法,你父親現在沒有工作了。”

“他們住在哪裡?”

“在奧蘭迪克,和馬倫港交接的地方。”

“羅馬天主教教區?他們是天主教徒?”

“你每個星期天都可以回家,他們同意這一點。”母親用雙手攏了攏切好的蕪菁,把它們跟混雜在其中的少許甘藍和洋蔥一起捧了起來,丟進火爐上準備好的一鍋水中。我小心翼翼排列出來的圓形就這麼毀了。

※※※

我爬上樓梯找我父親,他坐在閣樓前方的窗戶旁邊,光線落在他臉上。如今,他頂多只看得到這樣的光影。

父親以前是瓷磚畫匠。他在白色的瓷磚上畫小天使、少女、軍人、船隻、孩童、花鳥和動物,然後上釉、燒窯、兜售,長久以來,藍色的顏料已染進他的手指。直到有一天,窯爐爆炸,奪走了他的雙眼和工作。他還算幸運——另外兩個人死了。

我在他身旁坐下,握住他的手。

“我聽見了,”我還沒說話,他就先開了口,“我都聽見了。”失去雙眼使得他的聽力變得非常靈敏。

我想不出能說些什麼話,聽起來不含怨懟。

“對不起,葛裡葉,我應該替你想一條更好的出路。”他眼睛原來所在的地方已經被醫生用上下的皮膚縫合起來,看起來充滿悲哀,“不過他是一個正直的紳士,而且人也不錯,他會好好對你的。”他完全沒有提到那個女人。

“你怎麼能這麼肯定,爸,你認識他嗎?”

“你不知道他是誰嗎?”

“不知道。”

“你記不記得好幾年前,凡·路易文在市政廳展示他新買的畫作,我們看到一幅畫,畫着臺夫特的風景,是從鹿特丹和席丹城門的方向看出去的角度。畫中的天空佔了好大一部分,陽光照着其中幾棟房子。”

“而且顏料中混了沙子,使磚牆和屋頂看起來有粗糙的感覺。”我接下去,“水面上有長長的倒影,幾個小小的人站在河岸邊,離我們最近。”

“就是那幅畫。”父親的眼眶擴張,彷彿他眼睛還在,又再度看見了這幅畫。

我記得很清楚,記得我思考着,爲什麼我也曾經好幾次站在相同的地點,但就是從來不曾看到那位畫家眼中的臺夫特。

“他是凡·路易文?”

“你說那個贊助人?”父親輕笑,“不是,不是,不是他。是那個畫家,維梅爾。剛剛那兩個人是約翰·維梅爾和他太太。你的工作是打掃他的畫室。”

母親在我簡單的行李中多放了頭巾、領巾與圍裙,如此我纔有備份的衣物每天換洗,讓自己看起來總是乾乾淨淨。她給我一把裝飾用的玳瑁梳子,那是我祖母的,形狀像貝殼,戴在一個女傭頭上實在過分華麗。她還給了我一本祈禱書,讓我在需要的時候可以逃離周圍的天主教氣氛。

我們在收拾東西的時候,她向我解釋爲什麼我會到維梅爾家工作。“你知道你的新主人是聖路克同業公會的會長嗎?去年你父親發生意外的時候,會長也是他。”

我點點頭,仍然不敢相信我將要爲這麼一位藝術家工作。

“公會盡可能地照顧它的會員。記不記得這麼多年來,你父親每個星期都繳錢到一個箱子裡?這些錢是拿去給一些生活困難的工匠的,就像我們現在的情況。但是錢沒多少,你也知道,尤其現在法蘭當學徒也沒有賺錢。我們沒有別的辦法。雖然我們真的很需要,可是我們也不願意接受別人的救濟。後來你父親聽說你的新主人在找人,他想找一個可以不移動任何東西,就能打掃他的畫室的女傭,於是就把你的名字報了上去。他想,既然維梅爾是會長,又知道我們的情況,應該會想辦法幫忙。”

我把她的話想了一遍:“要怎樣才能不移動任何東西,打掃一個房間?”

“當然,你得移動東西,但你必須想辦法把它們放回一模一樣的位置,讓它們看起來好像沒有人動過,就像你父親眼睛看不到後你爲他做的那樣。”

父親發生意外後,我們已經學會把東西放在他永遠找得到的地方。然而,爲一個盲人這麼做是一回事,替一個眼睛敏銳的畫家這麼做,則完全是另一回事。

客人離去之後,阿格妮絲什麼也沒對我說。那天晚上我爬上牀,在她身旁躺下,她依然沉默不語,不過並沒有翻過身去背對着我。她仰臥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我吹熄蠟燭,房間頓時陷入黑暗,我什麼都看不見。我轉身向她。

“你知道我也不想走。我不得不。”

一片寂靜。

“我們需要錢,現在爸不能工作了,我們一無所有。”

“一天八毛也沒多少錢。”阿格妮絲的聲音啞啞的,彷彿喉嚨裡結了蜘蛛網。

“至少可以讓家裡不缺麪包,或者吃到一點乳酪。也沒那麼少。”

“只剩下我一個人。你們就把我一個人留下來,先是法蘭,然後又是你。”

去年法蘭走的時候,全家人中就屬阿格妮絲最難過。以前他們兩個老是像貓一樣動不動就打架,然而他離開之後,她悶悶不樂了好幾天。十歲的她是我們三個孩子中最小的,自她出生以來,法蘭和我就始終在她身邊,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們會不在。

“家裡還有爸和媽,我每個星期天也都會回來。而且法蘭本來就會走,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很久以前我們就知道,等我們的兄弟滿十三歲之後,就要去當學徒。我們的父親辛苦存了一筆錢要付學徒費,而且嘴裡總是不停地說法蘭會學到更多這一行的知識,到時候等他回來,他們父子倆可以合開一家瓷磚作坊。

如今我們的父親坐在窗邊,不再提到未來。

意外發生後,法蘭回家待了兩天,之後他不曾回來過。最後一次見到他,是我跑到城外他做學徒的作坊去找他。他看起來精疲力竭,兩條手臂因爲長久以來拖拉燒好的瓷磚出窯,從上到下佈滿了灼傷。他告訴我,他從清晨工作到半夜,有時候甚至累得沒有力氣吃飯。“爸從沒說過有這麼累,”他忿忿不平地埋怨,“他老是說他的學徒經驗塑造了他。”

“或許吧,”我回答,“讓他變成了現在這樣。”

隔天早晨,當我準備出發時,父親沿着牆壁摸索着來到大門口的臺階。我摟了摟母親與阿格妮絲。“星期天一下子就到了。”母親說道。

父親遞給我一個包在手帕裡的東西。“讓你記得家裡,”他說,“記得我們。”

這是他畫的瓷磚裡我最喜歡的一塊。他留在家裡的瓷磚大部分都有小瑕疵——破損或切歪的,或是因爲窯火太熱,上面的圖案被燒糊了。然而這一塊,是父親特別爲我們留下來的。瓷磚上畫着簡單的圖案:兩個小人影,一個男孩與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女孩。他們並不像普通瓷磚畫上的孩童一樣玩耍,只是在一起散步,就如同我和法蘭一起散步的樣子!顯然,父親畫圖的時候心裡想着我們。男孩走在女孩前頭,轉過身來好像要說些什麼。他一頭亂髮,一臉調皮。女孩戴帽子的方式也跟其他女孩不一樣,不是把帶子綁在下巴下或是脖子後面,而是和我一樣。我喜歡戴一頂白色的頭巾,把它對摺,讓寬闊的邊緣籠罩我的臉,完全包覆我的頭髮,頭巾的左右兩邊垂在臉頰旁,從側面,別人看不見我的表情。爲了保持頭巾硬挺不變形,我把它跟馬鈴薯皮一起煮。

我拎着包在一條圍裙裡的物品,走離家門。天還很早,鄰居們正拿水桶往門口臺階和馬路上灑水,準備刷洗。如今這項工作,以及許多其他我以前的責任,將落到阿格妮絲身上,她不再有那麼多時間在街上或運河邊玩,她的生活也即將改變了。

人們向我點頭打招呼,好奇地望着我走過。沒有人問我要去哪裡,也沒有人親切地問好。他們不用問——他們很明白當一個家庭裡的男人丟了工作之後,他的家庭會變成什麼樣子。等會兒人們會開始閒話——年輕的葛裡葉去當女傭,她的父親讓家裡擡不起頭。然而他們也沒什麼好幸災樂禍的,同樣的命運很容易就會降臨在他們身上。

我從小就在這條街上走,但從來沒有這麼清楚地意識到:我背對着家門,越走越遠。等我走到路的盡頭,轉身走出家人的視線後,腳步才變得稍爲堅定,眼睛也才能夠看向四周。一大早還很冷,天空一片單調的灰白,像一條牀單低低地蓋住臺夫特,夏天的太陽升得還不夠高,無法蒸散這片厚厚的雲層。我身旁的運河像一面鏡子,反射着染綠的白光。過一會兒,等陽光越來越亮,運河就會逐漸暗成墨綠,像青苔的顏色。

我和法蘭還有阿格妮絲以前常常坐在這條運河邊,朝水裡丟東西——石頭、樹枝,有一次是一片破瓷磚——然後想象它們沉到河底時會打到什麼東西——不是魚,而是我們想象中的生物,它們有好多眼睛、鱗片、手和鰭。法蘭會想出最不可思議的怪物,阿格妮絲總是最害怕。每一次我都得停止遊戲,因爲太渴望見到我們編造出來的並不存在的生物。

運河上有幾艘船,朝着市集廣場的方向駛去。今天沒有市集,不然的話,運河上會擠滿了船,讓你根本看不到水面。一艘船載着淡水魚,要運到傑若尼莫斯橋邊的攤子,另一艘船裝滿了磚頭,吃水很深。船上撐竿的男人大聲對我打着招呼,我只是微微頷首,然後低下頭,把臉藏在帽檐裡。

我過橋走到運河的另一岸,轉進市集廣場的空地,雖然時間還早,但是廣場上已經有了很多人來往經過,各自爲自己的事忙碌——去肉市買肉、到麪包店買麪包、拿木頭到稱重行稱重;小孩幫他們的父母、學徒替他們的僱主、女傭爲她們的主人家裡跑腿。馬車和拖車喀啦喀啦碾過石板地。我的右邊是市政廳,正面窗戶上方的楔石雕花鍍金,映襯着白色的大理石外牆。我的左邊是新教教堂,十六年前,我就在那兒受洗。教堂又高又尖的鐘塔讓我聯想到石頭做的鳥籠。有一次,父親帶我們爬上塔頂,我永遠忘不了展開在我們眼前的臺夫特的景色,每一棟小小的磚房、陡峭的紅屋頂、綠色的水道以及城門都深深刻印在我的心底,影像雖小但卻無比清晰。當時我問父親,是否荷蘭的每一座城市看起來都這樣,不過他不知道。他從沒去過別的城市,即使是走路只要兩個小時的海牙。

我走到廣場中央,那裡有個圓圈,裡面的石頭排成一個八芒星,每一個芒角都指向臺夫特的不同角落。長久以來我都視它爲城鎮的中心,我生活的中心。當法蘭、阿格妮絲和我大到可以在市場裡亂跑後,就常來這個星星附近玩。我們最喜歡的遊戲是每個人選擇八芒星的一個角,然後隨便說一樣東西——一隻鸛鳥、一座教堂、一臺手推車或是一朵花——接着朝芒角所指的方向去找那樣物品。藉由這個遊戲,我們探遍了整個臺夫特。

然而,有一個角,我們從不曾以它爲起點。我從來沒去過住着天主教教徒的天主教教區。我要幫傭的房子離家只有十分鐘路程,只是煮一壺水的時間,然而我從不曾去過。

我不認識半個天主教徒,在臺夫特,他們是少數,我們街上或者我們去的店裡也見不到任何一個。不是說我們刻意避開他們,而是他們自成一個圈子。在臺夫特,他們並沒有受到排斥,但這不表示他們可以公開宣揚他們的信仰,他們保守地選擇一些外表看起來不像教堂的場所,默默舉行禮拜。

父親以前替天主教徒工作過,他告訴我,他們和我們沒什麼不同。如果有哪裡不一樣,那就是他們沒那麼嚴肅,他們喜歡吃吃喝喝、唱歌玩樂。說到這點時,他的語氣幾乎帶着羨慕。

現在,我拖着比別人慢的腳步,越過廣場,走上那個芒角所指的方向,不想離開熟悉的環境。我上橋,跨過運河,左轉來到奧蘭迪克。我左邊的運河緣路而行,隔開了市集廣場。

來到馬倫港路口,我看到一棟房子敞開大門,門口的長椅上坐着四個女孩。她們按照高矮排排坐着,從年紀最大、看起來跟阿格妮絲差不多的,排到最小、好像只有四歲的。中間的一個女孩懷裡抱着一個嬰兒——很大的嬰兒,可能已經會爬,很快就要開始學走路了。

五個孩子,我心想,母親肚子裡還有一個。

最年長的女孩正用一根尾端固定着海扇貝的空心管子吹泡泡,父親也做過類似的東西給我們。泡泡一吹出來,其他的人就跳起來用手拍打。抱着嬰兒的女孩沒辦法移動,儘管坐在吹泡泡的大姐旁邊,卻沒抓到幾顆泡泡。最邊上的小妹坐得最遠,年紀又最小,也沒機會摸到泡泡。排行第二的動作最快,一看到泡泡出現,就馬上彈起來朝空中猛拍手。她的頭髮是四個姐妹中顏色最閃亮的,紅豔豔的,像是她背後乾燥的紅磚牆。最小的和抱着嬰兒的女孩一頭金色捲髮,像她們的母親,最大的姐姐則和她父親一樣,有着深紅色的頭髮。

我看着火紅色頭髮的女孩在屋子前灰白交錯、斜對角排列的瓷磚地板上跳着,朝泡泡猛揮手,在它們落地前一剎那伸手啪地拍破。她將會是個麻煩,我心想。“你最好在它們碰到地板前出手,”我說,“不然這些瓷磚又要重新刷一遍。”

年紀最大的女孩放下吸管。四對眼睛盯着我看,她們一模一樣的神態證明她們確實是姐妹。我可以從她們身上看到她們父母的影子——這個有灰眼睛,那個有淺褐色的眼睛,這裡有方臉,那裡有不安的動作。

“你是新來的女傭嗎?”年紀最大的問。

“大人叫我們在外面等你。”我還來不及回答,火紅色頭髮的就插嘴道。

“可妮莉亞,去叫坦妮基來。”大姐對她說。

“愛莉蒂,你去。”可妮莉亞反過來命令最小的妹妹。愛莉蒂用大大的灰眼睛瞪着我瞧,沒有動。

“我去。”大姐想必是最後覺得我的到來是件重要的事。

“不要,我去!”可妮莉亞跳起來,跑到她姐姐前頭,留下我跟兩個比較安靜的女孩在一起。

我望向女孩腿上扭來動去的嬰兒。

“這是你弟弟還是妹妹?”

“弟弟。”女孩回答,聲音柔軟得像只羽毛枕頭,“他叫約翰,千萬別叫他約。”她說最後這句話的語調,彷彿提到了某種禁忌一般。

“我知道了。那你叫什麼名字?”

“莉莎白,她是愛莉蒂。”最小的女孩對我微笑。她們都穿着整齊的棕色連身裙,配着白色的圍裙與帽子。

“那你們大姐呢?”

“瑪提格。千萬不要叫她瑪莉亞。我們的外婆名字叫瑪莉亞,瑪莉亞·辛,這是她的房子。”

嬰兒開始抽抽噎噎地哭起來,莉莎白把他放在自己的膝上,上下晃動。

我擡眼看這棟房子。無疑,它比我們家豪華得多,但也沒有豪華到讓我害怕。房子有兩層樓,加上一間閣樓,我們家只有一層,和一間小小的閣樓。它是一排連屋的最後一間,另一邊緊臨着馬倫港,所以比街上其他房子大一點。這棟房子看起來寬敞些,不像臺夫特許多一排排緊連的狹窄磚房,沿着運河擠在一起,屋子的煙囪和傾斜的屋頂映在綠色的運河水面上。房子一樓的窗戶很高,二樓並排着三扇窗戶,不同於街上只有兩扇窗戶的其他房子。

從房子門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新教教堂的鐘塔就在運河對岸。對一個天主教家庭來說,這是幅奇怪的景色——面對一座他們連走都不會走進去的教堂。

“你就是那個女傭?”我聽到背後傳來聲音。

站在門口的女人有一張大臉,上面的坑坑洞洞是以前生病留下的痕跡。她的鼻子像一顆形狀扭曲的蒜頭,厚厚的嘴脣緊緊閉着,這讓她的嘴巴看起來很小。她的眼睛是淡藍色的,彷彿染到了天空的顏色。她身穿一件灰褐色的連身裙與白色襯衣,戴着頭巾,沿着臉裹得死死的,腰上繫着一條圍裙,沒有我的乾淨。她站着,整個身體擋住門口,瑪提格和可妮莉亞只得從她身旁的空隙擠出來。她望着我,雙手交叉在胸前,好像在等待挑戰一般。

她已經感覺到我帶來的威脅了,我心想。如果我不反抗,她就會欺負我。

“我叫葛裡葉,”我直視着她說,“我是新來的女傭。”

女人把身體的重心移動到另一隻腳上。“那你最好趕快進來。”過了一會兒,她才說道。接着,她退進陰暗的室內,空出了大門的通道。

我跨步進門。

走進前廳的第一印象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裡。那是牆上的畫。我停在門裡,緊捏着手裡的包袱,張大眼睛。我以前也看過畫,但從沒有在一間房間裡看到那麼多。數了數,共有十一幅。最大的一幅畫裡有兩個男人,幾乎**,彼此扭打在一起。我不記得《聖經》裡有這樣的故事,因而猜想那是天主教的題材。其他的畫則是我較熟悉的主題——水果靜物、自然風景、海上船隻、人物肖像。它們似乎出自於不同的畫家,我看不出哪一幅是我新主人畫的,我覺得沒有一幅看起來像。

後來我才知道,那些都是別的畫家畫的——屋裡沒有他自己完成的畫作。他是個藝術家,同時也是畫商,他所代理買賣的畫作掛滿了每個房間,甚至我睡的地方也有,全部加起來超過五十幅,不過隨着他買進或賣出,數目時有改變。

“來吧,別在那兒發呆,東張西望。”女人匆促走進一條長長的走廊,我跟在她身後,走廊從房子的大門口直通到底。走到一半,她突然左轉走進一間房間,只見正對門的牆上掛了一幅比我還大的畫。畫中的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身旁圍繞着聖母瑪利亞、抹大拉的瑪利亞與聖約翰。我試着不要看,但它驚人的大小和主題讓我移不開目光。“天主教徒和我們沒什麼兩樣。”父親曾說。但我們不會在家裡、在教堂裡或是在任何地方掛這樣的畫作。如今我得每天看到這幅畫。

此後,我一直視那間房間爲耶穌受難室,在那間房子裡,我老是覺得不自在。

這幅畫實在太令我震驚,以至於我沒有注意到角落有人,直到她開口。“如何?”她說,“讓你大開眼界了吧。”她坐在一張舒適的椅子裡,抽着煙管。她咬着管口的牙齒已經變得焦黃,手指染着墨色。除此之外,她全身完美無瑕——黑色衣裙、蕾絲衣領、平整的白帽。雖然她瘦長的臉冷峻而嚴肅,但她淺褐色的眼裡似乎帶着嘲諷。

她是那種看起來好像會比任何人都活得久的老太太。

她是卡薩琳娜的母親,我突然想到。並不只是因爲她眼睛的顏色,或是溜出帽子外的一綹灰色捲髮讓人聯想到她女兒。她透露出一種氣息,告訴人們,她慣於照顧那些能力不如她的人——就像卡薩琳娜。我現在明白爲什麼我被帶來見她而不是她女兒了。

雖然她似乎只是隨便打量我一眼,她的眼神卻非常凌厲。當她眯起眼睛,似乎我心裡想什麼,她都一清二楚。我偏過頭,讓帽子遮住我的臉。

瑪莉亞·辛從煙管裡噴出一口煙,咯咯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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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對了,女孩。在這裡,你要把自己的心思藏在腦袋裡。所以,你是替我女兒工作的。她現在出去了,去買東西。等一下,坦妮基會帶你四處看看,解釋你的工作是什麼。”

我點點頭。“是的,夫人。”

剛剛始終站在老太太身旁的坦妮基跨步從我身邊走過,我跟着她,瑪莉亞·辛的眼睛烙印在我背上。我聽見她又咯咯輕笑。

坦妮基首先帶我到房子後面,那裡有廚房、洗衣房以及兩間儲藏室。洗衣房通到外面,那裡是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裡晾滿了白色的衣物。

“首先,這些要熨。”坦妮基說。我沒說話,儘管這些衣物顯然好像還沒有被中午的太陽曬過,看起來不夠白。

她領我回到屋內,來到一間儲藏室,地面有一個洞,一條梯子通向洞底。她指指那個洞。“你睡在這裡,”她宣佈,“現在,把你的東西扔進去,等一下再回去整理。”

我百般不願地放開我的包袱,讓它落進黑暗的洞裡,想到了那些我和法蘭、阿格妮絲丟進水裡試探怪物的石頭。我的東西“砰”的一聲,重重跌落在泥土地板上,我覺得自己好像一棵蘋果樹,失去了所有的果實。

我跟在坦妮基身後,回到走廊。房子裡所有的房門都朝走廊而開,房間比我們家的還多。在瑪莉亞·辛所在的耶穌受難室隔壁、面向房屋大門的,是一間較小的房間,裡頭擺着兒童牀、尿壺、小椅子和一張桌子,桌子上放滿了各種陶器、燭臺、鼻菸盒及衣服,全部堆成一堆。

“女孩們睡這兒。”坦妮基咕噥地說,或許是爲房間的髒亂感到不好意思。

她轉身回到走廊,然後打開另一個房門。房間很大,光線從前方的窗戶流瀉而入,投射在紅灰交錯的瓷磚地板上。“大房間,”她喃喃地說,“主人和太太睡這裡。”

他們的臥牀上方懸掛着綠色的絲質帷幕。房裡還有其他的傢俱——一個黑檀木雕花的大櫃子,一張白木桌子靠着窗,周圍排着幾張西班牙式皮椅。然而最吸引我注意的仍是牆上的畫,這間房裡掛的畫比其他房間都多,我默數到十九幅。大部分都是人物肖像——顯然是兩方家庭的成員。牆上也有一幅聖母瑪利亞的畫像,還有一幅描述着三王朝拜聖嬰的故事,我不安地盯着它們。

“現在,上樓去。”坦妮基踩上又高又陡的樓梯,然後豎起食指放在脣邊,我小心翼翼、安靜地爬上樓。到了樓梯頂,我環顧四周,只見一扇緊閉的門。門裡一片寂靜,我知道他在那裡。

我佇立原地,眼睛牢牢盯着房門。我一動也不敢動,只怕門會打開,而他會走出來。

坦妮基靠過來,在我耳邊輕聲說:“你要打掃那裡面,晚一點太太會告訴你怎麼做。其他的房間——”她指了指屋子後面的幾扇門,“是夫人的房間,只有我進去打掃。”

我們再度爬下樓梯。回到洗衣房後,坦妮基說:“以後你要負責屋裡的髒衣服。”她指指一旁堆成小山般的衣物——它們已經堆在那裡很久了,我得拼了命才洗得完。

“廚房裡有個儲水槽,不過你最好去運河邊提水回來洗,城裡這一段的水還算乾淨。”

“坦妮基,”我低聲說,“這些以前全都是你一個人做的?爲整家人煮飯、打掃、洗衣服?”

我說對了。“偶爾還要上街買菜。”坦妮基爲自己的事業深感驕傲,“當然了,通常都是年輕太太自己去,不過當她有喜的時候,她會避開生鮮魚肉。而這種情況常常有。”她小聲補充,“你以後也要去肉市和魚攤,這是你另一項工作。”

說完後她就走了,留下我和一堆髒衣服。加上我,家裡共有十個人,其中一個是比其他人更會弄髒衣服的嬰兒。從今以後,我將天天洗衣服,我的手將因爲浸泡在肥皂水裡而變得又粗又裂,我的臉將會被蒸氣燙得發紅,我的背將因爲搬動溼衣服而痠痛不已,我的手臂將會被熨斗燒出累累傷痕。然而我是新來的,而且我很年輕,本來就該做最辛苦的工作。

這堆髒衣服在洗之前,要先用肥皂水泡一天。在通往地窖的儲藏室裡,我找到兩個白錫水壺和一口銅鍋,我拿起水壺穿過長長的走廊,朝大門口走去。

女孩們仍坐在長椅上,現在吹泡泡的吹管落在莉莎白手中,瑪提格則拿麪包浸在牛奶裡,喂小嬰兒約翰。可妮莉亞和愛莉蒂追着泡泡。我一出現,她們全停下手邊的事,期待地望着我。

“你是新來的女傭。”有着火紅色頭髮的女孩大聲宣佈。

“沒錯,可妮莉亞。”

可妮莉亞撿起一顆小石子,扔過馬路投進運河裡。她的手臂從上到下有一條條長長的爪痕——她一定常常逗弄家裡的貓。

“你在哪裡睡覺?”瑪提格問,黏糊糊的指頭抹在圍裙上。

“在地窖裡。”

“我們喜歡那下面,”可妮莉亞說道,“我們現在就要去那裡玩!”

她跳起來,衝進屋裡,但沒有走幾步,當她發現沒有人跟着她時,又轉身走回來,一臉的不高興。

“愛莉蒂,”我對最小的女孩伸出手,說,“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在哪裡可以裝運河的水?”

她握住我的手,擡頭看我,她的眼睛像是兩枚閃亮的灰色硬幣。我們穿過街道,可妮莉亞和莉莎白跟在後面。愛莉蒂帶我來到通往河面的階梯,我們一起探頭朝下望,我不由自主地握緊她的手。就像以前,法蘭和阿格妮絲還小的時候,每次我們站在水邊,我都會牢牢抓住他們的手。

“你退後,離岸邊遠一點。”我命令,愛莉蒂順從地退後一步。然而當我拿着水壺走下階梯時,可妮莉亞卻緊跟在我身後。

“可妮莉亞,你是要幫我提水嗎?如果不是的話,就上去陪你妹妹。”

她看着我,接着做出最糟的反應。如果她發脾氣或頂嘴,那麼我會知道我已經瞭解了她。相反,她大笑起來。

我伸手打了她一巴掌。她的臉漲得通紅,但並沒有哭。她轉身跑上階梯,愛莉蒂和莉莎白緊張地探頭看我。

我有一種感覺,和她母親相處也將是這種情況,唯一的不同是,我不能打她母親。

我把水壺盛滿水,提着它們走上階梯。可妮莉亞已經不在了,瑪提格仍抱着約翰坐在那裡。我提了一壺水進屋,回到廚房,生起爐火,然後把水倒進銅鍋裡放在火上加熱。

我回到外頭時,可妮莉亞又出現了,她的臉頰仍微微發紅。女孩們在灰白交錯的瓷磚上打着陀螺,沒有一個人擡頭看我。

我剛剛留下來的水壺不見了。我望向運河,看到它上下顛倒地浮在水面上,就在階梯旁,手臂正好夠不到的地方。

“沒錯,你果然是個麻煩。”我喃喃自語,四處張望想找一根棍子把它勾過來,可是找不到。我用另一個水壺再度裝滿水,然後拿進屋裡。經過女孩身邊時,我偏過頭,不讓她們看到我的臉。我把水壺放在銅鍋旁邊一起燒,然後再度回到外頭,這一次帶着一把掃帚。

可妮莉亞正朝水壺丟石頭,大概是想把它弄沉。

“你如果再繼續鬧,我會再打你。”

“我要跟我媽講,女傭是不能打我們的。”可妮莉亞又扔了一顆石頭。

“你要我告訴你外婆,你幹了什麼好事嗎?”

可妮莉亞的臉上閃過害怕的神情,她扔下手裡的石頭。

一艘船從市政廳的方向沿運河駛來,我認出撐竿的男人,今天早上才見過——他已經送走了運載的磚頭,船輕了許多。他一見到我便咧嘴笑起來。

我紅着臉說:“先生,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撿那個水壺?”

“喔,這會兒你需要我了纔看我?變得可真快啊!”

可妮莉亞好奇地注視着我。

我吞了口口水。

“我從這裡夠不到,也許你可以……”

男人傾身向前,撈出水壺,倒掉裡面的水,然後伸手把它遞向我。我跑下臺階,從他手裡接過來。

“謝謝,感激不盡。”

他不放手。“就只有這樣?不給我一個香吻?”他伸手拉我的袖子,我急忙扯回手臂,硬把水壺搶了過來。

“下次吧。”我儘可能地輕聲說,我從來就不擅長這類言辭。

他大笑。“從今天起,每次我經過這裡,都要找找看有沒有水壺。對吧,小妞?”他對可妮莉亞眨眨眼,“水壺和香吻。”他拾起船竿,推竿離開。

當我爬上階梯,回到馬路上時,我似乎看到二樓中間的窗戶有什麼動靜,那是他所在的房間。我凝神看,什麼也沒有,只有天空映在玻璃上。

卡薩琳娜回來的時候,我正在院子裡收衣服。我先是聽到走廊裡傳來鑰匙敲撞的聲音。這些鑰匙串成一大串掛在她的腰際,隨着走動在她臀上彈跳。儘管它們讓我看了很不舒服,她卻很驕傲地把它們掛在身上。接着,我聽到她在廚房裡交代坦妮基和幫忙從店裡提東西回來的小弟,她對兩個人的口氣都很兇。

我繼續拉下牀單、餐巾、枕頭套、桌巾、襯衫、襯衣、圍裙、手帕、衣領和帽子,一件件摺好。它們只是隨便晾在那裡,因爲擠在一起,以至於好多地方都還是溼的,不但如此,在掛上去之前也沒有甩平,所以全部皺成一團。我得花一整天的時間來熨,才能讓它們平整好看一點。

卡薩琳娜出現在門口,儘管還沒到正午,她看起來卻又熱又累。她的襯衣亂糟糟地跑出藍色連衣裙的領口,披在外面的綠色家居外衣到處都皺巴巴的。她的金髮比平常更加蓬鬆捲曲,尤其是,她也沒有戴可以壓平它們的帽子。捲髮掙扎着,想跳出把它們纏成一個髻的梳子。

她看起來好像需要在運河邊坐着休息一會兒,河水的景色或許能使她平靜、冷卻下來。

我不確定自已該如何待她——我從沒當過女傭,我們家裡人也不曾當過。我們街上也沒見過半個傭人,因爲沒有人請得起。我把手邊摺好的衣服放進籃子裡,然後向她點頭。

“太太早。”

她皺了皺眉,然後我才知道,應該讓她先開口,在她面前我得更加留意。

“坦妮基帶你四處看過了?”她問。

“是的,太太。”

“那,你應該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那就好好做。”她遲疑了一會兒,彷彿找不到話說。這時我想到,就好像我不知道怎麼做她的傭人一樣,她大概也不知道要怎麼做我的主人。坦妮基想必是瑪莉亞·辛調教出來的,也始終遵從瑪莉亞的命令——無論卡薩琳娜是怎麼吩咐的。

我必須不露痕跡地幫助她。

“坦妮基告訴我,除了洗衣服外,太太您要我去買魚和肉。”我小心地提醒。

卡薩琳娜豁然開朗。“沒錯,等會兒你這裡洗完之後,她會帶你去,以後你每天就自己去。還有,我偶爾會需要你幫我跑腿。”她補充。

“是的,太太。”我等了一會兒,看她沒有別的事要說後,我伸手從曬衣繩上拉下一件男人的亞麻襯衫。

卡薩琳娜望着襯衫。“明天,”她看着我折它,然後說,“我會帶你上樓去看你要打掃的房間。早上,一大早。”我還來不及回答,她已經消失在屋裡了。

我把衣服拿進屋,找到熨斗,擦乾淨,然後放在火上加熱。我剛剛開始熨衣服,坦妮基就走進來,遞給我一個菜籃。“我們現在要去肉鋪,”她說,“我馬上要用到肉。”我剛剛就聽到她在廚房裡準備食物,聞到炒蔬菜的味道。

大門外,卡薩琳娜坐在長椅上,莉莎白坐在她腳邊的一張凳子上,而約翰在搖籃裡睡覺。她正在替莉莎白梳頭,順便檢查有沒有蝨子。可妮莉亞與愛莉蒂坐在她身旁縫紉。

“不是這樣,愛莉蒂。”卡薩琳娜說,“把線拉緊,這樣太鬆了。可妮莉亞,你弄給她看。”

我沒想到她們能如此融洽地相處。

瑪提格從運河邊跑過來。“你們要去肉鋪嗎?媽,我可不可以跟着去?”

“除非你答應跟在坦妮基旁邊,而且聽她的話。”

我很高興瑪提格跟我們一起去,儘管坦妮基仍對我懷有戒心,但瑪提格開朗而機靈,能製造友善的氣氛。

我問坦妮基,她替瑪莉亞·辛工作了多久。

“噢,好幾年了,”她說,“在先生和太太結婚搬進這裡之前,我從年紀和你差不多的時候就開始在這裡工作了。你幾歲?”

“十六。”

“我十四歲就來了。”坦妮基洋洋得意地算着,“我在這裡做了半輩子。”

這種事我不會驕傲地向人炫耀。長期的工作操勞使她看起來不止二十八歲。

肉市就在市政廳後面的南邊,可通到市集廣場的西邊。肉市裡有三十二家攤子——臺夫特一代代傳下來,始終有三十二個肉販。市場裡吵吵嚷嚷的,擠滿了爲家裡買肉的主婦和女傭,在各家攤位前揀選、討價還價,男人扛着屠宰的豬牛來來回回。地上鋪的鋸木屑吸飽了血水,沾在鞋子和裙襬上。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雖然有一陣子我每星期都會到肉市,早該習慣了這種氣味,然而我每次聞到仍會不寒而慄。儘管如此,我還是很高興來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我們從肉攤之間走過,經過一個攤位時,一位肉販大聲招呼我,在父親還沒發生意外之前,我們都是向他買肉的。我對他微笑,看到一個認識的人讓我輕鬆許多。這是我今天第一次笑。

單單一個早上,我離開從小長大的熟悉環境,來到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下子遇見這麼多新的臉孔,看到這麼多新的事物,實在有點難適應。以往,就算碰到新見面的人,我也總是與家人或鄰居一起;如果到一個新的地方,我也是跟法蘭或父母在一起,因此不覺得恐懼。新的事物與舊的交織,像是襪子的補丁。

法蘭開始做學徒後,沒多久就告訴我,他差一點就要逃走,不是因爲工作辛苦,而是無法忍受一天又一天面對着陌生的環境。他之所以留下來,是因爲他知道父親花掉所有的積蓄來付這筆學徒費用,如果他跑回家,會馬上被送回去。更何況,如果他去了其他地方,也只會發現更多的陌生。

“我會再來看你,”我小聲對肉販說,“下次我一個人的時候。”然後趕忙跟上坦妮基和瑪提格。

她們停在前面的一個攤位旁。肉販是個好看的男人,有一頭灰白的金色捲髮和一雙淡藍色的眼睛。

“彼特,這是葛裡葉,”坦妮基說,“以後由她來買肉,你還是像以前一樣記在我們賬上。”

我試着把目光投放在他臉上,然而我的眼睛無法不往他濺着血跡的圍裙瞥去。我們的肉販在賣肉的時候總是穿着乾淨的圍裙,一沾到血,他就會換一件新的。

“嗯。”彼特上下打量我,彷彿我是一隻肥美的肉雞,他正在考慮要怎麼烤。

“今天想要些什麼,葛裡葉?”

我轉向坦妮基。

“四磅豬排和一磅舌頭。”她說。

彼特微笑。“你覺得呢,小姑娘?”他對瑪提格說,“我賣的舌頭是不是臺夫特最好吃的?”

瑪提格點點頭,然後盯着擺在攤子上的肉塊、排骨、舌頭、豬蹄和香腸哧哧傻笑。

“葛裡葉,你以後會發現,市場裡我賣的肉最好,稱得最老實。”彼特一邊稱牛舌一邊自誇,“我包你滿意。”

我望着他的圍裙,嚥了口口水。彼特把豬排和牛舌放進我的菜籃,對我擠擠眼睛,然後轉身招呼下一位顧客。

接下來,我們去肉市隔壁的魚市。海鷗在市場上空盤旋,等着撿食魚販丟進運河裡的魚頭和內髒。坦妮基把我介紹給他們的魚販——和我們的也不一樣。我每天將輪流去魚市或肉市。

離開市場後我不想回到那間屋子,回到長椅上的卡薩琳娜和那些小孩那裡。我想回家。我想走進母親的廚房,然後把整籃的豬排交給她。我們已經好幾個月沒吃肉了。

我們回來的時候,卡薩琳娜正在替可妮莉亞梳頭髮,沒有人理我。我幫着坦妮基準備午餐,把烤架上的豬排翻面,拿東西到大廳裡的餐桌上,切面包。

午餐好了之後,女孩們都進來了,瑪提格在廚房裡幫坦妮基,其他的女孩在大廳裡坐定。我把牛舌放進儲藏室其中一個醃肉桶裡,坦妮基剛把它搬在外面,差點就被貓叼走了。這時他從外面出現,站在長廊底端的門口,穿着外套,戴着帽子。我站着不動,他停在那裡,光線從他背後照進來,我看不見他的臉。我不知道他是否沿着長廊望着我。過了一會兒,他消失在了大房間裡。

午餐由坦妮基和瑪提格服侍,我則在耶穌受難室裡照顧嬰兒。坦妮基忙完後便過來,我們一起吃喝同樣的食物——豬排、蔬菜、麪包與一大杯麥酒。儘管彼特賣的肉不比我們家的肉販好,但在這麼久沒吃肉之後,嚐起來也覺得非常美味。麪包是黑麥麪包,而不是我們家吃的便宜黑麪包。麥酒也沒有那麼稀。

我沒有服侍家人用餐,所以並沒有見到他。偶爾我會聽到他的聲音,通常夾雜着瑪莉亞·辛的聲音,他們的語調明白地顯示他們處得很好。

午餐過後,我和坦妮基收拾餐具,把廚房和儲藏室的地板擦乾淨。廚房和洗衣房的牆壁都鋪着白色瓷磚,壁爐邊則鑲着藍白色的臺夫特瓷磚,某一區畫着鳥,某一區畫着船,某一區畫着士兵。我仔細研究它們,然而都不是我父親畫的。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幾乎都待在洗衣房裡熨衣服,有時停下來生火、拿木材,或是去院子裡透透氣散散涼。女孩們在屋裡跑進跑出地玩,有時進來看我在做什麼,順便撥弄一下爐火。有時,當她們發現坦妮基在隔壁廚房裡睡着了,約翰在她腳邊爬,就會跑去鬧她。她們對我比較有戒心,或許是覺得我會打人。可妮莉亞對我擺出一副臭臉,在房間裡待一下就跑掉,然而瑪提格和莉莎白幫我把熨好的衣服放到大廳的衣櫃裡。她們的母親正在那兒午睡。“嬰兒出生前的最後一個月,她大概一整天都會待在牀上,”坦妮基向我透露,“陷在一堆枕頭裡。”

午餐後,瑪莉亞·辛上樓到她的房裡。但後來我又聽到她在走廊,我擡頭望去,只見她站在門口,注視着我。她沒說話,所以我轉過身繼續熨我的衣服,假裝她不在那裡。過了一會兒,我的眼角瞥見她點點頭,接着緩緩離去。

他樓上有客人——他們走上樓時,我聽見兩個男人的聲音,之後,當他們下樓時,我朝門邊窺視他們離去。他旁邊的男人身材肥胖,帽上插着一支長長的白色羽毛。

天黑後,我們點起蠟燭,我與坦妮基和小孩們一起在耶穌受難室吃麪包乳酪喝麥酒,其他人則在大廳裡吃牛舌。我小心地選了一個座位,背對着耶穌受難圖。我累得無法思考。在家裡,我的工作同樣辛苦,但卻從沒這麼累過。在這座陌生的房子裡,面對着陌生的事物,一整天我的精神都很緊繃,表情很嚴肅。在家裡,我可以跟母親、阿格妮絲或法蘭說說笑笑,在這裡沒有人可以談笑。

我還沒去過我要睡的地窖。我拿着一根蠟燭下去,但除了找到牀、枕頭和毛毯外,實在累得沒有力氣多看。我留着地窖上方的門不關,讓新鮮空氣流通,然後脫下鞋子、頭巾、圍裙及連身衣裙,短短地禱告了一會兒,就上牀躺下。正當我準備吹熄蠟燭時,我注意到牀腳掛着一幅畫。我從牀上坐起,睡意全消。那是另一幅耶穌被釘十字架的畫,比樓上的小些,但卻更讓人感到不舒服。耶穌痛苦地朝天仰頭,抹大拉的瑪利亞無助地翻着白眼望向天空。我懷着恐懼慢慢躺回牀上,目光無法從那幅畫上移開。我無法想象要與它睡在同一間房裡,我想把它拿下來,但是不敢。最後我吹熄蠟燭——在新房子裡的第一天,我捨不得浪費蠟燭。我再度躺下,眼睛盯在掛着畫的地方。

儘管累得不得了,那天夜裡我卻沒睡好,睡到一半,有時會醒過來看看那幅畫在哪兒。雖然牆上一片黑暗,我什麼都看不到,但畫上的每一個細節都深印在我腦中。終於,當天色漸漸亮起,那幅畫慢慢浮現時,我可以確定聖母瑪利亞正低頭望着我。

早晨起牀,我試着不要去看那幅畫。藉着從樓上儲藏室窗口射進來的微弱光線,我仔細研究地窖裡的擺設。沒什麼東西可看——幾張鋪着織錦椅墊的椅子堆在一起,另

外有一些破椅子、一面鏡子以及兩幅靠在牆邊的靜物畫。如果我把耶穌受難圖換成靜物畫,有人會發現嗎?

可妮莉亞會,然後她會告訴她母親。

我不知道卡薩琳娜或是他們任何一個人,對於我是個新教徒是怎麼想的。這種不得不意識到自己與衆不同的感覺很奇怪,我以前從來沒有屬於少數過。

我背對着畫爬上樓梯。聽見卡薩琳娜的鑰匙在前屋叮噹響着,我過去找她。她走得很慢,彷彿依然半夢半醒,不過當她看見我時,便努力集中起精神。她領我上樓,緊緊抓着欄杆,用力拖着沉重的軀體,緩慢地爬上樓梯。

到了畫室門口,她在一大串鑰匙中找了一會兒,然後打開鎖,把門推開。房裡很暗,百葉窗緊閉——從葉片縫隙間透進來的光線使一切勉強可見。室內散發着一股清新、刺激的亞麻籽油氣味,使我想起父親晚上從瓷磚作坊下班後衣服上殘留的味道,聞起來像木頭與新割的乾草混在一起。

卡薩琳娜站在門邊,我待在她身後,不敢進去。過了尷尬的幾秒鐘後,她命令:“去把百葉窗打開。不是左邊的窗戶,是中間和另一邊的。中間的窗戶只開下面一半。”

我穿過房間,側身繞過畫架和椅子,來到中間的窗戶,拉開下半部的窗戶,推開百葉窗。我沒有看畫架上的畫——不想在卡薩琳娜從門口注視着我的時候看。

一張桌子靠在右邊的窗戶下,角落裡有張椅子。椅子的靠背和坐墊是皮製的,上面壓印着黃色的花和葉子。

“不要動那邊的東西,”卡薩琳娜提醒我,“那是他正在畫的。”

就算我踮起腳,我的個子也還是太矮,夠不到上半部的窗戶和百葉窗。我得爬上椅子,但卻不想當着她的面這麼做。她站在門口,等着我出錯,這讓我很緊張。

我猶豫着要怎麼辦。

是嬰兒救了我——他在樓下大哭起來。卡薩琳娜把重心換到另一隻腿上。看着我遲疑不決,她逐漸不耐煩起來,最後下樓去安撫約翰。

我迅速爬上椅子,小心翼翼地踩在四周的木頭框上,然後拉開上面的窗戶,傾身推開百葉窗。朝下窺視,我瞥見坦妮基正在刷洗屋前的瓷磚。她沒有看到我,但她身後踏着溼瓷磚走過的一隻貓停下腳步,擡頭往上望。

我打開下面的窗戶和百葉窗,爬下椅子,一樣東西從我面前閃過,我僵在原地。東西停了下來,是我自己,映在兩扇窗戶間牆上的鏡子裡。我凝視着自己。儘管我的表情焦慮、罪惡,我的臉卻同時籠罩在陽光裡,使我的皮膚散發着光暈。我驚訝地盯着鏡子,然後走開了。

趁着空當,我檢視四周。房間很大,呈正方形,沒有樓下大房間那麼長。窗戶打開後,房裡明亮而通風,牆壁粉刷成白色,地上鋪着白色與灰色的大理石地磚,深色的地磚排成方形十字的圖案。牆腳鑲着一條畫着小天使的臺夫特瓷磚,保護白粉牆不被我們的拖把弄髒。它們不是我父親畫的。

雖然房間很大,卻沒幾件傢俱。除了中間窗戶前方擺着畫架和椅子,就是右邊窗戶下、角落裡的那張桌子。我剛剛踩過的椅子旁有另一張椅子,光滑的皮椅墊上釘着銅釦,上方突出的木頭椅柱雕着兩隻獅子頭。房間的另一頭,在畫架和椅子後面,一個小櫥櫃靠牆而立,櫃子的抽屜關着,上方放着一塊乾淨的調色板,旁邊排着幾支畫筆和一支菱形刀鋒的畫刀。櫥櫃旁是一張書桌,桌上有些書信和紙張。門口的牆邊還有另外兩張雕有獅子頭的椅子。

房間井然有序,看不到日常生活的雜亂無章。它和房子裡其他的部分都不一樣,幾乎完全屬於另一棟房子。關上門後,很難聽見小孩的叫喊、卡薩琳娜鑰匙的叮噹聲,或是我們的掃帚掃過地板的聲音。

我拿起掃帚、水桶及抹布開始打掃。我先從爲作畫所擺設的角落下手,我知道我能移動那裡的東西。我跪在椅子上,輕拭剛纔費勁打開的窗戶,以及垂在一邊角落的黃色窗簾,輕輕撣去上面的灰塵,小心不弄亂它的絞折。窗上的玻璃很髒,必須用溫水才擦洗得乾淨,但我不確定這是不是他想要的,我得問卡薩琳娜。

我撣淨椅子,擦亮銅釦和獅子頭。桌子已經有一陣子沒有仔細擦過,上面放的物品——一支粉刷、一隻白錫碗、一封信、一個陶罐、一團從旁垂下的藍布——四周有被抹過的痕跡,然而若要把桌子好好擦乾淨,就非得移動它們不可。就如母親所說的,我必須要找到一個方法來移動物品,再把它們放回一模一樣的位置,看不出有人碰過。

信躺在桌角,如果我把大拇指放在紙的一個邊緣,食指沿着另一個邊緣放,再用小指勾住桌角,固定手的位置,這樣我應該能夠把信拿開,撣淨下面的灰塵,然後再放回我手指所標示的地方。

我把手指放在紙邊,屏住呼吸,然後一口氣拿開信,撣去灰塵,再放回原位。我也不瞭解爲什麼自己覺得動作要很快才行。我退後一步看,信似乎原封不動,雖然位置到底對不對,只有他才真的知道。

不過,如果這就是對我的考驗,我最好要做到。

我用手測量信到粉刷的距離,然後沿着刷子的邊緣,把手指放在不同的角度。我拿走刷子,撣去灰塵,放回原位,再測一測它跟信之間的距離。我用同樣的方法移動白錫碗。

我就是用這種方法,好像不移動任何東西地打掃。我測量每一樣物品跟周圍物品之間的距離和角度,桌上的小東西還算簡單,傢俱就比較難了——我用我的腳、膝蓋、肩膀甚至下巴來對付椅子。

桌上那一塊隨意堆成一團的藍布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如果我動了它,一定沒有辦法恢復原來的摺痕。於是我留着它不碰,希望在想出方法處理它之前的這一兩天,他不會發現。

對於房間裡其他的部分,我就沒有那麼謹慎,我撣灰塵、掃地,用溼布擦拭地板、牆壁、窗戶及傢俱,帶着滿足感打掃一間亟需好好整治一番的房間。桌子和窗戶對面,遠處的角落裡,一扇門通往一間儲藏室,裡面擺滿了畫、畫布、椅子、木箱、碟子、夜壺、一個置衣架以及一排書籍。裡面我也打掃了一番,把東西排放整齊,讓室內看起來更有秩序。

一直到現在,我都避免打掃畫架四周,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但一想到會看到架上的畫,就讓我緊張。到了最後,事情都做完了,我撣淨畫架前方的椅子,然後才動手去撣畫架上的灰塵,同時努力不要去看畫中的內容。

然而,當我瞥見黃色的錦緞時,我不由得停下來。

我盯着畫看,這時,瑪莉亞·辛開口了。

“不是常見的景象吧?是不是?”

我沒有聽到她進來。她站在門裡,微微彎身,穿着一件精緻的黑色衣裙,搭配着蕾絲衣領。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不禁再轉頭回去看畫。

瑪莉亞·辛笑了。

“你不是唯一一個在他的畫前舉止失措的人,女孩。”她走上前來,站在我身旁,“的確,他這幅處理得很好。那是凡·路易文的妻子。”我記得那是贊助人的名字,我父親提過。“她長得不美,但他把她畫得很漂亮,”她補充說,“這可以要到好價錢。”

因爲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畫,所以我始終記得比任何一幅都詳細,甚至有些畫,我親眼看着它們從最初的底色發展到最後的光影,在我腦中的印象都比不上它來得清晰。

一個女人站在桌前,轉身望向牆上的鏡子,所以只能看到她的側面。她身穿一件華麗的黃色綢緞罩袍,邊緣滾着白色的貂毛,頭上繫着紅色絲帶,打成時髦的五星形狀。光線從左邊的窗戶透進來,落在她臉上,描出她前額和鼻子的優美弧線。她正在試戴一串珍珠項鍊,雙手懸在半空中,拎起絲帶在頸邊比着,全神貫注於鏡中的自己,似乎沒有察覺到有人正在看她。她身後明亮的白牆上是一幅舊地圖,而作爲前景的則是在暗處的桌子,上面擺着我才清理過的信、粉刷和其他東西。

我想要穿上那件罩袍,戴上那條項鍊。我想認識把她畫得如此美麗的男人。

我想到之前望着鏡中影像的自己,感到一陣羞愧。

瑪莉亞·辛似乎不在意就這樣站在我旁邊,一起欣賞這幅畫。對照着後面的佈景,再來看這幅畫,感覺很奇特,因爲我剛剛纔清理過,桌上的每一樣物品以及它們彼此之間的關係,我都非常清楚——信放在角落,粉刷隨意擺在白錫碗旁,一團藍布繞過黑色的陶罐。每樣東西看起來都一模一樣,只是乾淨而純粹些。畫中的物品彷彿在嘲諷我多餘的打掃。

然後我看到了一樣不同的東西,不禁倒吸一口氣。

“怎麼了,女孩?”

“畫裡面,女士旁邊的椅子上沒有獅子頭。”我說。

“沒錯,椅子上本來還放着一把琵琶。他改動很多,不單單畫眼睛看到的東西,而是畫他覺得適合的。我問你,女孩,你覺得這幅畫完成了嗎?”

我呆呆地望着她,她的問題一定有玄機,但是我想象不出有什麼改變可以讓這幅畫更好。

“還沒嗎?”我支吾地說。

瑪莉亞·辛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這幅畫,他已經畫了三個月,我預測他還需要再畫兩個月。他會改動一些東西,到時候你就會知道。”她環顧四周,“打掃完了,是不是?那麼,去做其他的工作,他很快就會來看看你做得怎麼樣。”

我再朝畫望最後一眼,然而看得太仔細,反而讓我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溜走了。就好像看夜空中的星星——如果直接盯着一顆星星,我會看不清楚,但如果是我的眼角不經意間瞄到,它反而特別閃亮。

我彎身收拾掃帚、水桶和抹布。當我離開房間時,瑪莉亞·辛仍站在畫前。

我把水壺裝滿運河河水,把它們放到火上,然後去找坦妮基。她正在女孩睡覺的房裡幫可妮莉亞穿衣服,一旁的瑪提格在幫愛莉蒂,莉莎白則自己來。坦妮基精神不是很好,我試着跟她講話,她看我一眼,卻沒理我。最後,我直接站到她面前,讓她不得不注意到我。

“坦妮基,我現在要去魚市,你今天需要買什麼?”

“這麼早?我們通常都晚一點纔去。”坦妮基還是不看我。她正努力把一條白絲帶打成五角星的形狀,系在可妮莉亞的頭髮上。

“我正在燒水,手邊沒事做,所以想現在去。”我簡單回答,沒有補充說要早一點才能買到最上等的肉,儘管肉販或魚販總是保證他們會替我們留下來。她應該知道這一點。

“你需要什麼?”

“今天別想魚了,去賣肉的那裡買一塊羊肉。”坦妮基打好絲帶,可妮莉亞一躍而起,從我身旁擠出去。坦妮基扭過身打開一個箱子找東西,我望了一會兒她寬闊的背部,灰褐色的連身裙繃得緊緊的。

她嫉妒我。我打掃了她不被准許進入的畫室,那間房間似乎是所有人的禁地,除了我和瑪莉亞·辛。

等坦妮基拿出一頂軟帽直起身來,她說:“你知道嗎,主人有一次畫過我,畫我倒牛奶。每個人都說那是他最好的一幅畫。”

“我想看,”我回答,“還在這裡嗎?”

“噢,不在了,被凡·路易文買走了。”

我想了想,說:“所以,臺夫特最有錢的男人喜歡每天看着你。”

坦妮基咧嘴微笑,她的麻臉變得更大了。恰當的讚美在頃刻間改變了她的心情,一切只看我能不能找到這些讚美。

我趁她情緒變壞之前轉身離開。

“我可以跟你去嗎?”瑪提格問。

“那我呢?”莉莎白也湊過來。

“今天不行,”我語氣堅定地說,“你們先吃點東西,然後去幫坦妮基的忙。”我不想要女孩們養成跟着我的習慣,我會把它當作是聽我話的獎賞。

同時,我也渴望一個人走上熟悉的街道,而不要有一個人在旁邊叨叨絮絮不斷提醒我我的新生活。等我走到市集廣場,把天主教區拋在身後時,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時,我才明白在那個家庭裡,自己的神經是多麼緊繃。

去彼特的攤位之前,我先到我認識的肉販那兒停了一下,他看到我臉一亮。“你終於決定來打招呼了!怎樣,你昨天太神氣了,瞧不起我們這種人啦?”他開玩笑。

我開始解釋我的新情況,然而他打斷我。“我當然知道。大家都在談——瓷磚匠約翰的女兒去幫畫家維梅爾工作。我隔一天才看到她,她就已經驕傲地不跟老朋友說話了。”

“替人幫傭沒什麼好驕傲的,讓我爸沒面子。”

“你爸只是運氣差,沒有人會怪他,你不用覺得丟臉。只不過,你不會向我買肉了。”

“我也沒有辦法,這由我太太決定。”

“噢,的確是這樣,所以,你不是因爲彼特的兒子長得帥才向他買肉?”

我皺皺眉:“我沒見過他兒子。”

肉販笑了:“你會見到的,去吧。下次見到你媽,叫她來看看我,我會留點東西給她。”

我向他道謝,然後走向彼特的攤子。看到我,他似乎很驚訝。

“你來啦?等不及再來向我買牛舌頭?”

“我今天要一塊羊肉,謝謝。”

“怎麼樣,葛裡葉,那是不是你嘗過最棒的舌頭?”

我不想給他他盼望聽到的讚美。

“主人和太太吃了,他們沒說什麼。”

彼特身後的年輕男人轉過頭——他正在攤子後的桌子上剁牛肉。想必他就是兒子了,身材比他父親還高,有着相同的淡藍眼珠,金色的捲髮又長又密,圍繞着一張讓我聯想到杏桃的臉。他全身上下令人賞心悅目,除了那一條濺血的圍裙。

他的眼睛飄浮過來,停在我身上,像一隻蝴蝶停在花上,我不由得紅了臉。我重複剛纔的話,要一塊羊肉,把眼睛放在他父親身上。彼特在他的肉堆裡翻揀了一會兒,拉出一塊肉,攤在櫃檯上給我。兩對眼睛注視着我。

肉塊邊緣泛着灰色,我用鼻子聞了聞。“這不新鮮,”我直率地說,“太太如果知道你要她家人吃這樣的肉,一定不會太高興。”我的聲音比我刻意裝的還高傲,不過或許這樣更好。

父親和兒子都瞪着我。我看着父親的眼睛,嘗試着忽視後面的兒子。

最後彼特轉向他兒子:“彼特,去把我留在貨車上的那塊肉拿來。”

“可是那是要給……”小彼特閉上嘴。他消失在後面,再出來的時候,手裡拿着另一塊肉,我一眼就看出它是上等貨。我點點頭:“這好多了。”

小彼特把肉包起來,放進我的菜籃,我向他道謝。當我轉身離開時,我瞥見父親與兒子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儘管只是那麼一剎那,我也多少明白那代表什麼意思,對我又有什麼意義。

我回到家時,卡薩琳娜正坐在長椅上喂約翰,我給她看剛買的肉,她點點頭。就在我進門前,她低聲說:“我先生巡視過畫室,對於打掃的成果頗爲滿意。”她沒有看我。

“謝謝太太。”我跨步進屋,瞥了一眼水果與龍蝦的靜物畫,心裡想:那麼,我真的要待下來了。

接下來的一天過得和第一天一樣,往後的日子也將大同小異。打掃完畫室,去過魚市或肉市之後,我就開始洗衣服。第一天用來分類、浸泡、處理髒污,第二天則刷洗、沖水、用滾水燙過、擰乾,然後趕在中午之前拿去外頭晾,讓陽光曝曬漂白,再隔天則是熨燙、縫補以及摺疊。某一段時間,我還得分身去幫忙坦妮基準備午餐,午餐過後我們再一起收拾,之後我會有一點空閒可以休息。通常,我不是在門口的長椅上縫補衣物,就是回到後院。接下來我會繼續把早上的事做完,然後去幫坦妮基準備晚餐。最後我們會再擦一次地板,確保隔天早上地面乾淨清潔。

夜裡,我會解下穿了一整天的圍裙,用它來遮蓋掛在我牀腳牆上的耶穌受難圖,這讓我睡得好些了。第二天我再把圍裙拿去跟當天的衣物一起洗。

第二天早晨,當卡薩琳娜打開畫室的門鎖時,我問她該不該擦窗戶玻璃。

“爲什麼不擦?”她尖銳地回答,“這種雞毛蒜皮的事,你不用問我。”

“太太,因爲光線,”我解釋,“如果我擦了玻璃,畫會變得不一樣。你看得出來嗎?”

她看不出來。她不想或不能夠進入畫室看那幅畫,她好像從沒進過畫室裡。哪一天等坦妮基心情好的時候,我一定要問問她爲什麼。卡薩琳娜下樓去問他,過了一會兒她從樓下喊,叫我不要管那些窗戶。

我打掃畫室的時候,看不出有任何顯示他曾經來過的改變。東西完全沒動,調色板乾乾淨淨,甚至畫本身也看不出差別。然而我可以感覺到,他曾來過這裡。

在奧蘭迪克的頭兩天,我幾乎沒有見到他。偶爾,我會聽到他的聲音,在樓梯口,在走廊間,與孩子們一起笑,對卡薩琳娜輕聲說話。聽見他的聲音讓我感覺,自己彷彿腳步不穩地走在運河邊緣。我不知道在他家裡,他會如何對待我,會不會注意到我在他家廚房裡所切的蔬菜。

以前從來沒有一位紳士對我如此感興趣。

來到這兒的第三天,我面對面地見到了他。就在晚餐開始前,我出去找一個被莉莎白留在外面的盤子,他正好抱着愛莉蒂走進長廊,我差一點撞到他。

我退後讓路,他與愛莉蒂用同樣的灰色眼睛注視着我。他沒有對我笑,但也沒有不對我笑。我無法直視他的眼睛。我想到樓上畫裡那位望着自己的女人,想到她身穿黃綢緞佩戴珍珠項鍊,她一定習慣於接觸男士的目光。等我好不容易擡起眼睛望向他時,他已經移開了視線。

隔天我看到那位女士本人。從肉販那裡回奧蘭迪克的路上,我看到一男一女走在我前方。來到我們家門口時,男人轉身向她行個禮,然後離開了。他帽子上插着一支白羽毛——想必就是前幾天的那位訪客。他的側影從我面前閃過,我看到他留着八字鬍,肥胖的面孔與他的身材正好相配,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女人轉身進屋,我沒來得及看到她的臉,然而我看到她頭髮上繫着一條五角星形的紅絲帶。我退一步,站在門邊等,直到聽見她走上樓。

稍晚一點,我把摺好的衣服拿進大廳,放進櫃子裡,她在這時下樓,走進房裡,我站起身。她手拿黃色罩袍,頭上仍繫着絲帶。

“噢!”她說,“卡薩琳娜在哪兒?”

“她和她母親去市政廳辦一些事情,太太。”

“這樣,那算了,我改天再找她。我把這個留在這裡給她。”她把罩袍放在牀上,然後把一串珍珠項鍊擱在袍子上。

“是的,太太。”

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她,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她但又沒看見,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如瑪莉亞·辛所說的,她沒有像畫裡籠罩在光線下那般美麗。然而她看起來還是很漂亮,但這或許是因爲受到我對她第一印象的影響。她帶着迷惑的表情看着我,彷彿因爲我看她的眼神好像遇見了熟人,讓她覺得自己好像也應該認識我。於是我垂下眼睛:“我會告訴她您來過,太太。”

她點點頭,但臉上的表情仍是不放心,她看了一眼放在罩袍上的珍珠項鍊。“我想,我最好把它拿到樓上畫室去交給他。”她說着,拿起項鍊,沒有看我,但我知道她心裡想着把珍珠項鍊留給女傭並不安全。她走了之後,她的臉孔仍像香水一樣,久久不散。

星期六,卡薩琳娜和瑪莉亞·辛帶着坦妮基與瑪提格去廣場的市集,買下個星期的蔬菜以及家裡的日常用品。我很想跟她們一起去,因爲在那兒說不定能遇到我的母親和妹妹,然而她們叫我留在家裡照顧嬰兒及其他女孩。要管住這些小孩、不讓她們亂跑去市場相當困難,如果不是擔心沒人看家,我說不定就自己帶她們去了。沒有別的事情做,我們只好在河邊看運河上來來去去的船隻,駛往市場方向的船上載滿了包心菜、豬、花、木頭、麪粉、草莓和馬蹄鐵,而朝反方向回去的船則空無一物,船伕不是忙着數錢就是在喝酒。我教女孩們以前我與阿格妮絲和法蘭玩的遊戲,她們則教我她們自己發明的遊戲。我抱着約翰坐在長椅上,看她們吹泡泡、玩洋娃娃、滾鐵環。

可妮莉亞似乎已經忘了挨巴掌的事,她興高采烈而且態度友善,不但聽我的話,還會幫忙照顧約翰。鄰居把一個木桶放在外面街上,她想爬上去,於是問我:“你能不能抱我?”她淺褐色的大眼純真無邪。我發現她的貼心讓我感到溫暖,但同時也很清楚自己不能信賴她。在這些女孩中,她會是最迷人也最善變的——同時擁有最好和最壞的特質。

她們翻揀着從外面找來的貝殼,依照不同的顏色把它們分成好幾堆。就在這個時候,他從屋裡走出來。我用力擰了嬰兒的腰側一把,手指掐進他的肋間。嬰兒尖聲哭喊起來,我忙低下頭,把鼻子埋進他的耳朵裡,藏起我的臉。

“爸爸,我能不能跟你去?”可妮莉亞大叫,跳起來抓住他的手。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他的頭斜向一邊,臉藏在帽檐下。

莉莎白和愛莉蒂丟下她們的貝殼。“我也要去!”她們異口同聲地大喊,抓住他的另一隻手。

他搖搖頭,然後我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今天不行,我要去藥劑師那裡。”

“你會去買畫畫的東西嗎,爸爸?”可妮莉亞問,仍舊抓着他的手不放。

“就是去買這個。”

約翰開始哭起來,他低頭轉向我。我上下輕搖嬰兒哄着他,覺得很尷尬。

他看起來似乎有話要說,不過並沒有。他只是甩開女孩們的手,然後漫步走下奧蘭迪克。

自從那一次他問我關於蔬菜的顏色和形狀後,他還不曾對我說過半句話。

星期天。我一大早就起牀了,迫不及待要回家,不過我得等卡薩琳娜打開前門。好不容易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我來到外頭,卻見到是瑪莉亞·辛拿着鑰匙。

“我女兒今天不舒服,”她說,站到一旁讓我出去,“她要休息幾天。她不在的時候,你行吧?”

“當然,夫人。”我回答,然後又加上一句,“如果有問題,我也一定會來請教您的。”

瑪莉亞·辛咯咯笑。“哈,你腦筋動得很快,知道要投靠哪一方。沒關係,我們還可以忍受一點小聰明。”她遞給我幾枚硬幣,是我這幾天工作的工資,“現在,去吧,去告訴你母親我們這裡發生的每一件事情,我猜。”

在她又說出什麼之前,我趕緊溜出來,穿越市集廣場,經過那些前往新教教堂做早禮拜的人們,快步走上通向我家的運河邊的街道。當我轉進我家的那一條街道時,發覺才短短不到一個星期,街道的感覺就變了好多。光線似乎更明亮而死板,運河好像也比以前要寬。沿着運河排列的槭樹直挺挺地站着,彷彿是一排衛兵正列隊等待着我。

阿格妮絲坐在家門前的長椅上,她一看到我就朝屋裡喊:“她回來了!”然後跑向我,拉住我的手臂,“怎麼樣?”她問,連聲招呼也沒有,“他們好不好?你工作辛苦嗎?他們家裡有小女孩嗎?房子是不是很豪華?你睡哪裡?你有沒有吃美味的大餐?”

我不禁失笑,沒有馬上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先轉過身摟了摟母親並進屋向父親問好。儘管手裡的幾枚硬幣數目不多,但當我把它們交給母親時,心裡還是覺得很驕傲。畢竟,那是我工作的目的。

父親走到門口,加入我們,一起聽我描述新生活。我伸手牽他,領他跨下門前的臺階。他在長椅上坐下,握着我的大拇指摩擦着我的掌心。“你的手變粗了,”他說,“又幹又裂,這纔沒幾天,已經有做苦工的痕跡了。”

“別擔心,”我輕鬆地說,“之前,他們人手不夠,所以積攢了一大堆衣服給我洗,接下來就會比較輕鬆了。”

母親仔細端詳我的手。“我去弄些錦葵來浸油,”她說,“可以讓你的手保持細嫩。我和阿格妮絲會去野外摘一些。”

“快跟我們講!”阿格妮絲大叫,“他們到底怎麼樣?”

我說了,只有幾件事我沒提——每天晚上我有多累;我牀腳邊掛的耶穌受難圖有多麼讓人不舒服;我怎麼樣打了可妮莉亞一巴掌;瑪提格和阿格妮絲的年紀有多相近。除此之外,我告訴他們每一件事。

我把我們的肉販要我轉達的話告訴母親。“他真好心,”她說,“不過他知道我們沒有錢,也不會接受這樣的救濟。”

“我想他的意思不是要救濟,”我解釋,“他只是當我們是朋友。”

她沒有回答,但我很清楚她不會再回到肉販那裡去。

當我提到我們的新肉販——彼特老爹和他的兒子時,她揚起了眉毛,但沒說什麼。

之後,我們前往我們的教堂做禮拜。在那裡,我四周都是熟悉的面孔和對話。坐在母親和阿格妮絲之間,我感覺自己的背脊終於放鬆下來,安穩地靠在教堂的長椅中,我的臉則從戴了一個星期的面具下融化。我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回家之後,母親和阿格妮絲不讓我幫她們準備午餐,於是我過去和父親一起坐在長椅上曬太陽。他仰起頭迎着溫暖的陽光,我們交談的時候,他也一直保持着這樣的姿勢。

“說吧,葛裡葉,”他說,“說說你的新主人,你幾乎都沒有講到他。”

“我很少看到他。”我老實回答,“他通常待在畫室裡,誰都不能打擾他;要不,就是不在家。”

“我猜是去處理公會的事情。可是你去過他的畫室——你告訴過我們,你是怎麼打掃、測量的,但是關於他手邊正在進行的畫作,你一句也沒提。說來給我聽聽。”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辦法,形容得讓你好像能親眼見到。”

“試試看。現在除了回憶之外,我平常沒什麼好想的。就算我的想象力不夠,腦中看到的和實際上的差太多,不過,可以去想象一位大師的作品也是很有趣的消遣。”

我嘗試描述畫中的那位女士,她拿着珍珠項鍊在脖子上比着,手臂懸空,凝望着鏡中的自己,光線透進窗戶,籠罩着她的臉和她的黃色罩袍,黑暗的前景把她與我們隔離開來。

父親專注地聽着,但一直等到我說“照在後面牆壁上的光線非常溫暖,看着它給你一種感覺,好像陽光照在你的臉上”,他的臉才亮了起來。

他點頭微笑,很高興自己現在終於懂了。

“所以你最喜歡這一部分的新生活,”他說,“待在畫室裡。”

唯一的一部分,我心想,但沒有說出口。

吃午餐的時候,我努力不把它跟天主教區屋子裡的食物相比較,然而我已經吃慣了肉和新鮮的黑麥麪包。雖然母親的廚藝比坦妮基好,然而沒有油脂的調味,燉蔬菜淡而無味,黑麪包又乾又硬。同樣,房間也不一樣——沒有大理石地磚,沒有厚重的綢緞窗簾,沒有雕花的皮椅。每樣東西都簡簡單單幹乾淨淨,沒有任何裝飾。我喜愛這裡,因爲我對它非常熟悉,但此刻我才察覺:原來它是如此的單調乏味。

到了晚上該與父母道別的時候,我覺得很難過——比第一次離開時還依依不捨,因爲這一次我知道自己要回到什麼地方去。阿格妮絲陪我走了一段長路,一直到市集廣場,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問她過得好不好。

“很寂寞。”她回答。從一個十歲的小孩嘴裡聽到這個字眼,讓人感到心疼。一整天她都很活潑開朗,然而現在,她的情緒逐漸低落。

“我每個星期天都會回家,”我保證,“或者平常我到市場買完魚或肉之後,也許可以跑回來打聲招呼。”

“或是你出來買東西的時候,我也可以到市場去找你。”她想到這個主意,眼睛一亮。

我們果然安排了幾次在肉市的碰面,每次我都很高興見到她——只要旁邊沒有別人。

在奧蘭迪克的屋子裡,我逐漸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儘管有時候卡薩琳娜、坦妮基與可妮莉亞很難應付,但通常我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情。這或許是瑪莉亞·辛的關係,由於某種原因,她決定視我爲一個有用的額外人手,而其他人,包括孩子們,都照她這麼做。

或許她覺得,自從由我負責洗衣服後,衣服變得比較乾淨比較白,或者自從由我負責買肉後,餐桌上的肉變得比較嫩,也可能是因爲他對乾淨的畫室感到很滿意。前兩項是事實,最後一項我不知道。等到他終於開口對我說話時,談的並不是我的打掃工作。

我很小心地把家人們對於家務品質改善的讚美轉移到別的地方,不讓大家覺得那是我的功勞。我不想樹立敵人。如果瑪莉亞·辛稱讚肉嫩,我會表示那是因爲坦妮基的廚藝佳;如果瑪提格說她的圍裙比以前白,我則說那是因爲現在是夏天,陽光特別強。

我儘量避開卡薩琳娜。很明顯,從在我母親的廚房裡看到我切蔬菜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喜歡我。懷孕並沒有改善她的情緒,反而使她行動遲緩,一點也不像她自認爲的那種優雅的女主人。再加上夏天天氣炎熱,她肚子裡的胎兒又特別好動,只要她一走動就開始踢,至少她是這麼說的。隨着肚子越來越大,她總是帶着一副疲倦、痛苦的表情在屋裡漫步。她起牀的時間越來越晚,於是瑪莉亞·辛接管了她的鑰匙,每天早上爲我打開畫室的門鎖。我和坦妮基開始接下越來越多她的工作——照顧女孩,買家裡的用品,替嬰兒換尿布。

有一天,趁着坦妮基心情好,我問她爲什麼他們不多請幾個傭人,讓自己輕鬆點。“屋子這麼大,夫人又這麼有錢,還有主人的畫,”我補充,“他們怎麼可能沒錢多請一個女傭,或一個廚子?”

“哼,”坦妮基哼了一聲,“他們連你都快付不起了。”

我驚訝極了。每個星期,我手裡只拿那一點銅板。我得要工作好幾年,纔買得起像那件黃色罩袍一樣華麗的東西,然而卡薩琳娜卻只是把它隨便折一折擺在櫃子裡。他們看起來實在一點也不像缺錢的樣子。

“當然,到時候等嬰兒出生了,他們總會想辦法籌錢請一個奶媽來幾個月。”坦妮基又說。聽起來,她對此很不以爲然。

“爲什麼?”

“讓她來給嬰兒餵奶。”

“太太不給她自己的寶寶餵奶?”我傻傻地問。

“她要是自己喂,也不會生這麼多。如果你自己餵奶,你就不會有。”

“喔,”我發現自己對這種事情非常無知,“她還想生嗎?”

坦妮基咯咯直笑。“有時候我覺得,她其實是比較想讓屋子裡塞滿傭人,可是又請不起,所以只好生一堆小孩來代替。”她壓低聲音,“主人畫得太少,賺的錢不夠請傭人,你懂吧?通常嘛,一年畫三幅,有時候只有兩幅。這樣賺不了錢。”

“他不能畫快一點嗎?”儘管嘴裡這麼問,我很清楚他不會,他會始終依照自己的速度來作畫。

“夫人和年輕太太有時會因爲這一點意見不合,年輕太太要他多畫一點,可是夫人說,速度會害了他。”

“瑪莉亞·辛說得很有道理。”我慢慢學到,在坦妮基面前我也可以發表意見,只要在話中直接或間接地讚美瑪莉亞·辛就足夠。坦妮基對她的女主人極爲忠誠,相反,她對卡薩琳娜一點耐心也沒有,當她心情好的時候,她還會指導我如何應付卡薩琳娜。“不要管她說了什麼,”她給我忠告,“聽她講話的時候,臉上不要露出任何反應,聽完之後,照着你自己的方法、或是夫人和我告訴你的方法去做事。她永遠不會去檢查,永遠不會注意。她命令我們,只是因爲她覺得這是她的責任,不過大家都知道誰纔是我們真正的女主人,她也知道。”

雖然坦妮基時常脾氣暴躁地對我,但我學會了不要把這些放在心上,因爲她的情緒不會維持多久。她的情緒改變得很快。或許是因爲這麼多年來,一直夾在卡薩琳娜跟瑪莉亞·辛中間,儘管坦妮基信心十足地說不要理會卡薩琳娜的話,但她自己卻沒有真的這麼做。卡薩琳娜嚴厲的語調讓她害怕,而且,即使瑪莉亞·辛再公平,也不會在卡薩琳娜面前爲妲妮基說話。任何事情上,我都從來沒聽過瑪莉亞·辛責備她女兒半句,儘管有時候,卡薩琳娜真的很需要被罵一罵。

坦妮基處理家務的能力也是個問題,也許她的忠誠彌補了她做家務的邋遢——角落裡沒有擦到,肉外表烤焦了裡面卻還是生的,水壺沒刷乾淨。我無法想象當她試着打掃他的畫室時,會把它弄成什麼樣。雖然瑪莉亞·辛很少斥責她,但她們兩個都知道她該罵,這樣的境地使坦妮基變化無常,隨時準備好爲自己辯護。

我慢慢地看清楚,儘管瑪莉亞·辛言辭尖銳,但她對待身邊親近的人卻很溫和,她的批評沒有表面上聽起來的那麼嚴苛。

四個女孩中,可妮莉亞是最難以捉摸的,從第一個早上她的行爲就看得出來。莉莎白和愛莉蒂都是安靜、乖巧的女孩。瑪提格年紀比較大,已經開始學習屋子裡的規矩,也懂事得多——雖然偶爾她脾氣一來,也會如她母親那樣對我發火大叫。可妮莉亞不會發火,但她難以管教,甚至我用瑪莉亞·辛會生氣這一招來恐嚇她,也不是每次都管用。她可以前一秒鐘活潑又可愛,然後下一秒鐘馬上變了個樣,就像一隻看似溫順的貓,會冷不防地反咬撫摸它的那隻手。雖然和姐妹們感情很好,但她仍會不假思索地用力捏她們一把,把她們弄哭。我提防着可妮莉亞,沒有辦法像喜歡其他女孩那樣喜歡她。

打掃畫室的那段時間,我才得以逃離她們。有時瑪莉亞·辛幫我開門後,她會在那裡待幾分鐘檢視畫作,彷彿它是一個生病的小孩,需要她的照顧。不過,一旦她離開之後,整間房間就是我的了。我環顧四周,看東西有沒有變動。剛開始時,一天又一天過去了,房間看來始終如一,但等我的眼睛習慣了室內的每一件物品後,我開始注意到一些微小變化——櫥櫃上的畫筆重新排過,櫃子的一個抽屜沒有關緊,畫刀平躺在畫架下方凸出的板子上,門邊的椅子被移開了一點。

然而,他所畫的那個角落沒有絲毫改變。我小心翼翼地不去移動任何物品,很快,等我熟練自己發明的測量方法後,我幾乎可以像清理房間其他部分一樣迅速而從容地打掃那個區域。接下來,先在另一塊布上試驗過之後,我開始清潔那團深藍色的布和黃色的窗簾,我拿一塊溼抹布在上面輕輕按壓,只沾起灰塵而不弄亂它們的摺痕。

無論我多麼認真地尋找,畫中似乎沒有半點改變。終於有一天,我發現女人的項鍊上多了一顆珍珠;另一天,黃色窗簾的陰影擴大了些,我還察覺她右手有幾根指頭移動了位置。

那件絲綢罩袍看起來越來越像真的,我很想伸手去摸一摸。

凡·路易文太太把它留在牀上的那天,我差點就摸到了實物,我剛伸出手去,要撫摸衣領上的那圈毛皮,擡頭就看見可妮莉亞站在門口,盯着我。若是其他女孩,一定會問我在幹什麼,然而可妮莉亞只是看着,這比任何問題都讓我難堪。我垂下手,她微微一笑。

在屋子裡工作幾個星期之後,有一天早上,瑪提格纏着要跟我去魚市。她喜歡跑過市集廣場,東看看西看看,拍拍馬兒,加入其他小孩的遊戲,到各個攤位試吃薰魚肉。當我在揀選鯡魚的時候,她戳戳我的肋骨,大叫:“看!葛裡葉,看那個風箏!”

頭頂上的風箏形狀像條魚,拖着長長的尾巴,迎着風彷彿是在空氣中游泳,周圍還有一羣海鷗盤旋飛舞。我微微一笑,然後看見阿格妮絲在我們附近徘徊,她的眼睛盯着瑪提格。我一直沒有告訴阿格妮絲,屋裡有個女孩跟她年紀一樣大——我想,如果她知道的話會很難過,會覺得有人取代了她。

有時候當我回家看家人時,會覺得跟他們說什麼都不合適。我的新生活逐漸取代了舊的生活。

阿格妮絲望向我,我輕輕搖頭,小心不讓瑪提格看到,然後轉過身去把魚放進菜籃。我故意拖延時間——我無法忍受看到她臉上那種受傷的表情。我不知道如果阿格妮絲開口對我說話,瑪提格會有何反應。

等我轉過身來,阿格妮絲已經走了。

下個星期天再看到她時,我得好好向她解釋,我心想。如今我有兩個家庭,它們不能搞混。

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轉身背棄妹妹的行爲。

卡薩琳娜氣喘吁吁地出現在後院時,我正在晾衣服。我先把每一件洗好的衣服用力抖平,然後再平整地掛上曬衣繩。她在門邊的椅子上坐下來,閉上眼睛嘆了口氣。我繼續手邊的工作,好像她坐在旁邊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然而我的下顎緊繃了起來。

“他們走了沒?”她突兀地問。

“誰?太太。”

“他們,你這蠢傢伙。我先生和……去看看他們上樓沒。”

我躡手躡腳地走進長廊,只見兩雙腳正爬上樓梯。

“你行嗎?”我聽到他說。

“可以,沒問題。你知道它沒多重,”回答的是另一個聲音,低沉得像井底的回聲,“只是有點累贅。”

他們爬上樓梯頂,走進畫室,我聽見關門的聲音。

“他們走了沒?”卡薩琳娜細聲問。

“他們在畫室裡,太太。”我回答。

“太好了。來扶我一把。”卡薩琳娜伸出手,我扶她站起身,我想象不出等她肚子變得更大時要怎麼走路。她好像一艘漲滿風的帆船滑進了走廊,手裡緊抓着腰間那串鑰匙,不讓它們發出聲響,然後隱沒在大廳裡。

稍晚之後,我問坦妮基,爲什麼卡薩琳娜要躲躲藏藏的。

“喔,因爲凡·李維歐在,”她吃吃笑着回答,“他是主人的朋友,她怕死他了。”

“爲什麼?”

坦妮基笑得更大聲。

“她摔壞了他的箱子!她去看箱子裡面,結果把它撞倒了,你知道她有多麼的笨手笨腳。”

我想到在我母親廚房裡彈下地板的那把菜刀。

“什麼箱子?”

“他有一個木箱子,你朝裡面看,會……看到東西。”

“什麼東西?”

“各種東西!”坦妮基不耐煩地回答,顯然,她並不想談論那個箱子,“年輕太太把它摔壞了,現在凡·李維歐氣得不想再見到她。這就是爲什麼主人不准她進畫室,除非他也在那裡,可能是擔心她會把畫給撞倒呢!”

隔天早上,我查出了箱子的作用,但是那天他對我說的事情,我花了好幾個月才弄明白。

我來到畫室準備打掃時,發現畫架和椅子被移到了旁邊。書桌被搬到了它們原來的位置,上面的紙張已經清理乾淨。桌上放着一個儲衣箱大小的木箱,箱子的一邊附着一個較小的盒子,一個圓形的物品從裡面凸出來。

我不清楚那是什麼東西,也不敢去碰。我一邊打掃一邊不時朝它瞄上幾眼,彷彿有可能突然間搞懂它的用途。我打掃完角落以及房間其他的部分,輕輕撣掉木箱上的灰塵,幾乎沒有用布觸碰它。我打掃了儲藏室並拖了地,等所有的事都做完後,我來到箱子前面,雙手抱胸,繞着桌子仔細研究它。

儘管我背對着門,但忽然間,我感覺到他就站在那裡。我不確定是該轉身還是等他說話。

他想必是動了一下,門發出吱呀的聲響,我順勢轉過身來面對着他。他倚着門框,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長袍罩在家居服外,好奇地注視着我,看起來似乎並不擔心我會弄壞他的箱子。

“你想看看裡面嗎?”他問道。自從好幾個星期以前,他問我蔬菜的事情後,這是他第一次直接跟我說話。

“想,我想看,先生。”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同意了什麼事情就回答了,“這是什麼?”

“這叫暗箱。”

這兩個字聽在我耳朵裡沒有什麼意義。我站到一旁去,看着他解開一個鉤鎖,掀開箱頂。箱子的頂部是由兩片木頭用絞鏈相連組合成的,他掀起其中一片蓋子,只打開到一半,然後用東西撐住,使它不會掉下來。蓋子下面有一小片玻璃。他傾身向前,朝半開的箱子縫裡瞥去,接着伸手碰了碰小盒子尾端那個圓圓的東西。他好像在看什麼,雖然我想象不出箱子裡能有什麼東西,這麼吸引他的注意。

他直起身,凝視着我剛纔仔細清理過的角落,然後走過去關上中間窗戶的百葉窗,現在整個房裡只有從角落窗戶透進來的光線。

接着他脫下長袍。

我不自在地把身體的重心移到另一隻腳上。

他摘下帽子,放在畫架旁的椅子上,然後把長袍拉過來罩在頭上,再度傾身靠向木箱。

我退後一步,朝身後的房門瞥了一眼。雖然卡薩琳娜這陣子絕不會想要爬樓梯,但如果瑪莉亞·辛、可妮莉亞或是任何人看到了這個情景,我實在不知道他們會怎麼想。我回過頭來,努力讓目光停留在他的鞋子上,鞋子又光又亮,因爲我昨天剛擦過。

終於,他直起身體,褪下覆蓋在頭上的長袍,他的頭髮亂亂的。“嗨,葛裡葉,我把它調整好了,現在你來看看。”他往旁邊站開一步,比手勢要我到箱子前面。我釘在原地不動。

“先生……”

“像我剛剛那樣,把長袍蓋在頭上,這樣影像會比較清楚。還有,你要從這個角度去看,東西纔不會上下顛倒。”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想象自己覆蓋在他的長袍下,什麼都看不見,而他在一旁註視着我,這讓我感到一陣眩暈。

但他是我的主人,他說的話我本來就該服從。

我一抿脣,踏步走向木箱,來到蓋子被掀開一半的那一端。我彎下身,望進嵌在裡面的一片霧白色玻璃,玻璃上很模糊地畫着什麼東西。

他輕柔地把他的長袍披在我頭上,讓黑布遮蓋所有的光線。長袍仍殘留着他的體溫,散發出一股紅磚牆曝曬在太陽下的氣味。我伸出雙手扶着桌子,穩住自己,然後閉上眼睛。我感覺自己彷彿在晚上喝了一杯麥酒,喝得太猛太急。

“你看到了什麼?”我聽到他問。

我張開眼睛,看見那一幅畫,只不過畫中沒有那個女人。

“噢!”我猛然直起身體,頭上的長袍滑落在地,我望着箱子後退一步,腳踩在了布上。

我急忙抽腿。“先生,對不起,我等一下會把它洗乾淨。”

“別管那件袍子。葛裡葉,你看到了什麼?”

我吞了一口口水。我不但一頭霧水,而且有點害怕。箱子裡的東西是魔鬼耍的把戲,或是某種我所不瞭解的天主教儀式。

“我看到您的畫,先生。只不過那位女士不在裡面,而且它比較小,還有,裡頭的東西……位置不一樣了。”

“沒錯,投射在上面的影像上下顛倒,而且左右相反,這可以用鏡子來修正。”

我不懂他在講什麼。

“可是……”

“怎麼?”

“我不懂,先生。它是怎麼跑到那裡去的?”

他拾起長袍,拍掉塵土,他的嘴角泛着微笑。他微笑的時候,臉像一扇打開的窗戶。

“你看到這個東西了嗎?”他指着小盒子前端那個圓形物體,“這叫鏡頭,是由一片特別切割的玻璃製成的。當光線從那個地方——”他指向角落,“透過它射進箱子裡時,會投射出影像,這麼一來,我們就可以在這裡看到。”他敲敲那塊霧白色的玻璃。

我張大眼睛用力盯着他看,想搞懂這是什麼意思。我的眼睛開始發痛流淚。

“先生,什麼是影像?這個詞我不懂。”

他臉上的表情起了變化,彷彿剛纔他一直都望向我身後的景物,而現在則把目光移到了我身上。“影像是一張圖,就像一幅畫一樣。”

我點點頭,心裡非常希望他覺得我能夠明白他所說的話。

“你的眼睛很大。”然後,他說。

我一陣臉紅。“別人也這麼說,先生。”

“你還想再看一次嗎?”

我並不想,但我知道自己無法拒絕,我想了一會兒。“先生,我想再看一次,但除非是我自己一個人看。”

他有點驚訝,但接着又覺得有趣。“好吧,”他說,把長袍遞給我,“我過幾分鐘再回來,進門前我會先敲敲門。”

他離開房間,並隨手把門帶上。我緊捏着他的長袍,雙手微微發抖。

一開始我想,只要假裝一下,然後再告訴他我看過了,這樣就好。不過他會知道我在說謊。

而且我很好奇。沒有他在旁邊注視着,我才能夠好好地研究。我深吸一口氣,探頭望進箱內,玻璃上淡淡地映着角落的擺設。等我把長袍拉上來蓋過頭頂後,他所謂的影像就變得越來越清晰——桌子、椅子、角落的黃色窗簾、掛着地圖的後牆、桌上閃閃發亮的陶罐、白錫碗、粉刷、信件。它們全都在那兒,排列在我眼前那片小小的平面上,形成一幅不是畫的畫。我小心翼翼地伸手觸碰——玻璃光滑冰涼,上面沒有絲毫油料。我拿下長袍,影像雖然還在那裡,但又變得模糊。我再次把長袍拉過頭頂,蓋掉四周的光線,閃爍着珠寶光澤的顏色又再度浮現。比起原本在角落的樣子,在玻璃上,它們看起來甚至更加明亮而鮮豔。

就好像第一次見到畫中試戴珍珠項鍊的女人那樣,我移不開自己的目光,現在我也無法移開一直盯着箱子看的目光。聽到敲門聲後我才猛然驚醒,剛好來得及在他走進來前站直身子,讓長袍滑落下肩膀。

“葛裡葉,你看了嗎?你有仔細看嗎?”

“我看了,先生,可是我不是很確定自己看到了什麼。”我拉平自己的頭巾。

“很不可思議,對不對?我朋友第一次拿給我看的時候,我也和你一樣,嚇了一大跳。”

“可是,先生,你爲什麼要看它?你看自己的畫不就好了嗎?”

“你不懂,”他敲敲木箱,“這是一項工具,它幫助我觀察,讓我能夠作畫。”

“但是,你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呀。”

“沒錯,不過我的眼睛不見得能看到每一樣東西。”

我把目光投向角落,彷彿期待在粉刷的後面,或是從藍布的陰影中,我的眼睛會意想不到地發現某些我以前不曾察覺的東西。

“葛裡葉,我問你,”他繼續說,“你覺得我只是把角落的物品單純地複製到畫上嗎?”

我朝畫望了一眼,答不出來。我覺得他好像在耍我,不管我回答什麼,都會是錯的。

“暗箱幫助我用另一種方法觀看,”他解釋,“使我看到的比原本更多。”

當他看到我一臉茫然時,想必十分後悔跟我這種人說這麼多。他轉過身,“啪”地一聲關上箱蓋。我褪下他的長袍,伸長手臂交給他。

“先生——”

“謝謝,葛裡葉,”他一邊接過來一邊說,“你這裡打掃完了嗎?”

“先生,打掃完了。”

“那麼,你可以走了。”

“謝謝您,先生。”我迅速收拾好清潔用具,然後離開畫室。房門在我身後咔嗒一聲鎖上。

我思考着他所說的話,思考着那個箱子如何幫助他看得更多。儘管我不明白爲什麼,但我知道他是對的,因爲從他畫的女人身上,我看得出來,而他那幅臺夫特風景,我所記得的部分,也透露了這一點。他看待事物的眼光和別人不同,因此我住了一輩子的城市看起來像另一個地方,而臉上映着光線的女人變得迷人而美麗。

看過箱子裡影像的第二天,我回到畫室,發現它已經不在那裡了。畫架擺回了原來的位置。我瞥向畫布,之前我只發現有微小的改變,但如今一眼就能看出改動——掛在女人身後牆壁上的地圖被移走了,不在畫中,也不在牆角的佈景裡。牆壁現在是一片空白,這使畫看起來更好、更簡單,以泛着微褐色的白牆作爲背景,女人的輪廓現在更爲立體。然而這個改變讓我感到失落——太突然了,我沒料到他會這麼做。

離開畫室後,我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走在去肉市的路上,我沒有像平常一樣欣賞四周的景色,甚至以前認識的肉販向我打招呼的時候,我雖然揮手迴應,卻沒有停下腳步。

肉鋪只有小彼特一個人在照管,那次見到他之後,我又見過他幾次,但每次他父親都在場,他總是站在後面,由彼特老爹管店。

現在他開口:“你好啊,葛裡葉,我還在想你什麼時候纔會來呢。”

我認爲這句話很蠢,因爲我每天都在同樣的時間來買肉。

他的眼睛沒有直視着我。

我決定不去理會他的話。“請給我三磅燉湯用的牛肉。還有,前幾天你老爸賣給我的香腸還有嗎?女孩們很愛吃。”

“恐怕都賣完了。”

一個女人走過來,站在我身後排隊,小彼特朝她看了一眼。

“你能稍等一下嗎?”他低聲對我說。

“稍等一下?”

“我想問你一些事。”

我站到一旁,讓他先招呼她。我實在不想這麼做,尤其現在心裡很煩的時候,但我別無選擇。

等女人離開後,肉鋪又只剩下我們兩個,這時他問:“你家住在哪裡?”

“奧蘭迪克,天主教區那裡。”

“不,不,你的家。”

我爲自己說錯話而紅了臉。“瑞耶佛運河過去,在庫耶門附近。爲什麼要問?”

他的眼睛終於直直望向我。“有報告說,那個地區發生了瘟疫。”

我後退一步,睜大眼睛。“已經實施隔離了嗎?”

“還沒,他們預計今天開始。”

之後我纔想到,他一定到處問別人關於我的事,如果他不是早就知道我家住哪裡,他絕對不會想到要告訴我這場瘟疫的。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回去的。小彼特想必幫我把肉放進了菜籃裡,但我只知道回到家後,我就把菜籃丟在坦妮基腳邊,然後說:“我要見太太。”

坦妮基在菜籃裡翻揀。“沒有香腸,也沒有別的可以代替!你在做什麼?馬上給我回肉市去買!”

“我要見太太。”我重複。

“這是幹嗎?”坦妮基露出懷疑的表情,“你做錯了什麼事?”

“我的家人就要被隔離了,我一定得回家。”

“噢,”坦妮基的態度變得有點猶豫,“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去問太太,她在夫人那裡。”

卡薩琳娜和瑪莉亞·辛在耶穌受難室裡。瑪莉亞·辛正抽着她的菸斗,一見到我進來,她們停下對話。

“什麼事,女孩?”瑪莉亞·辛咕噥着。

“拜託您,太太,”我對卡薩琳娜說,“我聽人說,我們家那條街可能會實施疫區隔離,我很想回去看看家人。”

“什麼?然後把傳染病一起帶回來嗎?”她一口拒絕,“當然不行,你瘋啦!”

我望向瑪莉亞·辛,這讓卡薩琳娜更加生氣。

“我已經說不行了,”她斬釘截鐵地說,“是我來決定你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什麼,你難道忘記了嗎?”

“沒有,太太。”我垂下眼睛。

“除非安全了,不然你星期天也不準回去。好了,現在出去,我們有事情要談,你別在這裡晃來晃去的。”

我把衣物拿到後院去洗滌,背對着門坐在外頭,這樣我就不用看到任何人了。洗到瑪提格的連身裙時,我忍不住哭了。當瑪莉亞·辛的煙味從身後傳來時,我擦乾眼睛,但沒有轉頭。

“別傻了,女孩,”瑪莉亞·辛在我背後平靜地說,“你幫不了他們,而且你得救你自己。你是個聰明的女孩,你可以明白這一點。”

我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我不再聞到她的煙味。

第二天早晨,當我在掃畫室地板的時候,他走了進來。

“葛裡葉,我聽說了你家裡的不幸,我很難過。”他說。

我握着掃帚擡起頭,他的眼裡含着關懷,我覺得可以問他。“先生,我能不能問您,已經實施隔離了嗎?”

“是的,從昨天早上開始的。”

“謝謝您告訴我,先生。”

他點點頭,就在他要離開前,我開口問:“先生,我能不能問您別的事情?關於那幅畫。”

他在門口停住。

“怎麼了?”

“當你看箱子裡面的時候,它告訴你拿掉畫上的地圖嗎?”

“是的。”他的表情變得全神貫注,像一隻鸛鳥盯上了眼前的一條魚,“少了地圖,你喜歡嗎?”

“現在這幅畫看起來更好了。”要是在別的時候,我不認爲自己敢這麼說,然而我家人面臨的危險處境讓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他微微一笑,我不由得握緊了掃帚。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根本沒辦法好好工作。我擔心我的家人,而不是操心要把牀單洗得多白,或是把地板掃得多幹淨。以前從來沒有人說過我的家務做得多好,但現在每個人都注意到我的散漫。莉莎白抱怨她的圍裙上還有髒污;坦妮基嘀咕我掃地時揚起一堆灰塵,落到了煮好的菜上;卡薩琳娜好幾次對我破口大罵——因爲我忘了熨她襯衣的袖子,把鯡魚買成了鱈魚,而且因爲心不在焉而讓火熄了。

當瑪莉亞·辛在走廊裡和我擦身而過時,她咕噥着說:“穩着點兒,女孩。”

只有在畫室裡,我才能夠如以往一樣打掃,保持他所要求的精細標準。

到了第一次不準回家的星期天,我不知道要幹什麼。我不能去我們的教堂,因爲它也在隔離區裡。可是我也不想待在屋子裡——不管天主教徒星期天做些什麼,我就是不想和他們在一起。

他們出門,到馬倫港附近的耶穌會教堂做禮拜。女孩們穿上漂亮的連衣裙,連坦妮基也換上了一件黃褐色的羊毛連身裙,她把約翰抱在懷裡。卡薩琳娜挽着她丈夫的手臂,緩慢地走着。瑪莉亞·辛鎖上身後的大門。我站在屋子前的瓷磚地板上,望着他們從眼前消失,思考着該怎麼辦。鐘聲從我前方的新教教堂響起,一聲一聲敲着現在的時刻。

我是在那兒受洗的,我心想,他們當然會讓我進去參加禮拜。

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寬廣的大廳,像一隻小老鼠偷溜進一戶有錢人家的豪宅。教堂裡陰冷而潮溼,光滑的圓柱拔地而起,我上方的屋頂高聳無比,幾乎就像是天空。牧師講壇的後方是一座華麗的大理石棺墓,裡面躺着奧蘭治的聖威廉。

我沒看見任何一個認識的人,只看到人們穿着端莊的衣服,質料和剪裁精細而華美,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有機會穿。我躲在一根柱子後面聆聽禮拜,然而卻緊張得什麼都聽不進去,生怕有人會過來問我在這裡做什麼。禮拜結束後,我在別人走近之前迅速溜出大門。我沿着教堂走,望向運河對岸的房子,大門仍然緊閉上鎖。天主教的禮拜時間顯然比我們的更長,我想。

我朝我家的方向走下去,直到一道由士兵看守的圍欄擋住了我的去路。圍欄後面的街道看起來一片平靜。

“後面那邊的情形怎麼樣了?”我問那位士兵。

他聳聳肩,沒有回答。在斗篷和帽子下,他看起來很熱,雖然天空中沒有太陽,但空氣溫暖而窒悶。

“名單出來了嗎,死亡名單?”這幾個字,我幾乎說不出口。

“還沒。”

我並不驚訝——名單總是遲遲才發佈,而且通常都不完整,口耳相傳往往更爲準確。

“那你知道……你有聽說瓷磚匠約翰……”

“裡面的人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你只能等。”這時,又有其他人帶着相同的問題朝他走近,士兵轉身離開。

我走到另一條街上,詢問看守另一道圍欄的士兵。雖然他的態度較爲友善,但也無法告訴我家裡的情況。“我可以幫你打聽,可是不是沒有代價的。”他微笑着補充,然後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番,讓我知道他指的不是錢。

“你好不要臉,”我脫口而出,“想佔可憐人的便宜。”

但他好像並不覺得丟臉。我忘了當士兵見到年輕女人時,腦袋裡想的只有一件事。

回到奧蘭迪克後,我發現房門已經打開,這讓我鬆了口氣。我溜進屋裡,整個下午都躲在後院讀我的祈禱書。晚上我告訴坦妮基我胃痛不想吃飯,然後空着肚子爬上牀。

在肉鋪那裡,小彼特趁他父親忙着招呼別的客人的時候,把我拉到一旁。“你有你家裡的消息嗎?”

我搖搖頭。“我什麼都問不出來。”我避開他凝視的眼睛。他的關心讓我覺得彷彿我剛跨步下船,整個地面都在我腳下搖晃。

“我會替你打聽。”彼特說,從他的語氣裡,我很清楚自己無法跟他爭辯。

“謝謝。”好一會兒之後我才說。如果他真的問出了什麼,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並不像那位士兵一樣要求任何回報,但我將欠他一份人情。我不想欠任何人人情。

“可能要花上幾天時間。”彼特低聲說,然後轉過身去把一片牛肝遞給他父親。他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我點點頭,眼睛看着他的手,他的指甲縫中積滿了血。

不久後,我就會習慣這個景象,我心想。

我開始期待每天的出門採買,甚至超過了對打掃畫室的喜愛。不過,我同時也很害怕,尤其當小彼特從手邊的工作擡起頭來,看到我的那一剎那,我總要從他的眼睛裡尋找線索。我想知道答案,然而矛盾的是,只要我不知道,就可能有希望。

接下來的幾天,當我到他的攤子上買肉,或是買完魚順路經過他的攤子時,他都只是搖搖頭。然後有一天,他擡起頭來,接着移開視線,我就知道他要說什麼了。我只是不知道是誰。

我得等他招呼完其他客人。我覺得很不舒服,很想坐下來,但地板上斑斑點點地濺着血跡。

終於,小彼特解下圍裙走了過來。

“是你妹妹,阿格妮絲,”他輕柔地說,“她病得很重。”

“我爸爸媽媽呢?”

“他們很好,至少目前是這樣。”

我沒有問他冒着多大的危險才幫我打聽出這個消息。“謝謝,彼特。”我低聲說,這是我第一次稱呼他的名字。

我看進他的眼睛裡,他的眼裡有一股溫柔。除此之外,我還看到我所懼怕的東西——期待。

※※※

星期天,我決定去找我弟弟,我不確定他對疫區隔離或是阿格妮絲的事情知道多少。我一早就離開房子,走路去找他。他的作坊位於城牆之外,離鹿特丹門不遠的地方。我到的時候,法蘭還在睡覺,門口的女人聽到我問起他,笑着回答:“他還要睡好幾個小時。這些學徒啊,星期天都睡一整天,他們休假就是這樣。”

我不喜歡她的語氣,也不喜歡她所說的事。

“麻煩你叫醒他,跟他說他家人來找他。”我要求,語氣聽起來有點像卡薩琳娜。

女人揚起了眉毛:“我還不知道法蘭原來是從這種高貴人家出來的,跟他們講話只看得到他們的鼻孔。”她走進裡面,我懷疑她會不會根本懶得去叫醒法蘭。

我坐在一堵矮牆上等待,有一家人朝着教堂的方向從我面前走過——一羣小孩,兩男兩女,跑在父母前頭,就和我們家人以前一樣。我望着他們,直到他們走出視線之外。

最後法蘭出現了,他揉着眼睛,一臉睡意。“喔,是你,葛裡葉。”他說,“我不知道是你還是阿格妮絲,不過我猜阿格妮絲自己一個人不可能走這麼遠。”

他不知道。我不能瞞着他,更無法心平氣和地告訴他。

“阿格妮絲染上瘟疫病倒了,”我衝口而出,“上天保佑她和爸爸媽媽。”

法蘭揉着臉的手停住了,他的眼睛紅紅的。

“阿格妮絲?”他茫然地重複,“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有人幫我打聽到消息。”

“你沒去看他們?”

“那兒已經被隔離了。”

“隔離?什麼時候有的這回事?”

“十天前開始的。”

法蘭憤怒地搖頭。“我什麼都沒聽說!每天就蹲在這家作坊裡,沒完沒了,眼前只有一堆又一堆的白瓷磚,我真的快要抓狂了。”

“你現在該擔心的人是阿格妮絲。”

法蘭鬱鬱不樂地垂着頭。幾個月不見,他又長高了,聲音也變得低沉了些。

“法蘭,你去過教堂嗎?”

他聳聳肩,我不敢再問下去。

“我現在要爲他們禱告,”我改口說,“你跟我一起嗎?”

他並不想,但我設法說服他——我不想再獨自面對一座陌生的教堂。我們在不遠的地方找到一座教堂,儘管禮拜沒有平撫我心中的憂慮,但我仍非常認真地爲家人禱告。

之後我與法蘭沿着斯奇河走,我們很少交談,但彼此都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我們都沒聽說過有誰能在瘟疫中康復。

一天早上,當瑪莉亞·辛爲我打開畫室的門時,她說:“好啦,女孩,今天把那個角落清理掉。”她指了指他作畫的那個區域。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桌上的東西應該放進儲藏室的櫃子裡,”她繼續說,“除了碗和卡薩琳娜的粉刷,這我會拿走。”她穿越房間來到桌邊,隨手拿起兩件我花了好幾個星期來小心擺設的物品。

當瑪莉亞·辛看到我的臉時,她笑了。“別緊張,他畫完了,現在不再需要這個了。你這裡收完後,記得把椅子擦一擦,拿到中間窗戶旁邊排好。還有,把百葉窗打開。”她把白錫碗環抱在懷裡,然後走出畫室。

沒有了碗和刷子,桌面變成一幅我不認得的畫。信、布、陶罐毫無意義地散落在那裡,好像某個人隨隨便便把它們放在了桌上。就算是這樣,我仍然難以想象要去拿走它們。

我擱下這裡,先去做其他工作。我打開所有的百葉窗,整個房間亮了起來,變得有點陌生。接着我清掃並擦拭每個角落,唯獨避開那張桌子。我在畫前看了一會兒,試着找出上面有什麼不同之處,使它現在可以被稱爲成品。過去好幾天來,我沒有看到畫上有任何改變。

我還在思索這個問題的時候,他走了進來。“葛裡葉,你還沒收拾好。趕快動手。我是來幫你搬桌子的。”

“對不起,我動作這麼慢,先生。只是——”他似乎有點驚訝我有話要說,“因爲我太習慣看到那些東西放在那裡,所以實在不願意動它們。”

“我懂了,那麼,我來幫你。”他拎起桌上的藍布遞給我。他的手很乾淨,我接過布,沒有碰到他的手,然後把它拿到窗邊去抖一抖,最後把布摺好,放進儲藏室的櫃子裡。等我回來時,他已經收起信和黑陶罐並放進了櫃子裡。我們把桌子搬到房間的一邊,接着我把椅子在中間窗戶邊排好,而他則把畫架和畫移到佈景擺設的角落。

看到畫被放置在它所畫的場景裡,這種感覺很奇怪。整個感覺都很奇怪,在好幾個星期的沉寂和靜止之後,突然間有了這麼大的移動和改變。這不像他。我沒有問他爲什麼,我想看看他,猜測他在想什麼,但我的眼睛只是盯着掃帚,看着自己清掃着被藍布揚起的灰塵。

他走了,我很快打掃完畢,不想在畫室久留。這裡不再能給我安慰。

那天下午,凡·路易文與他太太一起來訪。我和坦妮基坐在門口的長椅上,她正在教我怎麼補袖口的花邊。女孩們跑去市集廣場玩,她們在新教教堂附近,我們從這裡看得到她們放風箏的地方。瑪提格抓着繩子的尾端,可妮莉亞扯着風箏,用力把它拉上天空。

遠遠地,我看到凡·路易文夫婦朝這裡走來,等他們走近後,我認出她就是畫裡面以及曾與我打過照面的那位女士,而他則是留着八字鬍,頭戴白羽毛裝飾的帽子,皮笑肉不笑,有一次護送她到門口的那位男士。

“坦妮基,你看,”我悄聲說,“那是每天欣賞你畫像的那位紳士呀。”

“噢!”坦妮基一看到他們,頓時滿臉通紅。她一邊伸手拉平頭巾和圍裙,一邊細聲說:“進去告訴太太,他們到了!”

我跑進屋內,在耶穌受難室裡找到瑪莉亞·辛與卡薩琳娜,她們正在那裡陪着熟睡的嬰兒。“凡·路易文夫婦已經到了。”我宣佈。

卡薩琳娜和瑪莉亞·辛摘下帽子,撫平衣領。卡薩琳娜伸手扶着桌子,把自己撐起來。她們走出房間時,瑪莉亞·辛伸出手替卡薩琳娜把頭上的其中一把玳瑁梳子扶正,只有遇到特殊場合時,她纔會佩戴這枚梳子。

她們走到前廳去迎接客人,而我則在走廊裡靜靜等待。當他們走到樓梯口時,凡·路易文瞥見我,停了下來。

“嗨?這是誰?”

卡薩琳娜對我皺了皺眉。“只是我們的一個女傭。坦妮基,麻煩替我們拿點酒到樓上來。”

“叫這個大眼睛的女傭拿來吧。”凡·路易文下命令,“來吧,親愛的。”他對已經踩上階梯的妻子說。

我與坦妮基並排站在一起,他對我的特別注意使她悶悶不樂,也讓我緊張害怕。

“那麼就快去!”卡薩琳娜朝我叫道,“你聽到他的話了,去拿酒上來。”她跟在瑪莉亞·辛後頭,費力地拖着自己沉重的身體爬上階梯。

我到女孩們睡的小房間裡,找到了收在那裡的玻璃杯,拿出五隻用圍裙擦亮,擺放在一個托盤裡。接着我到廚房裡找酒。我不知道酒放在哪裡,因爲他們並不常喝。坦妮基生氣了,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我不能問她。我很擔心他們把酒鎖在櫥櫃裡,因爲這樣一來,我就得到大家面前向卡薩琳娜要鑰匙。

幸好,瑪莉亞·辛想必是預先考慮到了這一點,她在耶穌受難室裡留了一個白色的細頸壺,壺上蓋着白錫蓋子,裡頭滿盛着葡萄酒。我把壺放在托盤上,學她們一樣拉平頭巾、衣領及圍裙,然後才端着酒上樓到畫室。

我進門時他們正圍繞着畫站立。“又是一幅珍寶,”凡·路易文嘴裡說着,“你滿意嗎,親愛的?”他問他太太。

“當然。”她回答。光線透過窗戶映在她臉上,閃閃發亮,她看起來幾乎稱得上美麗。

牆邊的桌子是我和主人今天早上搬過來的,我才放下托盤,瑪莉亞·辛就過來了。“我來拿,”她悄聲道,“你走吧,快點,馬上。”

我在樓梯上,聽到凡·路易文說:“那個大眼睛的女傭跑哪兒去了?已經走了?我還想仔細看看她呢。”

“喂,喂,她算什麼!”卡薩琳娜裝作開心地大喊,“現在你想看的是這幅畫。”

我回到前門的長椅,在不願意跟我說話的坦妮基身旁坐下。我們一言不發地坐着,縫補袖口的花邊,傾聽着從上方窗口飄流出來的聲音。

當他們再度下樓時,我溜到馬倫港的角落,倚着一面溫暖的磚牆靜靜地等待,直到他們離去。

過了一會兒,他們家裡派來一位男僕,他走上通往畫室的樓梯。我沒有看到他離開,因爲這時女孩們已經回來了,吵着要我生火讓她們烤蘋果。

第二天早晨,畫已經不在那裡了。我沒有機會看它最後一眼。

一天早上,我來到肉市的時候,聽見我前面的一個人說隔離已經解除了。我急忙趕到彼特的攤子,只見父親和兒子都在那裡,前面排了好幾個客人等着買肉。我不理他們,直接走到小彼特面前。“你能不能先招呼我?”我說,“我要回家一趟。三磅牛舌和三磅香腸就好。”

他停下手邊的事,正被他招呼的老太太發出憤怒的聲音,他不理她。“我猜,要是我也一樣年輕,只要對你笑一笑,你也會什麼都依我。”當他把肉包好遞給我時,她大聲地嘲諷。

“她沒有笑。”彼特回答。他望了他父親一眼,然後遞給我一個較小的包裹。“給你家人。”他低聲說。

我甚至沒有向他道謝——我抓過包裹,轉身就跑。

只有賊和小孩才用跑的。

我一路跑回家。

我父母並排坐在長椅上,頭低低地垂着。等我來到他們身邊後,我拿起父親的手,按在我淚水浸溼的臉頰上。我在他們身旁坐下,什麼話都沒有說。

沒什麼好說了。

接下來有一段時間,所有的事都昏暗而麻木。過去曾有意義的事情——洗滌衣物是否乾淨潔白、每日的外出採買、安靜的畫室——都失去了重要性,儘管仍在那裡,但就像身體的傷口癒合之後留在皮膚下的硬塊。

我妹妹死的時候正是夏末。那年的秋天特別多雨,我花了大部分的時間在屋裡架竿子晾衣服,然後把它們移到火爐邊,試着在衣服發黴前把它們烘乾,但又不至於烤焦。

當坦妮基與瑪莉亞·辛知道阿格妮絲的事情後,她們對我溫和了許多。坦妮基試着不要挑我的毛病,但纔沒過幾天,她很快又開始罵人和生悶氣,我只得反過來安撫她。瑪莉亞·辛雖然沒說什麼,但每當卡薩琳娜對我刻薄的時候,她都會打斷她的女兒。

卡薩琳娜似乎完全不曉得我妹妹的事,或是她沒有表現出來。隨着她分娩的日子越來越近,就如坦妮基之前預測的一樣,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牀上,把嬰兒約翰留給瑪提格照顧,他最近開始學走路,正好讓女孩們有事情可忙。

女孩們不知道我有一個妹妹,因此也不瞭解我可能會失去她。只有愛莉蒂似乎察覺到發生了什麼事,有時會過來坐在我身旁,身體緊挨着我,好像一隻小狗把自己埋進母親的長毛裡取暖。她用這種簡單的方式給我別人無法給予的安慰。

有一天,我在後院晾衣服時,可妮莉亞走過來,遞給我一箇舊布娃娃。“這個娃娃我們現在不玩了,”她大聲宣佈,“連愛莉蒂也不玩了。你想把它送給你妹妹嗎?”她張大眼睛裝着天真無邪,然後我明白,她一定是偷聽到有人提及阿格妮絲病死的事。

“不了,謝謝。”我只能這麼說,這些字哽在我的喉嚨裡,幾乎出不了口。

她微微一笑,蹦跳着離開。

畫室裡依然空空蕩蕩的,他還沒有開始進行下一幅畫。大部分的時間裡,他都不在家,不是在公會,就是去廣場另一頭米杰倫他母親的旅館那裡。我還是繼續打掃畫室,然而它變得像其他的工作一樣,只是一間要掃要拖的房間而已。

當我到肉市採買時,我發現自己難以正視小彼特的眼睛。他的關懷讓我痛苦,我應該要回應他的好心,但我沒有。我應該要受寵若驚,但我並不覺得,我不要他的殷勤。我變得比較喜歡向他父親買肉,他雖然愛開我玩笑,但除了要我稱讚他賣的肉之外,並不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一整個秋天,我們都吃的是上好的肉。

到了星期天,我有時會去法蘭的作坊,竭力說服他陪我回家。他回去過兩次,讓父母稍微開心一陣子。一年之前,他們身邊還有三個小孩,如今一個都不剩。當法蘭和我都在家的時候,他們會想起過去的美好時光。有一次母親甚至笑出聲來,但她很快停住,搖搖頭說:“上帝懲罰我們,因爲我們以爲,我們的好運是理所當然的,我們一定不能忘記這個教訓。”

回家變得不再輕鬆了。在隔離的那段時間裡,我有幾個星期天沒有回家。再度回去之後,家卻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我開始忘記母親把東西收在哪裡,火爐邊排列的瓷磚長什麼樣子,每天不同時間的陽光又是如何照射在屋子裡。才幾個月,比起我自己家,我反而能更加清晰地描述天主教區的房子。

尤其對法蘭來說,回家更是一件困難的事。在作坊裡辛苦度過漫長的日夜之後,他想要的是嬉鬧和開懷大笑,或者至少是好好睡一覺。我想,我好言好語哄騙他回去,本意是希望能把我們家再結合起來,然而那是不可能的。自從父親出事之後,我們家就不再一樣了。

※※※

某個星期天,當我從父母那裡回來時,卡薩琳娜已經開始分娩了。我一踏進前門就聽見了她的呻吟。我朝大廳裡窺探,裡面比平常暗得多——爲了給她多一點隱私,下方窗戶的百葉窗全被拉了下來。瑪莉亞·辛與坦妮基還有一個產婆都在那裡,瑪莉亞·辛看到我,對我說:“去找女孩們,我趕她們去外面玩了。接下來不需要多久,你一個小時後再回來。”

我很高興可以離開。卡薩琳娜叫得實在很大聲,在這種情況下聽她呻吟似乎不太好,而且我也知道,她不會希望我在那裡。

我到女孩們最喜歡的地方找她們,那是我們旁邊轉角賣家畜的牲口市場。我看到她們的時候,她們正在打彈珠,互相追逐,小嬰兒約翰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們後面——他的腳步還不穩,半走半爬。這不是我們在星期天可以玩的遊戲,不過天主教徒顯然對此有不同的看法。

愛莉蒂玩累了,她過來和我坐在一起。

“媽媽會不會很快生下寶寶?”她問。

“你外婆說她會,我們等一下就回去看他們。”

“爸爸會不會很高興?”

“我想一定會。”

“現在多了一個寶寶,他會不會畫圖畫快一點?”

我沒有回答。卡薩琳娜的話從一個小女孩的嘴裡說出來,我不想再聽下去。

我們回到家的時候,他正站在大門口。“爸爸,你的帽子!”可妮莉亞大叫。女孩們跑上前去,試着摘下他頭上象徵做了新父親的棉織帽子,帽檐的絲帶搖搖晃晃地垂到他耳朵下方。他看起來既驕傲又尷尬。我很訝異,他以前做過五次父親,我以爲他已經習慣了。他實在沒有理由感到尷尬。

要那麼多小孩的人是卡薩琳娜,接着我想,他還是寧願獨自待在畫室裡。

可是這也不完全正確。我知道小孩是怎麼來的,他也必須參與,而他也一定參與得很心甘情願。雖然卡薩琳娜非常難以相處,但我時常看到他凝望着她,輕觸她的肩膀,壓低聲音用甜膩的語調對她說話。

我不喜歡去想象這種樣子的他,與妻子和孩子在一起的他,我比較喜歡想象獨自一人待在畫室裡的他。或許不是獨自一人,而是單獨與我在一起。

“女孩們,你們新添了一個弟弟,”他說,“他的名字叫法蘭西斯。你們想看看他嗎?”他帶她們進屋,我則抱着約翰,留在外面的街道上。

坦妮基拉開大廳窗戶的百葉窗,探出頭來。

“太太好嗎?”我問。

“喔,好得很。她雖然叫得雞飛狗跳,可是其實根本沒什麼。她天生就是生小孩的料——好像栗子一樣,啪地就把小孩彈出來了。進來吧,主人想要做感謝的禱告。”

雖然覺得很不自在,但我不能拒絕與他們一起做禱告。新教徒在一次順利的生產後也會這麼做。我抱着約翰來到此時已經明亮許多而且擠滿了人的大廳。我把他放下來,他蹣跚地朝聚集在牀邊的姐姐們走去。圍繞着牀的簾幕已經拉開,卡薩琳娜半倚着枕頭,懷裡抱着嬰兒。儘管精疲力竭,她的臉上卻帶着微笑,露出難得的喜悅。我的主人站在她的身旁,低頭凝望他的新生兒子。愛莉蒂抓着他的一隻手。坦妮基和產婆忙着清洗水盆,換掉沾血的牀單,而新請來的奶媽則站在牀邊等着。

瑪莉亞·辛從廚房走來,手裡拿着托盤,上面擺着一些葡萄酒和三隻玻璃杯。她放好托盤後,我的主人放開愛莉蒂的手,跨一步移開牀邊,和瑪莉亞·辛一起跪下。坦妮基和產婆停止手邊的工作,跟着跪下,奶媽和孩子們還有我也跪了下去。約翰則哭叫着扭來扭去,不讓莉莎白拉他跪下。

我主人向上帝禱告,感謝他平安地送來法蘭西斯,並減輕卡薩琳娜生產時的痛苦。他用拉丁文補充了一些天主教的禱告詞,我聽不懂,但我並不在乎——他的聲音低沉平緩,我喜歡聽這種聲音。

他結束禱告之後,瑪莉亞·辛倒了三杯酒,她與他以及卡薩琳娜舉杯祝福嬰兒健康。接着卡薩琳娜把嬰兒交給奶媽,奶媽把他放在自己的**上。

坦妮基對我示意,我們一同離開房間,去爲產婆和女孩們準備麪包和薰鯡魚。“從現在起,我們要開始準備慶生宴,”我們在擺放食物的時候,坦妮基提到,“年輕太太喜歡鋪張,我們又會像往常一樣忙昏頭。”

慶生宴是我在這幢屋子裡所目睹過的最豪華的慶祝活動。我們有十天來準備,十天來打掃和做菜。瑪莉亞·辛另外僱了兩個女孩一個星期,要她們幫坦妮基準備食物,幫我打掃。分配給我的女孩腦筋遲鈍,但只要我清清楚楚告訴她要做什麼,同時盯緊她,她也做得不錯。第一天,我們清洗宴會需要的所有桌布及餐巾,無論它們乾不乾淨,還有屋子裡所有的衣物——襯衫、長袍、胸衣、領巾、手帕、帽子、圍裙。隔天是牀單。接着我們清洗所有的茶壺、玻璃杯、陶盤、水罐、銅鍋、平底鍋、鐵烤架,以及烤肉叉、湯匙、長柄杓,還有特地向鄰居借來開宴會的器皿。我們擦亮銅器、黃銅器以及銀器,拆下窗簾拿到外面拍打幹淨,然後拍打每一張墊子和地毯。我們擦亮牀緣的木頭、櫥櫃、桌椅、窗臺,直到每件東西都泛出光澤。

一切都打掃完後,我的雙手乾裂到流血。

一切都乾淨得合乎宴會的要求。

瑪莉亞·辛特別訂了羊肉、小牛肉、牛舌頭、一隻全豬,還有野兔、雉雞、醃雞和牡蠣、龍蝦、魚子醬以及鯡魚。她另外訂了甜酒和最上等的麥酒。她還向麪包師傅訂了特別烘焙的甜點蛋糕。

當我把瑪莉亞·辛的肉品清單交給彼特老爹時,他摩擦着雙手。“也就是說,又多一張嘴要餵了,”他大聲宣告,“我們有更多生意啦!”

一塊塊圓形的乾酪和包着一層紅蠟的黃乳酪送來了,接着是朝鮮薊、橘子、檸檬、葡萄和梅子,還有杏仁和榛果。甚至還有一顆菠蘿,那是瑪莉亞·辛一位富有的表親送來的禮物。我以前從沒見過菠蘿,然而它粗糙多刺的外皮吸引不了我。不過,反正也輪不到我吃,其他的食物也是一樣,除非坦妮基偶爾給我們偷偷嘗幾口。她給了我一點點魚子醬,讓我嚐嚐奢華的味道,我雖然嘴上說好吃,但其實不太喜歡。我還試了一點甜酒,酒裡添加了肉桂的辛香,非常好喝。

額外的泥炭和木材堆在後院,向鄰居借來的鏟子也在那裡。後院裡還放着一桶桶麥酒,送來的全豬也在那裡烤。瑪莉亞·辛僱了一個小男孩來看火,因爲一旦我們開始烤豬,火就必須燒整個晚上。

在整個準備過程中,卡薩琳娜始終待在牀上照顧法蘭西斯,由奶媽來服侍,像只安詳的天鵝。然而,她也像天鵝一樣有着長頸和尖喙,我小心地與她保持距離。

“她希望屋子裡每天都可以像這樣。”坦妮基咕噥着,她正在燉野兔肉,我在她旁邊煮開水準備洗窗戶,“她要她周圍每一樣東西看起來都很有排場。我們的牀罩女王!”我和她一起笑成一團,雖然我明白自己不應該鼓勵她嘲諷女主人,不過她這麼做時,我依然覺得很開心。

他刻意避開整個準備的過程,不是鎖在他的畫室裡,就是躲到公會去。我只見過他一次,在宴會前三天,我和僱來的女孩正在廚房擦燭臺時,莉莎白進來找我。“賣肉的來找你,”她說,“在大門外。”

我丟下抹布,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然後跟着她走進長廊。我知道來的是兒子,他從沒見過我在天主教區的樣子。至少此時我的臉沒有像平常一樣,因爲整天清洗、晾曬冒着蒸氣的衣服而燙得粗糙通紅。

小彼特把一輛拖車停在屋外,拖車裡載滿了瑪莉亞·辛訂購的肉類。女孩們紛紛朝裡面好奇地張望,只有可妮莉亞看着別處。當我來到門口時,彼特對我微微一笑,我保持冷靜,沒有臉紅。可妮莉亞正在觀察我們。

不是隻有她,我感覺他出現在我身後——他在我之後走進長廊。我轉頭看他,然後知道他看見了彼特的微笑,以及彼特眼睛裡的期待。

他把他的灰眼珠轉向我,它們冷冷的沒有感情。我覺得一陣暈眩,彷彿從地上站起來時起身太猛。我回過身去,彼特臉上的微笑有點黯淡下去,他看出了我的暈眩。

我被夾在兩個男人中間。這種感覺不是很愉快。

我站開一旁,讓我主人通過,他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多看一眼,徑自轉進馬倫港。我和彼特沉默地望着他走遠。

“這是你訂的東西,”然後彼特說,“你要我放在哪裡?”

那個星期天,我回家探望父母,我不想告訴他們又有一個小孩出生了,我覺得那會讓他們想起阿格妮絲的死。然而我母親已經從市場聽說了這件事,我只得向他們描述生產的情形、和他們家人一起禱告的過程,還有到目前爲止我們如何爲宴會做的一切準備。母親很擔心我的手,但我向她保證最辛苦的工作都已經結束了。

“畫呢?”父親問道,“他開始畫下一幅了嗎?”他總希望我能描述一幅新的畫作給他聽。

“沒有。”我回答。上個星期我幾乎沒花什麼時間在畫室,那裡毫無改變。

“或許他懶了。”母親說。

“他纔不會這樣。”我馬上接口。

“或許他不想用眼睛看。”父親說。

“我不知道他想怎麼樣。”我的聲音很尖銳,連我自己都沒料到。母親瞪着我,父親則不自在地移動坐姿。

我沒有再提到他。

慶生會當天,客人從中午開始陸續抵達,到了傍晚,屋裡屋外聚集了大約一百多人,有的還擠到了後院或街道上。被邀請的人三教九流都有——有富商,也有我們的麪包師傅、裁縫、鞋匠、藥劑師。鄰居們都來了。還有主人的母親與妹妹,以及瑪莉亞·辛的表親。畫家們也來了。還有公會的其他成員,還有凡·李維歐、凡·路易文和他太太。

甚至連彼特老爹也來了,他換掉沾血的圍裙,穿着乾淨的衣服。當我端着一壺香甜酒經過他身邊時,他微笑着對我點點頭。“哎,葛裡葉,”我倒酒給他的時候,他說,“我可以整個晚上和你待在一起,我兒子一定會吃醋的。”

“我想不會。”我含含糊糊地說,覺得非常尷尬,只好趕緊抽身離開他。

卡薩琳娜是衆人目光的焦點。她身穿一件綠色的綢緞禮服,腰部的地方配合她尚未縮小的肚子做了一點修改。衣服外面,她披着凡·路易文太太在作畫時穿的那件貂皮滾邊的黃色罩袍。看到它圍在另一個女人的肩膀上,這種感覺很奇怪,我不喜歡她穿這件衣服,儘管這當然應該由她來穿。她還戴上了珍珠項鍊及耳環,把金色的捲髮梳得漂漂亮亮的。她已經很快地從生產的疲累中恢復過來,身體卸下了幾個月來的一部分重擔,整個人看起來容光煥發。她輕盈地在每個房間來回穿梭,喝酒、與客人說笑、點蠟燭、吩咐食物、聚集人羣。只有當奶媽在喂法蘭西斯的時候她才停下來,小題大做地哄他一番。

主人則安靜得多。大部分的時間裡,他都待在大廳的一角和凡·李維歐聊天,不過他的眼睛時常跟隨着在賓客中四處遊走的卡薩琳娜。他穿着一件時髦的絲絨外套,頭戴象徵做新父親的帽子,看起來輕鬆自在,但是對這個宴會不特別感興趣。他不像他妻子一樣喜歡熱鬧。

傍晚的時候,凡·路易文趁我一手拿着蠟燭一手拿着酒壺穿過走廊時,走過來把我困在了牆角。“啊,是大眼睛的女傭。”他大喊,朝我靠了過來,“你好啊,小妞。”他一把抓住我的下巴,另一隻手拉高我手裡點亮的蠟燭,照着我的臉。我不喜歡他看着我的樣子。

“你應該畫她。”他轉過頭,對着肩膀後面說。

主人在那裡,一臉不悅,似乎想對他的贊助人說些什麼,但又說不出口。

“葛裡葉,再給我倒點酒。”彼特老爹忽然從耶穌受難室裡探出頭來,朝我舉着杯子。

“是的,先生。”我從凡·路易文的手掌中抽回下巴,迅速走向彼特老爹。我可以感覺到,背後的兩雙眼睛正盯着我。

“噢,先生,對不起,酒壺空了,我馬上去廚房再裝滿。”我匆忙離開,用身體擋住酒壺,不讓他們發現它其實是滿的。

幾分鐘後我再回來,只剩下彼特老爹留在那裡倚牆站着。“謝謝。”我爲他倒酒的時候,小聲地道謝。

他對我擠了擠眼。“能聽到你叫我先生就夠本了,我以後想聽也聽不到了,對不對?”他舉杯,假裝向我敬酒,然後一飲而盡。

宴會結束後,冬天降臨,屋子裡變得寒冷而單調。除了一大堆處理不完的打掃工作外,再也沒有什麼好期待的了。女孩們變得很不聽話,甚至連愛莉蒂也一樣,老是想引起注意,但卻很少幫忙。瑪莉亞·辛花更長的時間待在她樓上的房裡。整個宴會過程中一直都很安靜乖巧的法蘭西斯因爲受了一點涼,如今開始停不住地大聲哭喊,尖銳的哭聲傳遍了整棟屋子——後院、畫室以及地窖。令人驚訝的是,性情乖戾的卡薩琳娜對嬰兒非常有耐心,不過,對於其他人,她則吹毛求疵,甚至連她丈夫也一樣。

準備宴會的那段時間,我試着把阿格妮絲從心裡移開,然而現在,關於她的回憶反而比以往更爲明晰地回到我腦中。如今,我有時間來想,思念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我就像只受傷的狗,舔舐着自己的傷口想清理乾淨,卻反而讓它更加惡化。

最糟的是,他在對我生氣。自從那晚凡·路易文把我困在牆角,或者甚至早在小彼特朝我微笑時開始,他就變得更爲疏遠我。我似乎也比以前更常與他不期而遇。儘管他幾乎都不在家——多半是爲了擺脫法蘭西斯的哭鬧。我好像總是在他要出門的時候來到大門口,在他上樓的時候走下樓梯,或是在他到耶穌受難室找瑪莉亞·辛的時候正巧在那裡掃地。有一天,我外出替卡薩琳娜採買時,甚至在市集廣場遇到他。每一次他都會禮貌地點點頭,然後讓路給我通過,眼睛從不看着我。

我一定是哪裡冒犯了他,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同樣,畫室變得寒冷而且單調。以前,它讓人覺得熱鬧而充滿企圖——那裡是畫作被創造的地方。如今,雖然灰塵一落下來就馬上被我掃掉,它卻只不過是一個空房間,除了積灰塵外,沒有任何目的。我不想要它變成一個悲傷的地方,我想在那裡尋找安慰,就如我以前一樣。

一天早上,瑪莉亞·辛上來替我開門,卻發現門鎖已經開了。我們朝幽暗的房裡窺視,只見他背朝着門,頭枕着手臂,趴在桌上熟睡。瑪莉亞·辛退回來。“一定是因爲嬰兒哭聲太吵,所以纔上來的。”她喃喃說。我試着再看一眼,可她擋在門口,輕輕關上了門,“讓他在那兒吧,你可以晚點兒打掃。”

隔天早晨,我來到畫室,拉開所有的百葉窗,環顧室內,想找找有什麼我可以做的,有什麼我可以觸碰而不會冒犯他的,有什麼我可以移動而不會被他發現的。每樣東西都擺得整整齊齊——桌子、椅子、鋪滿書本和紙張的書桌、上頭整齊排列着畫筆和畫刀的櫥櫃、靠牆而立的畫架、邊緣乾淨的調色板。畫中用到的擺設物品不是被打包收回儲藏室,就是拿回屋裡繼續使用。

新教教堂的鐘開始鳴響報時,我走到窗邊朝外看去,等鐘敲完第六響時,我已經知道要做什麼了。

我在火上燒了一些熱水,拿了肥皂和幾塊乾淨的抹布回到畫室,開始擦洗窗戶。我必須站在桌子上纔夠得到最頂端的玻璃。

正當我洗到最後一扇窗戶的時候,我聽到他走進房間。我轉過頭,從左肩望向他,瞪大眼睛。“先生——”我緊張地開口,不確定該如何解釋我擦窗戶的衝動。

“別動。”

我嚇得僵住,我一定違背了他的心意。

“不要動。”

他直直地盯着我,彷彿忽然在畫室裡看到一個鬼魂。

“對不起,先生,”我說,手裡的抹布跌進水桶裡,“我應該先問您的。可是您最近並沒有在畫任何東西,而且……”

他一臉迷糊,然後搖搖頭:“噢,你是說窗戶。沒關係,你可以繼續你剛剛做的事。”

我實在不願意當着他的面打掃,可他一直站在那裡,我別無選擇。我把抹布在水裡洗了洗,擰乾,然後重新開始裡裡外外擦拭窗戶玻璃。

擦完了窗,我後退一步檢視成果。照進來的光線純淨而明亮。

他仍站在我身後。“先生,您滿意嗎?”我問。

“再轉過頭來看我一次。”

我順從了他的要求。他仔細研究着我,再次對我感興趣。

“光線,”我說,“現在變乾淨了。”

“沒錯,”他說,“沒錯。”

第二天早上,桌子被搬到了作畫的角落,上面鋪了一張紅、黃、藍交織的桌布。一張椅子靠牆擺放,牆上懸掛着一張地圖。

他又開始了。

(本章完)